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蕉分绿与窗纱 - 北斗六星网

　　六月二十五日傍晚抵景，先去妈妈家吃了晚饭，然后和女儿回自己家。我真的很喜欢很受用自己家这个词语。刚到家的那夜，下着滂沱大雨，夹有轰隆隆的雷鸣。这是我第一夜住在景德镇的自己家，和我的女儿，和我的狗狗。在上海也遇见过像这样暴雨如注的夜晚，那我是会惶惑的，有时候更忍不住心生凄凉。但这次竟然没有。这次的没有是大雨之夜没有惶惑和凄凉，这次的没有还是回来后没有从前来去匆匆的羁旅心态。这次的没有就是一种特别安稳、安静、安然的有。

　　我是不知道自己夜里睡着的样子的，平时也很少失眠。那夜大雨訇訇雷声隆隆，又换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住处，我原以为我会有一些感慨，或者会有一些失眠的可能性。然而一切如常，也只熄灯睡下去几分钟吧，我便在湿润润的雨天雨地中飘飘然入梦而去了。倒是女儿第二天撇着嘴对外婆说：“昨夜雨太大了，我都没怎么睡好。”我十分惊讶地反问：“你没睡好吗？”妈妈却又问我，“那你呢，你睡得怎么样？不行就今天到我这里……”妈妈的话还没说完，女儿就打断外婆的话说：“我妈妈吗？她睡得不要太好哦！我半夜去厕所，听到她呼噜打得一阵一阵忽高忽低的……”我不禁一阵面色赧然。

住在小区最里面的一栋，这栋可能算整个小区最偏僻最寂寞的一栋了，但恰合我心意。电梯下楼，出了单元门，迎面就是满山葱绿。和在上海一样，我每天早上如常七点醒来。如果不下雨，洗漱之后，我就会出门去慢跑一圈。从单元门口到小区有一段距离，是宽宽曲曲又平坦整齐的坡路。路的两旁有一些竹子，虽然难免有一些人为雕琢的痕迹，但我还是很喜欢在晨风里听青翠的竹叶簌簌有声。到小区门口，又有一小段路才到大马路。我原以为这里应该也如妈妈家那边一样，一早会有一些农人挑了自家的菜来卖，那也是我爱看的风景。然而并没有，这里很安静。这里早餐店也只有一家，叫做朝夕粥粉。我连续在她家吃了三天早餐，都是一小盘微辣的冷粉加一小钵带鸡蛋加葱花的肉饼汤。我承认，离家久远，什么都会变，吃辣的能力也会退化，但我的肠胃的本性它不会变，它姓江名西字景德号昌南。

　　如果早晨下雨，我就会赖一会床。什么也不做躺着赖床真是奢侈，但我分外享受。赖床的时候我不会看手机，那真的很大煞风景。我买了一个很古风的雕花带盖的蚊香匣子。赖床的早晨，隔夜的蚊香早已在匣子里以身殉职，但它残留的气息充盈着整个房间，使得一切都有了寸寸成灰又寸寸生长的意思。我住在二楼，楼层很低。我房间南面的飘窗外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什么树我尚未调查清楚，所以我就自作多情地当它是意境里的芭蕉了。这几日来，落雨的早晨我真是喜欢看这意境的芭蕉树将一蓬清盈的浓绿送在我窗前。随窗潜入的，还有我最喜欢的植物的清甜之气。午后也是一样。每日上午我有时做课，有时煲汤，有时洗衣拖地，午后小睡的习惯依然保持。午后醒来往往已经雨住云开，因为有绿树掩映，阳光并不热烈，而显得如梦似幻光影斑驳，一只前世早已相识的蝉隐身在树间，长长短短地嘶鸣，似是唤我昨日记忆。

　　每天傍晚会和女儿一起去妈妈家吃晚饭。有时打车，有时不那么热，就一路碎步走走。沿途看到喜欢的津津味卤菜店，就会买半只不辣的酱鸭，带去妈妈家。这才是普通女子回娘家的状态吧？我终于也可以拥有了，可以暂别那许许多多舟车劳顿、长途奔波、匆忙相见、聚少离多的伤感记忆了。在妈妈家吃了晚饭，妈妈会让我用一个不锈钢分层的手提碗篮带第二日的中饭。几十年了，我的双手除了捧书码字，早已学会洗手作羹汤多年，但如今我两鬓微霜站在我满头银丝的妈妈面前，她似乎根本不相信我会做饭一样，我想她是得了一种甜蜜的健忘症。我看着她唠唠叨叨地在灯下给我装饭装菜，使我想起我读初中时，我每日带菜到学校吃午饭（饭在食堂打），也是妈妈这样在灯下给我装菜。她喜欢大声问我，咸鱼是要两块还是三块？我当然说三块。但妈妈就会说咸鱼很咸的，很下饭，两块足够了。于是下回她再问我，我就说两块吧。于是妈妈就会说，还是三块吧，这是下饭菜，可以多打一两饭。这些记忆会使我有片刻的内心凄然和酸楚，眼前这佝偻着背在给我装饭菜的人，还是那几十年前给我装菜的同一个人吧？没有变吧？以后呢？会消失吗？泪意就在这时候悄然涌入眼眶。人生处处，常多幻影。可以不贪，如何能不恋——岂非辜负我善感多情，生而为人一场？其实提着那装了饭菜的不锈钢分层碗篮走在路上是有点傻的，打车也有点傻，由我这样一个年近半百体态雍容的女士提着那就更显得有些……但我怡然自得，聊以自慰用此刻拥有，向虚幻人世换一场所谓更高层次的天长地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