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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旧贴 [打印本页]

作者: 四手    时间: 2022-3-14 18:04
标题: 旧贴
本帖最后由 四手 于 2022-3-14 18:14 编辑

    很多年了,茱萸一直喜欢看天空.
  等车的时候看,无聊的时候看,坐在办公室走神的时候看.
  有时候提着从菜市场买的蔬菜,站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一抬头,也痴痴地看上半天.然后跌跌撞撞心不在焉地过马路,引得一大堆车拼命地按着喇叭.
  
    在秋天,这个城市的天空有一种铺展的灰,这样的灰和其他几个季节不同,浓密均匀,但不厚实,微微泛着蛋清一样的青.
   恍惚中,茱萸觉得天空可以覆盖她,而城市啊,记忆啊,都在自己的脚下,这个时候,她便觉得有了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很渺小,很虚幻,
  这一刻,她抚摸到自己心里的寂寞.
     而寂寞的感觉挺好,她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也许什么都不要,然后听见时间在耳边稀里哗啦地流着,然后一切就过去了.
  茱萸觉得,仿佛她每一次看天空,她的生命的某一个段落就跳跃着溜走,剩下她一个人,往着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日子里走,往着一览无余的天空的空旷里走.
  这寂寞里有一种惘然的幸福.

  有一次,茱萸看了日本电影<恋空>,两个孩子用手机在同一个时刻拍下飞机划过蓝天留下的痕迹,只是后来,许多人和事总会因为一些彼此难以开口的秘密而选择离开.
     在火车上,那个女孩一直沉默地看着天空.
  电影里的天空,是青春回忆里忧伤纯净脆薄疼痛的蓝,和现在茱萸感觉到的天空,不一样了.
  现在的茱萸,偶尔会对着镜子,扯下一两根白发,不叹气也不说话,只是心里有一些东西轻飘飘浮起来,又缓缓地沉下去,就跟这立了秋的天气一样,凉意一点一点地满上来,又越来越的沉下去.然后因为知道必得如此,反而更加安静沉着地微笑.
  莫晓丽说过,茱萸的微笑始终有点凉,像是从心底升起的那种宿命的凉,不挣扎不反抗,不管命运赐予她什么.
  
     周末,莫晓丽打来电话的时候,茱萸正站在城市广场的雕塑下,一个人望着天空发呆.
    一个穿着环卫制服的老人从她脚边扫起了一块香蕉皮,她也没回过神来.
  电话铃响,她举起手,对着电话哦了一声.
  那边莫晓丽的声音就大了起来:你听见我说没?何宇从美国回来了.
  何宇吗?
  嗯,何宇.他约我们见面,下午大家坐一坐,喝喝茶吧.
  哦,好的.
  答应着莫晓丽,茱萸突然有些恍惚.
  离开单位以后,多少年过去了?
   
  
    秋天的阳光不急不缓地照着,雕塑凹凸不平的石头泛着耀眼的白,反射进茱萸的眼里.不知怎地,茱萸突然感觉有点晕.
  仿佛是从午睡时间过长挣扎着醒来的某一刻,恍恍惚惚中,各种回忆,不确定的细节荡漾着,漂浮着,拥挤着,慢慢地浮上来.
  
    离开单位以后,茱萸永远记得的是,单位那条黑暗拥挤的楼道.
  楼道的路灯总是坏的,两边搭着住集体宿舍的年轻人的厨房--简单的一张形状各异的旧木桌,上面搁着天然气炉,调料,各种装着杂物的塑料袋.
  楼道在不同的时间呈现出不同的色彩,散发出不同的气味,早上十一点左右,有烟火和食物的香气,下午两点多,则是阳光和灰尘混合的味道,而夜里的楼道,路灯昏暗,偶尔燃着的天然气炉发出幽微的蓝光,有一种鬼魅而潮湿的气息.
  
    那时候,茱萸,何宇,莫晓丽,刚刚大学毕业,分到这个单位,门对门住着.天天穿过这个狭长的楼道,到各自不同的部门去上班.下班的时候,他们一起搭伙吃饭.一般是茱萸做菜,莫晓丽择菜,而何宇的任务就是洗碗.
 何宇是学计算机的,他总是从电脑里下载很多经典的曲子,用汽车上拆下来的旧音响放各种音乐.
 莫晓丽是学管理的,思维跳跃,活泼热情,待人接物,灵活又周到,很快单位上上下下的领导都熟悉了她.
 而茱萸,作为学机械专业的女生,有着非常符合这个专业的特色----古板,守旧,机械,沉静---一副布满灰尘的不起眼的样子.
 莫晓丽天天拉着何宇去单位广场跳舞,茱萸则关在房子里看书.有一次莫晓丽说,茱萸,你就像一个老古董.茱萸咧着嘴,不好意思地笑了.
  
   茱萸记忆里的楼道也和声音有关.那是一段念念不忘的记忆,也许只属于茱萸一个人.
 那天午后,茱萸穿过楼道各种阳光和灰尘的味道,一个人往宿舍里走,突然就停了脚步,她听见何宇的房间里传来的声音,浑厚磁性沧桑,仿佛正穿过这正午时光,往命运的另一个轨迹里去.
  -------因为这园子,我常感恩于自己的命运。
  -------我甚至现在就能清楚地看见,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长久地离开它,我会怎样想念它,我会怎样想念它并且梦见它,我会怎样因为不敢想念它而梦也梦不到它。
  那是史铁生的<我和地坛>,何宇正在朗诵,那一刻,开着的房门,看得见他闭着眼睛,陶醉的样子.
  他是在背诵.
  国庆节快到了,这是何宇部门表演的节目.
  这曾是茱萸喜欢的文字啊。
茱萸突然在这一刻,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漩涡里,她自己也不那么清楚,但是她知道,她是掉进了一个漩涡里了.挣扎着拔不出来了.
  ----我甚至现在就能清楚地看见,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长久地离开它,我会怎样想念它,我会怎样想念它并且梦见它,我会怎样因为不敢想念它而梦也梦不到它。----许多年以后,茱萸习惯一个人发呆的时候,会在心里默默背诵这一段,然后一个人微笑.
  
后来,当何宇跟着音响一遍又一遍地唱:a kiss is still a kiss in Casablanca
  A kiss is not a kiss without your sign
  .Please come back to me in Casablanca
  .I love you more and more each day as time goes by
  --卡萨布兰卡
  这也是茱萸喜欢的啊。
听着听着,茱萸突然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掉.
  她转过头去,手忙脚乱地擦着眼泪,但是,眼泪依然像泉水一样直往外涌,止也止不住.
  何宇停下来,突然见了,慢慢地移过来,递过纸巾.
  后来何宇扳着她转过身来,眼睛深深地望着她,巨大的窒息压过来,这带着惊惧不安又带着渴望混乱的窒息,那一刻,茱萸想,完了.
  她知道自己完了.
   
  
     都市花园会所坐落在一条种满银杏树的小路上,每年11月底,満树的银杏叶有金灿灿的黄,触目惊心,然后在秋风中慢慢地飘落,像许多电影里唯美的画面一样,地上铺满了软软的一层黄叶.
  但这个城市,铺满银杏叶的画面是看不见的,每天,时不时有环卫工人,将飘落的黄叶扫进垃圾桶,然后这些仿佛火焰般炙热燃烧过的叶子,会在各个垃圾场里腐烂变质.
    美丽像一场幻觉.
  
   茱萸赶到会所的时候,莫晓丽和何宇正坐在沙发的卡座里等着她.
 桌上一壶水果茶,一台笔记本电脑,何宇带来的.
 点水果茶,估计是何宇遵从莫晓丽的结果,他一直是那种安静温和的人,懂得体谅和退让,他没有给自己点一杯浓茶.
 这么多年了,性格是天性里的东西,变不了.
 而莫晓丽一直是有点任性,有点小坏小可爱,有点热闹的女生,而茱萸自己呢,她想,她太淡了,淡到有时候她自己都会忘了自己.
 这并不妨碍他们彼此之间的情谊.
  
   见到茱萸,何宇伸出手来: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
 何宇好像瘦了许多,不见老,他说他每天跑5公里.
 何宇说,这么多年,辗转了很多城市,后来单位派去了美国工作,每年回国呆一个月,分别太久了,大家都没有彼此联系的方式了.
 这一次,在一个高层管理讲座上,突然遇到了莫晓丽,大家认出的那一刻,彼此都惊呆了.可是这一次,却是他真正将远离的时候.办完手续,他就将到另一个国家生活了.
 这次聚会,属于重逢,也属于告别.
  
   何宇说:明年暑假,你们带着孩子到美国来看我啊.
 莫晓丽伤感地说:我们都老了,原以为找到了,退休后一起打打麻将,喝喝小茶,你却越来越远了.
 何宇望着莫晓丽,眼睛很深很深,突然有了潮湿而亮晶晶的东西,他低下头,看一眼莫晓丽,又低下了头.
 莫晓丽望过去,用同样的眼神,那一刻整个人都呆了.
 多么熟悉的一幕啊.
 许多感伤像潮水涌上来,又退下去,它不会决堤.茱萸知道,它不会决堤,至少在表面上.
 茱萸低下头来,她装作没有看见.像许多年前一样.
 她不动声色,只是很疲倦,这疲倦是秋天的银杏叶,带着腐烂的气息.
 而这样的不动声色和疲倦,她太熟悉了,很多年了,就像熟悉自己的味道一样,虽然疼痛是属于身体的一部分.和很多人不一样的是,她只是习惯了不呻吟.习惯了安静沉默地忍耐属于自己的情绪.
  空气里飘着水果茶的香甜味道,和茱萸记忆里布满灰尘味的楼道是不一样.
   
   
 每天中午11点以后,楼道像一个眯着眼打盹的老人,慢慢地醒过来.随着一扇一扇的门打开,从各个房间的窗户涌进的光,高低不平,浓淡不一地挤满了昏暗的楼道.光线中浮动着细小的灰尘,和这种看得见的静止的喧嚣相比,则是充满了烟火气的嘈杂和热闹.
 脚步声,洗刷声,说话声,炒菜声,在狭窄的过道中此起彼伏.
  。
 茱萸在这时候总是能听到莫晓丽夸张地带着撒娇意味的声音.
 花猫,今天我走累了,脚好疼啊---
   不用看,茱萸知道是莫晓丽在叫何宇,花猫是莫晓丽给何宇取的外号.
 花猫,我的指甲快掉了,好可怕啊,----  不用看,茱萸知道是莫晓丽又想让何宇帮她洗菜.
 这样夸张的撒娇方式总让茱萸脸红心跳,局促拘谨,她知道自己不是莫晓丽。
 相处了这么久,三个人的脾性彼此了解,莫晓丽总是喜欢看何宇恼怒又无奈的样子.三个人中,她是最能够左右其他人情绪的人.
 一直以来,茱萸总是宽容而微笑着,看着他们之间彼此捉弄和打闹,像看着每天沉闷生活中的细小涟漪.
  。
 可自从那天,茱萸在何宇唱歌时哭泣以后,茱萸的情感就变得微妙起来.
 何宇天天来找茱萸,有时候随意地翻着一本书,有时候用眼睛深深地看过来,不说话.这时候的茱萸总紧张慌乱,局促不安.这不安来自于她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样的局面.
 在心里,她总是听见<小王子>说:我太年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
 和茱萸不同的是,莫晓丽天天拉着何宇出去,莫晓丽说:何宇,我看见单位后面的山坡上有几棵柚子树,我们去看看柚子熟了没有啊?
 有时候,何宇会拒绝,有时候,何宇不能够拒绝,特别是当莫晓丽要求何宇教她骑自行车的时候.
  
 茱萸一直是安静的,以前她的安静是那种青草河水的安静,现在,她突然在惊恐中,看见了自己心里有一个小兽。
 有时候,茱萸能感受到它时不时跃跃欲试,露出了稚嫩的牙齿,细细地噬咬着她,一次一次惊慌失措地清醒过来。
 茱萸开始了属于自己的逃离,像蜗牛那样,虽然具有温柔、平和而无害的天性,一旦遇到危险,则缩在厚厚的壳的保护下。
 这逃离有一种恐慌,这是束手无策的恐慌,这恐慌像置身于一个巨大的荒原,大雪一点一点地覆盖她,她挣扎着不发出声音,而那种酸酸的疼痛像窒息一样,开始了。
  
 我们居住的单身宿舍有一个很恰如其分又显得有些历史感的名字---红砖楼.因着它裸露在外的红砖墙而命名。从住进来的第一天开始,红砖楼的年轻人都渴望着离开,得到对面大楼一个房间的钥匙。
 灰楼全是小套间,一套一,一套二,我们习惯性叫它--灰楼.而灰楼空出来的房间,要么是分房离开的人换出来的,要么是离开单位的人留下来的.
 每年,都有一大堆渴望结婚的年轻人在房管科排着号.
  每年,有很多学生分来,又有一批人选择离开.因为等待地失望.也因为不屑于这样等待.
  
  那天下班,突然看见两栋大楼之间挤满了观望的人.
  两个年轻的情侣为了争一套小居室的套间,从单位的房管科一直吵到了院子里.他们一起往灰楼的房间挤,在拥挤的楼道间彼此撕扯得头破血流.
  如此赤裸裸的现实让人目瞪口呆。
  
  那天,茱萸,莫晓丽和何宇沉默着看完了热闹。
  何宇说,我总有一天会离开的.
  莫晓丽说:我也是.
  茱萸没有说话。
  几天后,茱萸去了一所大学,买了全套的考研资料.
  。
  茱萸开始在书中穿梭,何宇依然天天过来看她。
  莫晓丽天天拉着何宇去学骑车,每天指着手脚上的淤青,对着何宇,闹着笑着委屈着.
  许多烦乱而浮躁的情绪像波澜起伏的水面,茱萸开始专注于自己,耐心地对付心里的小兽,对付着那些属于自己的慌张不安和茫然。
  那天,莫晓丽说:茱萸,你怎么总是微笑啊,这么心不在焉。
   
   
     单位围墙外面有一条河,河水波澜不兴地流淌,两岸种满了柳树,芙蓉树,槐树以及小叶榕,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杂树。
  在树和树之间的空地上,经常会开出一些花朵。
  每一次从书中走出来,茱萸就去河边跑步,在一个偏僻的所在,茱萸发现了一块空地,开满了扁竹兰。
  这洁白细小的花,狭长肉感的叶子,花朵泛着微微的蓝,一片一片地开着,寂寞地美丽着。
  那一刻,茱萸内心充满了怜惜的感动,偶尔,茱萸会挖出一枝,用报纸带着泥土包了,带回去,种在单位部门后面的一块空地上。
  
  那次茱萸摘了扁竹兰回宿舍,已是夜里十一点,夜里的楼道潮湿而晦暗,家家的门都紧闭着,偶尔从一两扇门后传来电视声,依然还有没有入睡的人。
  茱萸轻轻走到了莫晓丽的门口,准备将花朵送给莫晓丽。突然听见门内一阵压抑的哭泣声,茱萸吓得将叩门的手垂了下来。
  莫晓丽的声音含混地传来:我们是不可能的,你知道,茱萸很喜欢你的。
  那一刻,茱萸突然像被石头击中,呆住了。
  不知过来多久,茱萸惊慌地醒过来,她悄悄踮起脚离开,悄悄地打开了自己的门,躲在了自己的门后,从一大片混乱里,她听见了自己粗重的喘气声。
  贴在门后,过了一会儿,听见对面的门嘭地关上了,那是何宇的宿舍。
  茱萸请了几天假离开了单位,去了一个亲戚家。回来后,发现那朵扁竹兰被茱萸忘记了,搁置在鞋架上,这样过了几天,终于枯死了。
  
  茱萸不再安静地看书了,花了越来越多的时间,每天在河边跑步。
  依然在一起吃饭,茱萸买来了菜谱,专心地研究菜谱上的做法,一有空,茱萸就去菜市场闲逛。
  莫晓丽说:茱萸,你会是一个贤妻良母的。
  茱萸安静地笑:我不过是打发时间而已。
  莫晓丽和何宇依然热热闹闹地打闹着,偶尔眼神的交流,有些忧伤,这渐渐让茱萸羞涩不安,仿佛别人的秘密被茱萸窥探了,茱萸有了一种偷窥者的自卑感和负罪感。
  
  何宇一如既往来看茱萸,每天在茱萸的宿舍停留,何宇的眼神空前地复杂,这复杂让茱萸害怕。
  下班后,茱萸就逃到了河边。
  从那时候开始,茱萸喜欢一个人的时候,看着天空发呆。
  每当她看着天空,那些闪耀的迷离的东西都没了,那些混乱的复杂的感觉都没了,剩下的是一望无际的空旷的寂静。
  心里渐渐地空了起来,这样的感觉也不错。
  偶尔,茱萸还是会听见自己身体里的水声,像深夜醒来听见没有拧紧的水龙头发出的滴答声,但再也没有涌上眼眶。

  六
  是的,何宇说过,我们总有一天会离开单位的。
  但茱萸没有想到,第一个离开的是莫晓丽,也许茱萸应该想到,或者说何宇早就想到了。
  半年了,莫晓丽有一个本市的男友,这一次莫晓丽是调去了他们单位。
  很多时候,茱萸总是看见莫晓丽接电话,到房间里去接,每个人都有秘密,茱萸不太懂得,但是她也不想多问。
  莫晓丽依然是茱萸的好朋友,她对茱萸比对何宇还好,当然,茱萸的感觉里,莫晓丽对何宇肯定比她男友好。
  为什么会这样呢?
  茱萸不太懂得.
    只是偶尔看见何宇,看见莫晓丽,看见他们眸子里流露出的忧伤和困惑。心里总会酸酸疼。
  这种疼里有一种宿命的怜惜,也有顾影自怜的些许味道,但更多的是困惑和疲倦,看见他们打闹嬉笑的时候,她会疲倦,看见他们眼神交流的时候,她会疲倦,看见他们忧伤的时候,她会疲倦。
  但这一切,仅仅是属于茱萸一个人的困惑和疲倦,她像鱼一样,只能沉到水底,不动声色。而不动声色需要多大的力气啊,茱萸只能让自己更加逃离,一次又一次,却因此而更加疲倦不堪。
  这样的感觉直接导致了茱萸的失语,那是一种无力,或许还有一点带着对莫晓丽的选择,愤怒无力。
  
  莫晓丽离开的时候,是悄悄坐上男友开过来的小车,茱萸没有看见她和何宇告别,在单位的大门外,茱萸提着莫晓丽的挎包和小箱子,莫晓丽的男友下了车来,将行李塞进了汽车的后座。
  莫晓丽走过来,不说话,突然用力抱紧了茱萸,贴着茱萸的脸,茱萸感觉到了,冰冷的泪水在她的脸上无声地流淌。
  
  很多年了,茱萸总是记得那天楼道的味道。
  那天的灰尘味特别浓厚,楼道尽头有一扇窗户,破旧的铝合金窗,光线和声音从那里涌进来,那段时间,一家施工企业的挖掘机正在挖城市管网,巨大的灰尘布满了天空。
  那个闷热的下午,天气阴得快要下雨,而灰尘就纠缠着一些湿气,包裹着浑浊着,让人无法轻松。
  茱萸从生命中数不胜数的一场离别中回到了楼道,突然在这昏暗里找到了一些熟悉的伤感。
  。
  她去了何宇的房间。大门敞开。
  房间里鸦雀无声,酒味浓烈,茱萸看见了和衣躺下的何宇,一动不动。
  茱萸想着要告诉何宇的话,关于莫晓丽的离开。
  熟睡的何宇有了让茱萸恶作剧的感觉。
  她蹑手蹑脚拿来了何宇的牙膏,她蹑手蹑脚走近何宇,她将牙膏挤进了何宇的嘴里。
  一只手不耐烦地挥过来,那是何宇的手,他没有起身,也没有睁开眼睛,这一刻,茱萸呆住了,她看见了大滴大滴的泪水从何宇的眼角流下来,一直滴到柔软的枕头上。
  。
  茱萸踉踉跄跄地离开了房间。
  她想,她刚刚参与了一场告别,这告别盛大热烈,却寂静无声,它奔涌狂乱痛苦压抑,又自作自受困惑莽撞,仿佛一场迷乱的梦境,她隔着玻璃看见漫天的大雪,雪整整齐齐地落下来,葬了所有的人。
  她多冷啊,她的手多冷啊,可是这阻隔的玻璃多厚啊,是无法穿越的那种厚。
  她的眼泪穿不过它,她的疲倦穿不过它,她的沉默穿不过它,她只能逃离,不断地逃离,而她的逃离依然穿不过它。
  。
  她跌倒了,在雪地里,她梦见所有的雪花都变成了泪水,这泪水为所有污浊和纯洁的雪而流,为那些生命中无法把握的东西被伤害了的痕迹而流,也为那些雪地里深深的空旷的寂静而流。
  一些眼泪过后,也许,明天就是下辈子吧。
  
  七
    你知道一个貌似静止的世界有多精彩吗?
    你知道一条安静的小河有多少涟漪吗?
    你知道每一刻天空有多少变化吗?

    金城武看见了天空的变化,他照下不同时候的天空,然后认真的写下----这是我想你时的天空。
    小王子说:沙漠之所以美丽,是因为在某处藏着一口井
                 泪水的世界多么神秘啊。
    法布尔说:萤终身都处于幼虫的状态,也就是说处于一种不完全的形状,似乎永远也长不大。
     但萤的身上还带有一盏灯。它会在自己的身上点燃这盏灯。在黑夜中为自己留一盏灯,照耀着自己行进的路程。

    可是除了看见,除了倾听,后来,茱萸终于明白要说出它,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当你懂得的时候,你必须假装不懂,而当你假装的时候,你必须永远不说。

    莫晓丽在离开单位三个月以后结了婚,在这个城市,她有了自己的好工作,有了自己的房子和家,也许,她的心里还有着一个人,但是,每个人都知道,没有人能回到过去。
    莫晓丽依然会打来电话,给茱萸,语气里会问到何宇,然后问,何宇的手机变了,你知道吗?
    茱萸会把莫晓丽的话转给何宇,然后安静地转身。

    茱萸每天晚上依然去河边跑步,扁竹兰的开放是有季节的,很多时候,茱萸看着空地上扁竹兰的绿叶,从青绿到萎黄,茱萸知道一个季节过去了。
    那一段时间,何宇天天都坐在茱萸的宿舍里。
    何宇依然会用深深的眼神看着茱萸,那眼神里什么都有,还有深深的疲倦。
   
    太复杂的东西依然让茱萸害怕,但是也像树叶锋利的叶片轻轻地划过了茱萸的心,心里的小兽又出现了,但是疼痛也随之而来。
    茱萸不动声色,忍耐,一直忍耐。
    那些疼痛渐渐地钝了,它们空洞地磨耗着,细细地磨耗着,一直磨到茱萸的内心长满了茧子。
    有时候在梦里,她看着光线从窗户照过来,看见阳光照过来,但是她不得不眯上了眼睛。
    她迷惑地揣测着,当目光和阳光相逢片刻,会有惊心动魄,电闪雷鸣的一瞬吗?
    可是她已经很累了,这种累带着她拼命逃离
    有时候她在睡梦中,听见有人在说:多可悲啊,我们相通于某种气息,却不得不阻隔于彼此的内心。
    茱萸会在睡梦中惊醒过来,看见自己因梦中流泪,泪水打湿的枕巾。

    何宇是在莫晓丽离开四个月后辞职走了,好像去了Cisco Systems
    这一次,是真走了,没有留下电话,地址,也没有给任何人留下一句话。
    莫晓丽和茱萸依然断断续续的联系,后来越来越少了。

    城市像一个巨大的迷宫,干燥的沙漠,每个人都会消失在那里。
    包括每一个人每一阶段的喜怒哀乐,也包括每一个注定要失踪的人。

    后来。
    很多年也过去了。
        
  
     下午的阳光穿过都市花园会所的窗户,静静停在白色的墙上,像一截静止的时光.
  许多年以后,属于每个人的记忆也是如此吧.
  窗外,一个穿着蓝格子衬衣,牛仔裤的少年,正牵着一个女孩的手,在路口等红绿灯.
  阳光温柔地抚摸着他们年轻的脸庞.
  
  莫晓丽望着窗外,问何宇:你结婚了吗?
  何宇淡淡地说:结了,没孩子.家里安排的相亲.
  片刻的寂静.听得见针落在地上的声音.
  
  茱萸在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
  曾经以为转身以后,很多东西理所当然,被遗忘,被面目全非.
  原来记忆的味道,就像微风中玫瑰花凋谢的味道.那味道永远潜伏在日常事物之中,潜伏在这铺展着的格子棉桌布上,潜伏在五颜六色的水果茶里,潜伏在淡淡的烟草味里.
潜伏在偶尔没有话语的寂静里,以及片刻空茫的眼神里.
  。
  何宇转过头问,茱萸,你平日里都做些啥啊?
  茱萸突然有点窘迫,她说:我不知道,我养了一只叫做乖乖的小狗,还准备种一些扁竹兰.大多时候,宅在家里.
  何宇说,我的理想是走万里路,给你们看看我一路上的照片吧.
  图片里有连绵起伏的群山,有悬在两座山之间的吊桥,有带着万圣节面具的小孩,有表演节目的海豚,有一望无际的蓝色的大海-----
  都是这么多年来岁月的痕迹.
  何宇说:茱萸,你要有一些爱好.
  
  莫晓丽说,我也喜欢摄影,去了很多国家.到处走走看看.
  莫晓丽说:茱萸,你要有一些爱好.
  然后回头看着何宇.
  何宇转过头,对着莫晓丽点头微笑.
  茱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也微笑着,不说话.
  
  他们说,人和人之间是有距离的,这个距离有现实的距离,更有人心的距离.每个人都努力朝着越来越近的距离去靠近,去寻求温暖去贪婪索取,不知怎的,茱萸却一直习惯了,往越来越远的距离里奔跑.
  很多时候,茱萸总觉得隔膜,跟生活,跟大多数人,也跟她自己,而在看天空的时候,在对着花朵的时候,才会在一大片空白里找到安心.
  她是天性冷淡的人.她缩在自己的世界里,用距离保持着自己想要的一切,安全感或者其他.
  很多年了,她的眸子里没有热烈,但也没有雾气.
  当她渐渐地懂得包容地去看这个世界上,每个人不同的表达方式,她终于明白了,人的情感有很多种,而且会时时混乱,分不清轻重主次,很多年她很一直努力想弄清楚这个问题,后来才知道,越用力越混乱,会越来越迷糊,.
  这个混乱的世界,每个人都混乱地活着,活得并不那么容易,也并不那么容易安心.
大人们的疲倦是,有些话永远只能自己对自己说。

 现在,茱萸想,我多么喜欢当年的我们啊.
 一起去看刘德华的电影,一起在电影院里泣不成声.
 为着<天若有情>,那个年轻莽撞血性真挚的劫匪,鲜血淋漓地躺在街头,光着脚的吴倩莲提着婚纱的裙摆,泪流满面地奔跑着,寻找他----
 那时候的我们一起热爱那个纯真而残酷的爱情,热爱最美好的爱情信仰---简单干净,生死相依.
 那是一段属于理想和梦想的纯粹时光.
 美好的时光,一如少年。
   
  所以,那时候的茱萸,没有人知道,她一直拒绝相亲,努力考研,用自己的方式去改变命运.她从来不给自己多余的选择更多的退路.仅仅因为,她一直维护着心里那个小小的少年。
  
  可是,她其实依然是不能懂得更多的.
  记忆里,昏黄的楼道里,茱萸在不知所措了很久以后,拦住了何宇,紧张地对问: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那一刻,她看见何宇眼里的变化,困惑,然后是一点一点地失望.
  然后,看见他,转身以后,去找了莫晓丽.
  
  那是记忆里单纯天真笨拙的茱萸.
  那时候的她多年轻啊,年轻到不懂得爱情需要默契.其实,其实更需要经验.
  
  可是,你懂得最纯真的笨拙吗? 年轻的我们,有多少人又真懂得呢?
   在很多年以前,在很多年以后.
     没有人能回到从前。
   而后来,一切都改变了。
   


作者: 四手    时间: 2022-3-14 18:08
本帖最后由 四手 于 2022-3-14 18:19 编辑

十多年前编的故事,三角恋,那时候刚好对编故事感兴趣,霸爷,原谅我提到你哈,看了你写的爱情故事,我一时半会儿不知道编啥,就发以前的看看。
现在看那时候的故事,很文艺很煽情也很作,而且小家子气。结尾处现在也觉得惨不忍睹。当时不敢发六星,看见很多从红袖来的人,就发到了红袖。可是红袖的人都不熟悉,所以没有互动,发完就跑。2017年到2021年到六星之前,没有写过字,所以现在反而不会写了。
霸爷能回来就好了,我们一起编一个更复杂的。这是我一直想做到的事情。我不知道能不能写出你的风格。
你的文字,颓废里都是对真情的渴望,有嘲讽,有心酸也有冷眼。而且有任性的敞亮。
另外,霸爷是漂亮,而我是不起眼的女人,所以我们编故事的时候,看出去的世界不那么一样。
各有各的角度,这样真地很好。


作者: 水流云在    时间: 2022-3-14 21:33
挺文艺的
作者: 水流云在    时间: 2022-3-14 21:42
莫晓丽伤感地说:我们都老了,原以为找到了,退休后一起打打麻将,喝喝小茶,你却越来越远了.
——————
这一句打动了我
我三十几岁的时候和一个男文友说:我们现在还不能见面,等我们俩七老八十了,我俩拄着拐来街心花园坐坐。
他拒绝了我的这个约定。
作者: 四手    时间: 2022-3-14 22:00
水流云在 发表于 2022-3-14 21:42
莫晓丽伤感地说:我们都老了,原以为找到了,退休后一起打打麻将,喝喝小茶,你却越来越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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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 ...

旧贴就别加精华,阿九

作者: 满堂花醉三千客    时间: 2022-3-15 14:35
看完了,一股惆怅弥漫。又有点扎心。

作者: 莫邪    时间: 2022-3-15 15:39
这些情感,太细腻了,细到不用心体会根本不会注意到的地步。

作者: 泌水    时间: 2022-3-15 20:53
似锦的年华却做不成似锦的梦,也是一叹。
作者: 四手    时间: 2022-3-15 22:28
泌水 发表于 2022-3-15 20:53
似锦的年华却做不成似锦的梦,也是一叹。

故事而已,谢谢泌水老师

作者: 四手    时间: 2022-3-15 22:28
莫邪 发表于 2022-3-15 15:39
这些情感,太细腻了,细到不用心体会根本不会注意到的地步。

以前太用力了,现在温和了很多

作者: 四手    时间: 2022-3-15 22:29
满堂花醉三千客 发表于 2022-3-15 14:35
看完了,一股惆怅弥漫。又有点扎心。

谢谢啊,

作者: 四手    时间: 2022-3-15 22:30
水流云在 发表于 2022-3-14 21:42
莫晓丽伤感地说:我们都老了,原以为找到了,退休后一起打打麻将,喝喝小茶,你却越来越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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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 ...

看到你最后一句话,他拒绝了这个,你是段子手啊

作者: 远去的烟云    时间: 2022-3-16 06:28
  每个人的青春都值得祭奠!或者说回首青春时总是有了太多的不甘?青春是个做梦的时节。
作者: 远去的烟云    时间: 2022-3-16 06:29
  女孩子的心思实在太细腻了。从这个角度来说,还是做男人好些。
作者: 信以为真    时间: 2022-3-16 07:55
不比霸爷写的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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