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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她们的微笑 [打印本页]

作者: 晏晏 时间: 2024-7-14 10:46
标题: 她们的微笑
本帖最后由晏晏于 2024-7-14 10:46 编辑

   一、漆黑闷热的小院。梧桐树在南，睡觉那屋在北。东面的屋子已经倒塌，颓废与腐败的气息萦回在废墟上。偏偏还有一些不肯屈从的屋顶，顶着残破的夜色与碎屑，立于天幕之下。南与北之间的小院中间，种了几畦豆角与茄子。知了的幼崽趁了黑夜，趴在它们瘦弱却青翠的枝干上蜕变。外祖母的呼噜，一声长一声短，中间隔着几秒钟的停顿，像某个愣怔的瞬间，让人有片刻的窒息。我拖着鞋，溢着汗，摸着黑，把手探到爬在架子上的青藤上。几个知了猴在瞬间被捉住，扔进铁皮桶里，与它的其它伙伴挨挨挤挤地在桶内挣扎。

   外祖母的呼噜似是被这些挣扎打断，停顿下来。小院里的黑与热，立时满了。我屏住呼吸，竖起耳朵，仔细分辨卧室里传来的每一丝声音。它来得很及时，像不请自来，忽然而至的雨，爬到小院上空，筛到那棵在夜色中独自沉默着的梧桐树上。略一沉吟，便又顺着梧桐树溜下来，一路爬到豆角秧上。这呼噜声似在追逐着知了猴的行踪，它们在某一处重合，窃窃私语。院落外，一场被阻隔了脚步的热风鼓噪不已，却不得入门。尽管那院墙已经破败不堪，处处显露着颓废和缺损的气象。

   这个村庄有无数个这样的院落，这样因为衰老松弛而生出的呼噜声。那是一种被岁月磨砺过后的疲惫，在经过漫长而严峻的跋涉后，即将抵达的终点，使她们身心松懈，呼噜也随之而来。

   我已经摸遍了所有的豆角秧。那些被俘虏的知了猴在铁皮小桶里霹雳啪啦地爬，没有灯也没有月，脚下的泥土与绿植同时散发出幽幽的气息。终于，有一丝似有若无的风闯了进来，从我鼻翼前迅速滑过去，梧桐树巨大的叶片骚动起来，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一只蛐蛐跳上北屋的窗台，对着屋内“嚯嚯嚯”大叫。姥姥的呼噜声戛然而止，我的心却被扯起来，上不去下不来。

   二、外祖母扯着我的一只胳膊往屋里拽。我的另一只手死死咬住门栓，小兽般的抵抗。她不肯服输，我不肯示弱。一老一小把门扯得哐啷哐啷响。黑夜吞没着一切，村庄仿佛被巨大的恐惧震慑了，声息全无，连狗都不肯叫一声。苍老的手与娇弱的手在木门栓上缠斗，呼吸在凝滞的空气中缠斗，远山的青与村庄的黑在无休无止的夜里缠斗。紧张，又肆意；畅快，又拧巴。外祖母不敢也不肯放我回家去，她怕我的母亲，她的女儿会埋怨她。而我，一心一意要回家去对付那个新落户的小人。脸小小的一团，眼睛亮亮的两颗，柔柔软软的一个，怎么就抢了我的位置？那个带着奶腥味和潮乎乎热气的怀抱，该是我永久的居留地。

   几乎每晚都要有这样的一场缠斗。精疲力尽之后，我才肯被抱回土炕上，哭泣着睡去，梦里没有柔软的小人，也没有熟悉的怀抱，只有数不清的，面目狰狞的小鬼，大鬼。它们从外祖母的嘴里跳出来，啃咬着我的脚趾，用石磨研磨着吱哇乱叫的活人，将瘦骨嶙峋的人丢进腌菜缸。这是外祖母唯一能让我安静下来的法宝。而这些鬼们，伴随我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直到我成家生子，还不肯离开。

她终于哭了。或者说是嚎。她低估了我的倔强与顽强。她还不算太老，却依旧止不住我的缠斗。夜总是那么长，那么黑，看不到尽头。她把夜分成无数段，每一段都装进一些东西，然后用片刻的睡眠去缝补起来。于是，她的夜变得奇怪，与众不同。如百衲衣，如即将断流的溪水，如秋日被霜打过的柿叶，斑斑驳驳，零碎得完整。白天的她，一直在笑。遇见人笑，在无人时笑，做饭时笑，给人帮忙时笑。那笑如招牌一样，明晃晃亮汪汪地挂在她脸上，她的脸是那种扁平的圆，真的像满月。笑起来的时候，嘴巴又像半弦月。但在那样一个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夜里，她哭了。被我一个小小的人儿弄哭了。她哭的时候姿势奇怪，不低头，头向天际仰着，泪水从两腮扑簌簌滑落，滑落到脖颈上，钻进衣服里。她像狼一样，发出嘶吼：俺造了什么孽啊，让俺遭受这些？俺还不如去死，去跳河，去上吊，去……
   我终于不闹腾了。不知道是谁欺负了外祖母。好像是我，又好像不是。我呆呆地看着眼前陌生又熟悉的老人。同时又警觉地支棱起耳朵，倾听屋子外面的动静。左邻右舍一点声息都没有，好像家里没有人一样。整个村庄都沉默着。梧桐、倒塌的围墙、潮湿的菜地、紧闭的针线盒、古朴的柜子、破旧的鞋子，以及那么多那么多外祖母一个人撑起的日子。

三、祖母在笑。外祖母在笑。多年以后我终于明白笑容背后的含义。寡居的女人，身后是一个不再完整的家。笑，是她们唯一的武器。可以宣告这个残缺家庭的完整性与强悍，可以阻止那些家长里短的是非进门，可以让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无机可乘。笑，是她们最后的坚强。只是，当我懂得之后，伸出的手，却再也抚不到那些笑容，以及笑容背后的意味深长。

作者: 晏晏 时间: 2024-7-14 10:47
写几句，怀念曾经来过我生命里的两个人：祖母，外祖母。

作者: 小北山的清雪 时间: 2024-7-14 10:54
不行了不行了都太能写了，太感人啦

作者: 泌水 时间: 2024-7-14 13:23

稚嫩的知了猴在桶里不可能“霹雳啪啦”，了不起“悉悉索索”。。

作者: 井冈 时间: 2024-7-14 13:40
其实很温馨。欣赏好文！

作者: 重磅企鹅 时间: 2024-7-14 14:04
晏晏的字是有魔性的，似乎可以魔术般把你带回到某种场景。

作者: 晏晏 时间: 2024-7-14 18:42

小北山的清雪发表于 2024-7-14 10:54
不行了不行了都太能写了，太感人啦

我是一阵一阵的。想写的时候，多写点。不想写的时候，会几个月都不写。

作者: 晏晏 时间: 2024-7-14 18:43

泌水发表于 2024-7-14 13:23
稚嫩的知了猴在桶里不可能“霹雳啪啦”，了不起“悉悉索索”。。

谢大哥提醒，我去改下。

作者: 晏晏 时间: 2024-7-14 18:44

井冈发表于 2024-7-14 13:40
其实很温馨。欣赏好文！

那些在生命中走失的人，总会在某一刻回来。问候大哥！

作者: 晏晏 时间: 2024-7-14 18:45

重磅企鹅发表于 2024-7-14 14:04
晏晏的字是有魔性的，似乎可以魔术般把你带回到某种场景。

场景重现呗。最近，时常想起二位老人家的笑容。写下来，留个念想。

作者: 隐香 时间: 2024-7-15 09:24
本帖最后由隐香于 2024-7-15 09:34 编辑

晏晏有一只神奇的笔啊
古老的村庄，破败的屋舍
住着老去的寡居女人
捉知了猴。
我都感觉豆角秧刺啦啦划过胳膊
对外祖母呼噜声描写，简直了
吓唬人的鬼故事一直在，外祖母也一直在
那些缠斗，撕扯两代人，扯出外祖母的泪
我们轻易地紧跟着走进了那些旧旧的画面

第一次震动我的是猎人笔记里对清晨的描写，我看进去了
再有就是晏晏写的字了
看着挺长又好像没有一个字多余
妥妥帖帖安静排列在那儿
却又让你看到了百感交集
沉静的底下好像有擂鼓

其他不知说点啥

服！
可以去发表了^O^

作者: 井冈 时间: 2024-7-15 10:32

晏晏发表于 2024-7-14 18:44
那些在生命中走失的人，总会在某一刻回来。问候大哥！

问好

作者: 青芜 时间: 2024-7-17 09:03

重磅企鹅发表于 2024-7-14 14:04
晏晏的字是有魔性的，似乎可以魔术般把你带回到某种场景。

加一

作者: 归隐宋朝 时间: 2024-7-17 10:32
因为懂得，所以珍惜；因为失去，所以不舍；因为痛苦，所以成长。
生活的一切看似合理的逻辑，都有其存在的发展过程，而这个过程潜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因素，它们往往需要当事人付出一生的代价，这就是那些看似平淡的人生结局里所渗透出的悲剧的意义。

作者: 四手 时间: 2024-7-17 20:24

晏晏发表于 2024-7-14 10:47
写几句，怀念曾经来过我生命里的两个人：祖母，外祖母。

晏晏的童年也让人心疼~~
文字很有画面感，真好~~

作者: 晏晏 时间: 2024-7-18 21:59

青芜发表于 2024-7-17 09:03
加一

青芜好。

作者: 晏晏 时间: 2024-7-18 22:08

归隐宋朝发表于 2024-7-17 10:32
因为懂得，所以珍惜；因为失去，所以不舍；因为痛苦，所以成长。
生活的一切看似合理的逻辑，都有其存在的 ...

这几日，和一个文友谈论到各自的文字。
她的轻松，我的沉重。忽然意识到一些东西。
原生家庭与生活经历的不同，使我们看到的东西也存在极大的差异。
或许，不应该对生活和人性有过多的审视。

作者: 晏晏 时间: 2024-7-18 22:11

四手发表于 2024-7-17 20:24
晏晏的童年也让人心疼~~
文字很有画面感，真好~~

没办法。弟弟出生后，我没日没夜地盯着他哭。或许，冥冥中料知了些什么。
于是，我才三岁，便送到姥姥那边，一直到成年。

作者: 归隐宋朝 时间: 2024-7-18 22:20
本帖最后由归隐宋朝于 2024-7-18 22:22 编辑

晏晏发表于 2024-7-18 22:08
这几日，和一个文友谈论到各自的文字。
她的轻松，我的沉重。忽然意识到一些东西。
原生家庭与生活经历 ...

这就是为什么生活鲜有绝对的旁观者的原因，即使是文学创作。
我们的主观因素总是不断的侵扰到我们的客观认知范围，这就导致每一场文字在创作上的冲突都带有个人经历的痕迹。
这也就是所谓的“风格即人”——它是一个不可逾越的怪圈——如果我们所呈现的文字还可以成为一种表达的话。

作者: 晏晏 时间: 2024-7-25 20:58

归隐宋朝发表于 2024-7-18 22:20
这就是为什么生活鲜有绝对的旁观者的原因，即使是文学创作。
我们的主观因素总是不断的侵扰到我们的客观 ...

每次看到宋朝的话，都会联想到一些东西。
“风格即人”，让我联想到有的作家提倡，要跳脱到文本之外，用旁观者的视角去写文。
或许，也是想要避免主观思想介入到其中的原因吧。
这段话，让我受益匪浅。明天，该去进行新的尝试了。
谢谢宋朝！

作者: 榆钱漫天 时间: 2024-7-31 18:09
笑，是他们唯一的武器！说的真好，生活剥掉光怪陆离剩下的是真相。

作者: 四手 时间: 2024-7-31 20:19

榆钱漫天发表于 2024-7-31 18:09
笑，是他们唯一的武器！说的真好，生活剥掉光怪陆离剩下的是真相。

其实我后来想，每个人关于童年的记忆，都有我们自己后来的理解~~
但是这种视角写出来，就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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