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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色氏家族同题十六：散文《门》/论金 [打印本页]

作者: 陶陶然然 时间: 2021-6-16 21:13
标题: 色氏家族同题十六：散文《门》/论金
　　
　　题：一个人的某些特质或者观念可能与生俱来，你无法从他童年的生活中找到激发这种特质的任何蛛丝马迹，因为这种特质在其童年时期就已经拥有，并且能够伴随一生，比最难改变的某种习惯都难改变，它不可改变，和生命并存。

　　很多年了，做梦都没有梦见过农村的生活，是我抛弃了它。追究起来，这是父亲对我栽培出来的信念。家里世代为农，父亲自小从磨难中长大，他的信念很简单，只有读书才有出路，所以在劳动的时候，或者在饭桌上，他会突然教育我说：

　　“读书是你的唯一出路。”

　　可是在小学六年级之前，我连半点读书人的迹象都没有，调皮捣蛋、无所不能，几乎农村里小男孩干的坏事我都干过了，并且手指粗壮，浑身带劲，父亲为此常常摇头苦笑说：

　　“看你这手指，肯定是抓锄头挖番薯的命。”

　　我为这句话感到愤慨，在他说了几次之后我终于忍无可忍，仰着头很认真地对他说：

　　“我长大了肯定不是一个农民，并且不会是一个做辛苦工的人。”

　　父亲半信半疑，晓有趣味地望着我说：“是真的吗？呵呵。”

　　“真的，我发誓。”

　　但我的读书成绩毫无起色，父亲是半个文盲，拿我没办法，他便问我：“你说你不会做一个农民，你的成绩那么差，我看你还是个农民。”我狡辩说：“不是我不会，我只是没有学，如果我学了，我的成绩也会很好。”

　　父亲说：“别人都学了，你为什么不学？”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学习，可能是因为我要玩，也可能是因为没有家庭教育的原因。现在去想便明白，学习是需要入门的一种状态，那时候家庭和学校都没有把我从一个顽童教育成一个安心学习的好学生。

　　这是一道门，进去之后，有部分人能把学习搞好。把我带进这道门的仅仅是一支圆珠笔。五年级之前我从来没有拿到过学校的奖励，五年级第二学期的其中考试，我莫名其妙地考了个三等奖，学校奖给我一支圆珠笔。这使我受到了极大的激励，我渴望在期末考试拿到更好的奖励——那是一支钢笔。当然，这点东西对穷人才会有这样大的作用。

　　这下太阳就从西边出来了，六年级我把玩乐精神发挥在学习中，迅速淘汰了一名老尖子生，成功晋级，成为班中的四名尖子生中的一个，当然，我排名老四。那时候我父亲外出做生意了，再也没有人管我读书的事儿，我也不知道和谁较劲，反正一年都在默默地努力着，我没有通过尖子生选拔考上县里唯一的重点中学，但升中考试我拿了小学里的第一名，进入镇里最好的一家中学。但现在从全中国的眼光来看这家中学，我在那里读了三年书，等于没有受过学校教育。

　　是的，我没有耐性和顽皮的性格，经不起那么长的时间考验，还有因为家庭环境变好，学校的那点奖品对我已经完全没有了吸引力，初二开始我就放弃了学习，直到毕业也没有任何起色。当我拿着六科三百分的成绩单打算踏入社会时，我感到我那粗壮的手指是那么无力，我对道听途说的打工生活感到恐惧。父亲扬言，将为我准备一头牛和一把耙，让我在家里种田。

　　我对社会完全没有自信，我那时候对这种完全找不到自我的世界深恶痛绝，因为我相信，一旦我走进那扇门，我的生命将充满灰色。虽然我想过，可以把父亲对我的理想交给我的儿子，可是我又怕我的儿子把我对他的理想交给我的孙子，所以我下了个决定，亲力亲为，去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做人还是不能推卸责任的。我对父亲说：

　　“爸，我想读书，但是我想到另外一个学校读书。”

　　父亲毫不犹豫地把我送进了另外一个小镇的中学。这是个很有意思的经历，上学之前我根本没有去想过我有没有那样的能力，用一年的时间把初中三年六门的课程重学一遍，并且还要学好。英语是令人痛苦的，我完全找不到北，对那些语法我全无概念，我花了几个月时间去思考一般现在时是什么意思，我根本不能从小学奥林匹克的数学思维中抽出来，我希望从英语书找到一个类似数学那样的思考方式，于是，当我看英语书的时候，上面的字母变成了满书爬的蚂蚁。我想从老师那里找到一些门道，但每节课我都似乎在听天书，不知所云。时间紧迫和不学不行的状况，我发明了一个办法：只记单词，不学语法。我把老师和语法抛弃了，并且很快就开始嘲笑它们，因为我的英语成绩很快就超越了那些天天认真听课钻研语法、和我一样不入门的家伙。

　　没有人去想，我是一个内心异常痛苦的人，那年我把我童年的顽皮、初中的自由散漫、脾气暴躁的性格硬生生地压抑着，这些东西无时不刻地发作，我有时候只想发疯，想狂喊乱叫，想打人，可是我只能揪着头发命令自己坐下，右手握着笔，左手似乎在抓住那颗不安定的心脏。我不能在任何感到心力交瘁的时刻放弃学习，因为每门学科都是三年的课程，我放弃一次，就必须全部从头再来。

　　那年的中考结束之后，我感到自己累得不行，但我没有像大多数成绩不好的人报考了中专，那时候中专非常流行，我也不知道我那根神经在起作用，当时就认为读中专等于浪费时间。结果我上了一家普通的高中。

　　是的，到了高中我不能不提一下家乡。我们村里半个大学生都没有，我的祖辈也没有读书人，没有人教育我读大学，也没有人告诉我读大学是什么东西。上高中之后，直到高三，我对大学完全没有概念。在这家高中，我又浪荡了两年，上高三时，一个严重的问题搁在我面前：这两年我完全没有学过英语和化学，而高中理科班只有五门课程。

　　其实只有一个问题：如果我考不上大学，这么多年的时间就浪费了。

　　于是我又下了一个决心：重操旧业，东山再起。英语从初一开始学起，化学从高一学起。我有个信念：我小学可以做到的事情，我高中也一样可以做到。我的方法仍然是自学。初三那年的艰辛完全不能和高三这年相比，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我通过对英语语法反反复复的抄写，终于跨进了这道大门——我终于知道所谓语法是怎么回事了。我再也不需要用数学的思路来思考英语了，这一重大发现对别人来说简直是个笑话，对我来说却是个命运的转折点。那时我给我的生活规定了两项内容：学习和踢球。别的什么都不想。所有读过高三的人都知道，高三的痛苦和压力不言而喻，像我这种情况的人完全算得上死灰复燃。我从班级的四十多名，在最后一次学校的考试中一跃升到了全级第四名。不过这家高中的升学率低得惊人，理科班的第一名只考了个普通本科，而我，考上了专科线，并且没有被我所报考的专科学校录取，录取我的是一家市级教育学院。我对这家学院的通知书发出一阵冷笑，对通过四年的努力，得来的只是这种和农民没有任何区别的职业（在我看来）感到异常的失望。

　　我真的很累，这种累完全没有人能够理解，我也不知道如何诉说，是一种心累导致身体累的过程。我感到我的心脏出了问题，它会隐隐作痛，当我拿起化学或者英语，我总有想去跳楼的感觉，但最终我总是脸色发白，一点一滴地去记忆和理解。那一年我感觉自己一直在吃肥猪肉，吃到恶心呕吐还继续在吃。高考录取的结果把我丢进了无边的黑暗，我不能接受那样的命运，那不可能是我要的生活，但要我从头再来一年，我感到异常的恐惧，每当我坐在课桌前，我还没拿出书本，就已经感到了那深沉的疲劳。

　　我幼嫩的心灵再也没有力量，它似乎在复读初三和高三这两年消耗贻尽。

　　那年的夏天，我常常一个人在家门口，泡一壶茶呆坐到深夜，宁静之中听着远处传来的汽车声，知晓在很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广阔的世界，但那一刻，那个世界对我关着门。

　　老爸说：读书是你唯一的出路。

　　这句话常在耳边回荡着。父亲知道我的处境，他对我说：“你要是继续读书，我继续供你，读到你不想读为止。”

　　我知道父亲对我的期望还没有改变，我这一踏出社会，祖辈的命运就不会改变。

　　我向往外面那个跑着大汽车的世界，但我不会违背我对父亲的诺言。我的出路只有一条：读书。

　　我对着黑漆漆的遥远的夜空发誓，我要跑到天脚下去征服你。

　　我要求父亲把我弄进县里唯一的那家重点中学，我对普通高中的教学水平不抱任何希望，如果进不了那家重点中学，我就放弃读书。

　　进了那家高中之后，我人生第一次感受到了正轨的学校教育，里面聚集了全县最优秀的学生，学校的教育模式非常合理，各科老师的配合很科学，学习进度抓得非常严谨。我大开眼界，井底的青蛙被救出地面的感觉。开始的时候，我觉得和他们在一起学习是种荣耀，我甚至有些自卑，但是不久我孤傲的性格又起了作用：因为我发现他们也不过如此。我的成绩从低下开始，首先超越了我的同桌。他对我的进步不肯相信，常常检查我的试卷，并且从不让我看他的试卷。我对他厌恶，厌恶到我觉得和他坐一起会造成我无法再取得进步。于是我向老师申请，下个学期我自己一个人单桌。老师同意了，从此我无视他人的存在，在学习中高歌猛进，那时候我开始做起飞翔的梦境，像在水里游泳那样自由地飞翔。有一次考试，我取得了全级一千多学生中的第三十四名，我知道我的梦想快要实现了。我知道，那扇紧闭着的门就要打开了。

　　当我坐上前往上海的火车，我认为我的人生实现了一次飞跃。我老家的邻居说：你总算第一个跳出农门了。

　　重点大学和上海？那个跑着大汽车和美女的神话一样的世界？不，这对我的大学同学来说，那些城市的同学们说：

　　“妈的，读大学真无聊。”

　　我问他们是怎么考上大学的，他们说：“没什么呀，就这样上来了。”

　　我有种失去地心吸引力的感觉，我第一次对社会，对自己和他人作了横向的比较，终于认识到，自己付出的心血只换来一张城市的身份证，只是挤进了一道他们认为本来就不存在的槛。他们对城市的流行元素了如指掌，对世界经济谈得头头是道，计算机是他们用破了玩意儿；而我只知道家乡流行一种鞋叫耐克，每年家里种的花生会有人来收购，计算机？老师在课堂上叫我们按会车健，我找了半天只发现有一个Enter键，并且犹豫了半天才小心翼翼的按下去，生怕把电脑搞坏了。

　　我把世界经济和电脑拨弄的和他们差不多的时候，我就开始坠落了，可以说大学生活特别适合我这种得过且过的人生存，但这种生活让我内心的某根神经特别痛苦：我征服世界的梦想如何实现呢？没有人来指引，我没有找到任何出路。我在郁闷和神经质般的快乐中度过了四年。毕业时在招聘会看见人山人海的场面让我深感绝望，当学校一脚把我踢出学校的大门，踢进一间出租屋的小门，让我自己想办法生存的时候，我已经没有任何优越感，学校把我培养成一个自卑的社会闲散人员，我觉得我本来是天才，并且不屑去找一份工作。但是我无颜见江东父老，最后鬼使神差地做了一份深感丢脸的销售工作。

　　不可否认我有一种特质，它可能与生俱来，我无法从我童年的生活中找到激发这种特质的任何蛛丝马迹，因为这种特质在我童年时期就已经拥有，并且能够伴随我的一生；它比最难改变的某种习惯都难改变，它不可改变，和我的生命并存。

　　我在社会上奔波劳碌了几年，心高气傲地寻找一道进入有所作为的门，但至今两手空空，吃尽了苦头。我渴望一个机遇，一个起点，一个平台，但这道门始终没有打开，我不知道它在哪里，无数个深夜我在苦苦思索。家庭和年龄的压力与日俱增，有种接近极限的感觉。

　　我打开了一道又一道门，才发觉面对的门原来越来越沉重，它沉重得似是无形，深沉得如同大海。

　　呵，生活的理想之门，有谁曾真正闯得过去？

作者: 陶陶然然 时间: 2021-6-16 21:14
那一个一个方框，恕我不去掉了，放在前面也别有一种特色。

作者: 司药的药 时间: 2021-6-16 22:03
耐读，耐品，生活味。

作者: 论金 时间: 2021-6-16 22:18
原来我打开了这么多门。
我要开启最后两扇门，赢得理想的人生。

作者: 论金 时间: 2021-6-16 22:19
多谢陶然！

作者: 挽秋 时间: 2021-6-16 23:39
真好看

作者: 陶陶然然 时间: 2021-6-17 09:05

论金发表于 2021-6-16 22:19
多谢陶然！

不谢，这篇写得好，读后仿佛看到你写时的神情，和数年艰辛。

作者: 陶陶然然 时间: 2021-6-17 09:06

挽秋发表于 2021-6-16 23:39
真好看

文斌有阅历有思想。

作者: 论金 时间: 2021-6-17 21:40
这篇文章，应该是十七年前写的，我早就忘记了。看起来，我是一个不会向命运屈服的人，虽然无知，但做事决心足，有毅力，足够坚强，关键脑子跟得上节奏。
真是个好青年啊。
我的余生应该秉承这种品质，再来一个高潮。

作者: 论金 时间: 2021-6-17 21:44
应该再写一篇《门》。回顾一下这些年又打开了那些门。

作者: 陶陶然然 时间: 2021-6-17 22:40

论金发表于 2021-6-17 21:40
这篇文章，应该是十七年前写的，我早就忘记了。看起来，我是一个不会向命运屈服的人，虽然无知，但做事决心 ...

基本上很少看到这么全方位赞美自己的人了。不错，可以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

作者: 陶陶然然 时间: 2021-6-17 22:40

论金发表于 2021-6-17 21:44
应该再写一篇《门》。回顾一下这些年又打开了那些门。

这主意不错，来一篇。

作者: 挽秋 时间: 2021-6-17 22:58
支持再续《门》
期待

作者: 论金 时间: 2021-6-18 11:03

陶陶然然发表于 2021-6-17 22:40
基本上很少看到这么全方位赞美自己的人了。不错，可以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

算是鼓励吧。年轻人对中年人的鼓励。青少年时候写的文章，很多都是自我激励的。可惜都丢了，那时候是手写的。

作者: 陶陶然然 时间: 2021-6-18 14:03

论金发表于 2021-6-18 11:03
算是鼓励吧。年轻人对中年人的鼓励。青少年时候写的文章，很多都是自我激励的。可惜都丢了，那时候是手写 ...

我到现在都是手写的。然后再打上去。

作者: 论金 时间: 2021-6-18 14:05

陶陶然然发表于 2021-6-18 14:03
我到现在都是手写的。然后再打上去。

哇！！
你这耐性也是没谁了。

作者: 陶陶然然 时间: 2021-6-18 17:02

论金发表于 2021-6-18 14:05
哇！！
你这耐性也是没谁了。

写命题作文是直接打，写文学作品是手写再打，这样感觉更好一点，文气也更从容顺畅点。

作者: 泼雷 时间: 2021-6-19 11:03

论金发表于 2021-6-17 21:40
这篇文章，应该是十七年前写的，我早就忘记了。看起来，我是一个不会向命运屈服的人，虽然无知，但做事决心 ...

这篇写得很用力，就像过去打开那些道门一样专注认真。
你一定可以的。加油！

作者: 论金 时间: 2021-6-19 14:40

泼雷发表于 2021-6-19 11:03
这篇写得很用力，就像过去打开那些道门一样专注认真。
你一定可以的。加油！

谢雷神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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