二十五
“幽谷奖”进入倒计时,伏家的收礼相应进入了“正计时”。每到天擦黑,各色人等踏破了门槛。伏妻买了一批劣质的汽水和瓜子专作待客之用。
这天来了位从未获过奖的女作家,方当妙龄,妖妖乔乔。伏妻看这作派,心中暗笑:“老伏这身子骨,裤裆里硬一下都嫌伤元气,白瞎了你这搔首弄姿的狐狸样。”
伏虚也不受用。即使是以前,他也同梁山好汉似的,“于这女色上头不甚要紧”。不过梁山好汉是舞枪弄棒,打熬气力;他是舞文弄墨,打熬钱袋子。老两口态度都异常冷淡。那女作家见卖弄风情不见效,赶紧启用B计划,一堆谷币推了过去,话说得露骨,目的表现得赤裸。伏虚笑着拒绝了她,空言相慰了两句,端茶送客。
伏妻扶老公回屋,略有些心疼:“她送的数目是不多,苍蝇再小也是肉,你怎么就回掉了呢?”伏虚气喘吁吁地说:“你懂什么?她对功名太热切,吃相难看。比赛这东西,充满变数,谁也不敢打百分百的包票,万一没给她办成,你看她闹吧,嚷嚷得满世界都知道了。我这老脸往哪搁去?”伏妻服侍伏虚坐上床说:“也是,不懂事,还添麻烦。”伏虚在床上半躺着,脑后垫了个枕头:“可不是吗?有人能收,有人不能收;有人能多收,有人得少收;有的人互相是竞争对手、冤家对头,收了东家就不能收西家。”伏妻笑道:“你好写本书了,就叫《收礼学问大全》。”伏虚说她胡唚。
不一会儿许有清来了。伏妻咽了口口水心想:“这是个能收且能多收的!”她笑脸迎人,许有清赶着问好。他左手提着营养品,右手拎口小箱子,显见是有备而来。伏虚假意说:“来坐坐就行了,回回带东西。你干妈把你托付给我,我们就不是外人。”许有清先把营养品奉上,说“是晚辈该当的,也是代干妈看老朋友”。又开了小箱子,把些玉镯子、金链子、翡翠串子送给伏虚夫妇。伏虚斥道:“又胡来了,你再有钱,禁得起这么大手大脚地挥霍?快拿回去,奖项的事我有数。”许有清笑道:“哎哟,您可冤枉死我了。我是敬仰、崇拜您,才请您赏收,和比赛半点不相干。您不是身体欠安吗?玉能养人,对调理身体有辅助治疗作用。金能挡煞,幻谷里小人防不胜防,阿姨戴着最合适。听说中秋节你们要回去跟女儿团聚,这串翡翠是我送世妹的见面礼,人不去,心意不可少啊!”
既然件件有名目,伏虚少不得给许有清面子。伏妻把箱子拿到后面去,这里伏虚拍拍许有清说:“上回你只拿了优秀奖,我心里很不适意。这回我打算建议曾谷主不要用‘玉玲珑’了,那里头有老谷主的审美思维。一年两次惊动前任的在天之灵,也是对先贤不敬。”言下之意,没有“玉玲珑”,评委方便人工操作。
许有清一点即透,心中甚喜,笑着说:“还是您见事周到。甘愿、魏晋他们因循苟且、古板迂腐,看似公平,实则不近人情。”伏虚说:“也别明着得罪他们,你看我这个状况,在长老的位子上顶多也就撑一两年。到时我病退了,你指望谁去?年轻人嘛,今日留一线,他日好相见。”许有清一呆,他不是那种有远见的人,眼面前的事实要等伏虚点出来才能看清。
伏虚笑了笑说:“我替你设计了一条路子,你看愿不愿意。今年我和曾谷主联手保你‘幽谷奖’一等奖,明年你就有资格申请做长驻作家,不受年头限制。到了明年下半年,再进一步申报当我的助教,协助我上课,分我的负担,又积累声望。过两年我退下来,就顺理成章举荐你接我长老的位子。再后面,靠你自己的造化了。”
一番话说得许有清大喜过望,发誓赌咒永远不敢忘了伏长老的培养。伏虚笑笑说:“罢了,回去好好准备吧,小说写好了发给我帮你逐字逐句地改一遍,先挤进决赛的‘十强’再说。”许有清连连点头,诺诺连声,就要告辞。伏虚叫住他说:“刚才来的时候,有没有人看到?”许有清说:“我等天黑透了才过来的,您放一百二十个心。”伏虚笑道:“好,小说初稿好了发给我。这一阵敏感,少来的好。”许有清忙说“知道了”。
伏虚本着“收钱就要办事”的原则,强撑病体,竭力为许有清谋算。先是给他改小说,后是帮他联系谷外的作家朋友二次加工,再替他在曾衍长那里美言,使他以预赛第一的成绩进了终选的十作家名单中。他自问做得无懈可击,然而还是非议四起。一来,许有清那小说质量虽好,但压不过莫渊的作品,无论如何没道理叫莫渊屈居第二的。二来,小说与许有清平时一贯的风格大相径庭,同一作家也许有多种艺术面貌,可是你不能叫赵树理写成张爱玲,茨威格变成海明威。为着这两点,一批作家激烈抨击,要求严查黑幕。
祁必明是跳得最凶的一个。他写杂文,贴传单,实名举报,十八般武艺全都用上了。许有清惶惶不安。伏虚叫他稳坐钓鱼台,高挂免战牌,不理祁必明等人就是。把拳头打到棉花上,对别的作家颇为灵验,正主儿不接招,加上曾谷主置若罔闻,时间一长,就有人失去耐心,偃旗息鼓;对祁必明却是反效果。越得不到回应,他积累的怨愤越深,以致过谦对莫渊说“再这么下去他要变成咒怨了。”《咒怨》是部日本恐怖片,莫渊笑过谦太损。可是事态的发展还是超出了过谦的意料:祁必明竟然上门找许有清单挑。
那天早上许有清正和室友聊天,把窗外的景色调成阳光沙滩,带说带笑,心境明媚。一阵有礼貌的敲门声响起。许有清叫X开门,门才打开半扇,一个扁圆的脑袋迫不及待钻了进来。许有清一看大惊,忙令X关门。X的基本设定是不准以任何形式伤害人类。要是这时关门,非把祁必明的头夹歪不可。它这一踌躇,祁必明的上半身已经挤进来了。许有清箭步过去以肩顶门,祁必明从外向内呲牙咧嘴。两分钟后,年纪轻的祁必明获胜,成功地全身而进。
许有清结结巴巴地说:“你发……发什么疯?”祁必明说:“发疯?小爷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你这个文坛败类,作家中的蛆虫,写得一手狗屎文,请了枪手,还敢参赛,你好大的脸!伏虚那个老财迷收了钱手软,对这么明显的疑点视而不见还在曾谷主那给你吹大牛,是不是?”
许有清心道:“对不起,现实比你想象得更残酷。”他手指大门,色厉内荏:“你给我出去,不然我跟绿萍主管投诉你,跟机器警察报警!”他的室友忙和稀泥说“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祁必明说:“我还没报警抓你这个找人代笔又行贿的肾亏老无赖呢!”许有清气道:“什么肾……那个,你嘴巴干净点!”祁必明大言炎炎:“现在给你两条路选。一,说明真相,退出比赛,从头再来。”许有清冷哼道:“我选二。”祁必明冲上去就是一拳。许有清猝不及防,应声倒地,气急败坏:“你……你怎么打人哪?你哪根筋搭错了?”祁必明困惑地说:“你不是选二吗?这就是二呀。”许有清哭笑不得,在室友的搀扶下挣扎起来骂:“我看你是真有点二!”叫那X立刻联机报警。祁必明骂道:“没种!说好了选第二条路跟我单挑,打不过又反悔!”边说边啐了一口,摔门而出。气头上似乎无所畏惧的祁必明,见许有清真要报警,还是害怕的。他用一种“不屑和你计较”的神气且战且退,光荣撤军。
过谦听一个作家说了,笑得几乎流出眼泪,回来学给莫渊听:“这货空长了个大头,原来里面没内容。许有清也惨,说是单挑,实际上是他单单被挑,事前压根儿不知道‘第二方案’!”莫渊笑道:“厚道点行吗?祁必明没真被抓吧?”过谦笑道:“哪有,许有清虚张声势罢了。他那些乌七八糟的内幕,闹大了搞不好就给兜出来了。曾谷主先说要开除祁必明,后来许有清出面求情,改为取消本次参赛资格。”莫渊奇道:“许有清求情?”过谦说:“准是伏虚给他支的招儿,又显得他宽容大度,又软硬兼施把祁必明搞定。这小子发了封致全谷公开信。”莫渊也忍不住好笑:“写的什么?”过谦一指房间电脑说:“你自己看。”
莫渊进房打开电脑,果然有封新邮件:“致幻谷全体作家的公开信。”篇幅极短,只几行字:“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过谦评点:“老生常谈。”
莫渊又看:“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过谦评点:“应该改成‘此瓦釜毁弃,彼瓦釜雷鸣’。”
莫渊续看:“本人严正声明,退出‘幽谷奖’角逐!”
过谦评点:“这是死要面子,明明是曾衍长不让他参加。”
莫渊再看:“永远不再参加幻谷所有奖项!”
过谦评点:“对他对别人都好,真的。”
莫渊看下去:“时世紊乱,不足与谋!”
过谦评点:“他这辈子跟‘谋’是平行线。”
最后一句是:“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过谦终评:“瞧通篇这一个个叹号,跟下雨似的。”
莫渊胳膊肘顶他一下:“祁必明真会走吗?”过谦严肃地说:“会的,在他学习期满的时候。”
两人笑了一回,过谦说:“这孩子大闹一场,也不是一点作用没有,起码有些人上下其手就不敢那么明目张胆。许有清那篇小说,就不说是不是他出品吧,凭水准也不该排到你前面。”莫渊笑道:“你那篇‘幻谷导游文’还入围了决赛呢,也许伏长老和许有清还怀疑你走了甘老师的门路。”过谦抓抓头说:“我找人给我打听过,他们的意见是,我那小说‘淡化情节,若断若续,不依赖故事与人物,勇于在叙事方式上突破自己’。活见鬼了。”莫渊笑道:“欲加之赞,何患无辞。”过谦笑道:“我觉得甘愿还不至于这么包庇我。他们大概不相信我会写得这么松散,震于以往的表现,本能地觉得我是在搞文体实验。你知道的,凡事一沾上‘实验’就约等于突破,突破等于勇气,勇气等于优秀,等量代换就是这么来的。”莫渊笑着说:“也可能上次你是第一,这回要是连前十都不入,会被人议论有人在排斥异己。”过谦笑道:“谁知道呢?我是歪打正着,进了决赛也拿不到前三。你写得这么棒,不拿第一人民不答应。看许有清来势汹汹,伏虚仿佛是铁了心要力挺他。我得给你争取争取。”莫渊不解:“怎么争取?”
过谦说:“甘愿、魏晋是公道人,不用多说;伏虚是另一国的人,不必说;宇文茂本质上是正派的,但习惯看曾衍长的眼色行事。那关键就在曾衍长身上。他要是倾向你一点儿,就四对一;哪怕他保持中立呢,也是三比一。”莫渊紧张:“你可别乱来。”过谦笑道:“你以为我是祁必明啊?曾衍长这人很复杂,一方面喜欢玩弄手腕,一方面又有爱才之心。我试着和他说说看。于私是为你,于公也是为幻谷的风气。拣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莫渊一把没捞住,过谦已经小跑出去了。
他这举动并非临时起意,而是筹划过一段时间了。他知道现在他和曾衍长的关系不比以前,没有鲁莽地直奔“射日轩”;却也没有用“语音铃铛”预约,万一被拒绝,反而僵住了。他采取了一个折衷的方法:去曾衍长的办公室碰运气。上午不在,下午再去;下午不在,明天再去。堵个两三天总能撞见一次的。他的运势倒比预料的好,在门外轻敲两下,里面就响起曾衍长一声客气的“请进”。过谦开了门进去,反手一推,恰好起了一阵风,那本来快合上的门又给吹得半开。
在似开似闭的门外,隔着一段距离,想阻止而未果的莫渊站在花坛边上。花影遮蔽,他遥遥观察着办公室里的两人。隔得远了,声音听不清,只见过谦开始还很平静,侃侃而谈,过后就很激愤,双手挥动以助语势。曾衍长始终坐着,面带微笑,时不时插话。他说了句什么,过谦似乎难以置信。他又重复了一遍,过谦耸了耸肩,回头就走。现在过谦出了门,朝来路而去。曾衍长站起来,把门推上。莫渊忙从花坛边抽身,追上过谦,担心地问:“没吵起来吧?”过谦没精打采地说:“哪可能呢?”莫渊“嗯”了一声笑说:“你还真是动如脱兔,拦都拦不住。”过谦叹道:“拦住就好了,多此一举。”莫渊就知道他是碰了壁。
过谦说:“怪我把他想得太有人性。我跟他说了许有清和伏虚的勾当,他说他全知道,幻谷里的大事小情都逃不过他的法眼。我问他为什么姑息纵容,不刹刹这股歪风?他说想要人为他办事,就要睁只眼闭只眼,水至清则无鱼,我的来意不也不单纯吗?我很恼火,说我不是走后门来的,是抱不平来了。我说莫渊在决赛中如果蒙尘,尤其是输给许有清的话,是幻谷的耻辱,文学圣地就再也‘圣’不起来了。”
莫渊与他并排而行:“他不乐意了吧?”
过谦说:“倒也没发脾气。他说他坦率地讲,幻谷说穿了就是一个小社会,或是一个大单位,不是真空也不是桃花源,世俗的缺陷这里全有。只要不妨碍他往理想靠近,许多事他是不在乎的。我说‘您的所作所为,真不像一个有理想的人。’然后他就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格言:‘要实现理想,就不能太理想主义。’我简直不相信他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种话来。他看我发呆,又说了一次,叫我回去琢磨。这还怎么谈得下去呢?我就走啦,用我的行动告诉他,以后不会对他有啥幻想了。他没挽留,直接关门,也用行动告诉我,他对我这不识抬举的小子也不抱希望了。你和许有清之争啊,我看你是悬了。”
走到宿舍门口,莫渊说:“曾谷主这人也有个好处,就是在私下场合,面对他觉得可以敞开来说话的人,他不打官腔。”过谦很稀奇地看他:“你还帮他说话?”莫渊笑着说:“实话实说。你们谈崩了,但是是开诚布公后的谈崩。这说明内心深处,你们两个犟脾气还是有些惺惺相惜的。换了别人,用那些手段对付甘老师,你早就去找人拼命了;换了别人,屡次破坏他的计划,他早就痛下杀手了。你俩却都能守住那最后的界限。”过谦在指纹锁上按了一下食指:“我想知道你的中心思想是什么?”
“嘟”,门开了。二人前后进去,莫渊诚恳地说:“别为我那点事烦神了,和曾谷主做一对互存善意的‘敌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