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说,离长安越远,安,便可越长。师父错的厉害,等他知错时,只能大笑着死去。那笑,是一种自嘲,也是一种解脱。
长安有九座城门,刀俎和鱼肉,自门中穿梭往来,车马隆隆。无须穿梭而进出长安的,是乌鸦。
长安的乌鸦,尾羽雪白,不同于世界其他地方任何乌鸦。是乌鸦,总有巢穴。我默默行走在长安长巷之中,眼角盯着一只乌鸦,寻找一个巢穴。有一双眼睛,也在暗处盯着我。乌鸦的眼睛,是黑的,那双眼睛,比乌鸦的眼睛还黑,黑得可以在长安的白日下隐身。
白尾乌鸦,最终飞入了一个高墙之中,那是车骑将军府。
府门对面,有茶楼,二楼靠窗,坐着一灰衣老者,喝茶,摇扇。九月底的长安,风凉如刀。我走过去,坐他对面。
我低声说:是你,在跟踪我?
他不作答,继续摇他的扇子,看着对面的将军府大门,自言自语的说:唉,都要十月份了,长安还来这么多人,简直热死了。
我说:人终会要死的,不在长安,也会死。
他转过头来,看我一眼:你想什么时候死?
我说:或许今天,或许明天。
他淡淡的说: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最近几天,可死了不少,把棺材铺的棺材都清空了。
我笑笑说:他们也像我这样?一条胳膊?
他点点头,似带惋惜的说:没错,都是只有一条胳膊的孩子,且另一条胳膊还没丢多少时日,走路都不习惯,那没胳膊的肩膀老晃来晃去。有的武功比你还好,一下就死于非命,太可惜了,为了一只鸟值得吗?
我说:这不是普通的鸟,这是白尾乌鸦,车骑将军府的白尾乌鸦。
他摇摇头说:那又如何?长安城的所有白尾乌鸦,都是车骑将军府的,因为其他类别的乌鸦,其他人的乌鸦,都死了。年轻人呢,能保住一条胳膊,就应该知难而退。
我苦笑一下说:这么说,他们算定了我们会来?
他点点头:不来的,肯定已经死了,来的,很快也会死。
我说: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说这些给一个死人听呢。
他说:我不是说给你听,我是说给你的那把剑听。
我惊诧道:我的剑?
老人点点头:是的,你那把长剑,红牙檀木的柄,世上没有第二把。
我疑惑地问道:前辈是?您莫非与家师相熟?
老人摇摇头说:我知道古鹤,却并不相熟,但这把剑的前主人,我曾经是认识的。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你或许还不知道这把剑的奥妙,你若用食指,轻弹剑尖下七寸之处,便能听到山泉叮咚之响,所以它还有一个别名,山泉剑。你师父给你的时候,没有告诉你吧?
我摇摇头。
他笑一下,说:看来,这老家伙,并不想让你知道他的风流往事,呵呵。小子,说一下吧,古鹤那老家伙是怎么死的?
我恨恨道:前辈莫非猜不出来?
灰衣老人眉头一皱:莫非也是白尾乌鸦?凭着古鹤的老奸巨猾,不应该啊!
我冷冷道:不是一只,是两只。第一只,送来一枚黑色的棋子,我师父说,那是故人之思。第二只送来一封白信,我师父看完即焚,对我说他寿年已尽,然后大笑而死。
灰衣老人点点头:果然是算计精妙,几十年的江湖老鬼,都逃之不脱。那棋子和白信,都不是杀人之器,但两者合二为一,就是世上最厉害的杀人毒药了。
我点点头。
他看着我说: 你是如何发现这个杀人手法的?
我苦笑一下,指指断臂。
他说:你若聪明早些,只需砍掉一只左手即可。
我不置可否。
他转过头去,看着街对面的将军府,淡淡道: 你还是坚持要去将军府?
我坚定的说:是!
他说:可你已经知道,车骑将军上月已被处斩了。
我说:但是白尾乌鸦还在。
灰衣老人转过身,两眼冷冷地望着我。最后叹了口气,说: 唉,虽然如此,我还是不想看到你抱剑而死的惨状。
他不再说话。站起身,慢慢往外走去,忽然左手一扬,一枚黑色弹丸便向我飞来。我一把抓住。他并不回头,只淡淡说:遇到强手,闭上眼睛,往地上一摔,记住,保命要紧,有命才能复仇。
......
车骑将军府,自车骑将军死后,一向灯火昏暗。正堂,一支高烛,一个锦衣的中年人,凭案而坐,案子上,不是书,而是账本。
正堂里,三个独臂人,脸色苍白,手持长剑,只指案前的中年人。
中年人轻轻道:主人已逝一月之久,小姐也是身困天牢,我家将军府早已分崩离析,你们这些外乡人,何必还要这样咄咄逼人呢。
一个独臂人,厉声说道:少废话,快说,是谁让白尾乌鸦送来毒信的。
中年人抬起头来:年轻人,这个问题,不该问我啊,你们要问,也要去问乌鸦呀。
三个独臂人刚要向前,中年人忽然伸手向后一指,说:看,乌鸦来了。
正堂的四壁中,忽然就窜出了八个黑衣人,个个手持机括,身手矫健,眼神冷酷。
中年人笑道:好了,诸位慢慢问吧!
话未毕,就听堂中一声脆响,猛见一道强光,直刺人眼。
......
大理寺狱外,那双眼睛又出现了。
老人从暗处走出来,低声说道:你又要自投陷阱?
我说:我需要陷阱中的饵。
老人说:你想救她?
我哼一声,说:也可能是杀她。
老人叹了口气,说: 你还是不了解她,一个连亲爹都背叛的人,在长安,是不会身陷囹圄的。
我悚然心惊,说:你是说狱中那个人?
老人点点头:那个饵,不是她,她是放饵的人。
我厉声问道:她在哪?
老人淡淡道:在骠骑将军府的红床上。
我转身要走,老人轻轻道:你进步了骠骑将军府,也杀不了她的,当然,你也不必去杀她。
我冷冷道:为什么?
老人抬头看一下天空的凉月,叹一口气,继续道:她是个聪明人,更是个狠毒的人,可惜,长安,最不缺聪明狠毒的人,骠骑将军,更是容不得一个比自己还聪明狠毒的人。
我说:骠骑将军要杀她?
老人说:你们这最后一批猎物入网后,她便活不过天明。
我说:我还在网外。
老人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说:不,我说你死了,你便死了。
我看着他星光下冷峻的面容,试图找出几分杀机,月色温柔,树影婆娑。
我说:好,我会耐心等到天明。
老人终于笑了笑,说:城东绿柳坡,有一家老店,有最好的高粱酒,你去那里,给我买好酒,上好菜,等我。
......
绿柳坡的酒,果然是好酒,菜,也果然是好菜。老人嘬一口酒,轻声说道:你很聪明,应该留在长安。
我摇摇头。
老人说:刀俎行的多远,都要回到长安,因为长安,有鱼肉。
我摇摇头,笑着说:不,我非刀俎,亦非鱼肉,我从一个故事中来,还要回到一个故事中去。
老人大笑道:看来,你此来长安,肯定有一个相当有趣的故事了,来,讲与老夫听听。
我抽出长剑,在其七寸之处,轻轻弹了一下,泉声吟空。
我决定喝一些酒,吃一些肉,就着剑声长吟,跟他讲讲一些秋色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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