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走的时候,唯有我在身边。那时的我并不懂得他浑浊的一滴泪,含着多少不舍,也不懂他最后试图抓住我的手时,带着多少不甘。彼时我只有七岁。
那是个炎热的夏季,我看着父亲悲怆的痛苦,看着奶奶数说着爷爷的薄情——如何就撇下她独自走了。
每每想写爷爷,却一直无法动笔,对于他的了解大多活在父亲的回忆中。
父亲眼中的爷爷一度是辉煌的,作为一个美食家,方圆数十里的饭馆开张,须得请爷爷去品菜。老板恭敬地站在一侧,偷眼观瞧爷爷的表情,看他将一口口菜放入口中,并满意的点了头。老板才会笑逐颜开,大喊一声:择日开张!
我的吃货本性便是遗传了爷爷的味蕾,但对食物的品鉴却实不敢比肩。每每试菜,仅仅一口之间,他便能准确描述出菜的制作火候及调料的放入时机。而奶奶往往是个很好的聆听者,竟能在几次失败后,准确复制一道新菜。
这些都是父亲的描述,而他更多描述起自己父亲时,便是爷爷出门归家时带回的各色美食。
“志儿,你要分给其他人一起吃。”
爷爷唤着爸爸的小名,慈爱的抚着他的头。于是即使后期爷爷家突遭变故,自身难以果腹时,父子俩依然将手中的食物分给更需要它的人。
爷爷是悲悯于世人的,邻里都得过他的周济,奶奶不满的在给孩子缝补衣衫时,嘴里絮絮叨叨的数落——有钱给孩子添件衣服多好!
在奶奶眼中他的确不会计算花销,每每带爸爸去近处的茶楼,叫上一壶茶,认真听起评书。收音机的评书是不够气场的,须得现场听才是老味儿。当父亲长大,爷爷便将跟班的角色放在我身上,带我出入茶楼,在那里我听到了家国天下各路英雄,也学爷爷样儿煞有介事的打赏些零钱。
如今,奶奶也已经不在。父亲对于爷爷的延续便是乐善好施,而对于奶奶的延续便是做得一手好菜,虽不及奶奶手艺之万一,却也会感叹,倘若爷爷还在世,便可以指点一二了。
爷爷走的早,好在父亲有了另一个爸爸——便是姥爷。
我是叛逆的,尤其在姥爷面前,甚至在姥爷去世那天,我依然不肯见他一面,为此深感遗憾。幸好母亲说,姥爷不让通知你,怕影响了你的学业。我知道,那是姥爷给我留下的最后一个借口,保留了我打小就带有的自尊。
父母的婚姻是姥爷给的,作为一个生意人,他将任何事情都会分一个利弊,然后选择最佳的投资方向。而父亲便是姥爷的投资对象,经过数十年的验证,他的女儿的确嫁了一个好人家。
对父亲的孝顺,姥爷是赞不绝口的,偏偏是我让他闹心了十余年。
幼时贪玩,总在学校闯出祸端,父母自觉无颜面对老师们。姥爷便替女出征,到学校说尽好话。
从学校带我回家时,姥爷在公交车上,从不肯坐下。一生好强的他认为,那是老人才需要的待遇。
在姥爷替母亲一次一次从学校将我带回的日子里,他逐渐苍老,苍老到公交车上有年轻人主动让座时,他严词拒绝。可我看到他眼里带着悲伤,和力不从心的那种慌张。
那天他说:“云儿啊,你得懂事些,这么多孩子中只有你最聪明,我不知道能不能等到你考上大学那天。”
那天我没有玩世不恭,没有巧言善辩,心里默默祈祷让姥爷等着,一定身体康健地等到我拿录取通知书的那天。
那天对于其他人都是满意的,唯有姥爷,看着录取通知书时他的脸上带着怒气,我知道没让他满意,这让我很受伤。
“你不该啊!”姥爷只说了半句,我的叛逆瞬间恢复,怒气冲冲的反驳道:“这学校怎么了?多少人挤破头也考不上!”
姥爷被我的无礼激怒了,对父母下了通牒——谁都不许送行。
我走时冷冷清清,将那些不甘和不安,全部化为对姥爷的愤怒。从此,我不肯进他家的门。
母亲说:姥爷送你一个小电锅,你在学校饿了就自己煮点方便面。
母亲说:姥爷问你考的怎样,要不要读研?
母亲说:姥爷问你今年回不回家过年。
有一天我梦到了姥爷,他称赞我的努力,那天我是哭着醒来的。才意识到也许我的一切叛逆都是因为他,为了证明给他看——我的努力我的优秀,而他的不满意让我愤怒和叛逆。
当我打电话回家的时候,母亲说姥爷病了,病入膏肓,他叮嘱母亲不得将这件事告诉我。听说有一种药可以强力镇痛,我跑遍了药店才买到递给他。
可是镇痛药已没用了,他临走时让母亲拿过快递盒,仔细辨认上面的寄件人。
他,是笑着离开的。
这个家,失去了两个父亲。
当我假期回家时,父亲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激动地说不出话。他说已经忘记怎样下车了,就那么瞬间腿脚麻木,只想看看我,看看就好。
失去两个爸爸的父亲,终于苍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