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一个正宗吃货的修养

真正的吃货，必定是胸怀世界放眼寰宇，以吃遍天下为己任。然而，对于资深吃货来说，气吞河山横扫六合的吃相不免太过粗暴，这个世界的精髓如午夜的昙花，绽开于慢吞细嚼时舌尖颤栗的一瞬。一个理想的吃货人生，并非是要腾云驾雾睥睨众生，享受征服世界的自慰自足，而是静待被生活滋味的刹那感动，体验生命于现世存在的串珠般的阵阵快感。生命的意义，在闭唇叩齿时流光溢彩。

对李白来说，“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对吃货来说，何处是归宿？山珍换海鲜。有说，一山更比一山高，吃货道，一鲜更比一鲜妙。由此看，吃货的世界也是峰峦叠翠，气象万千，如诗如画，似梦似幻。这个世界本是多维的，视觉、触觉、味觉各据一格，吃货们以味蕾深探大千万象示而无形的本质，自然有傲娇的资本。于唇齿方寸之间细细体察天华物宝的精妙，几近道矣。一个食髓知味的吃货，不一定言必称老子，但一定是离老子最近的人。

对待神圣的事物，仪式感是必不可少的。一个自命不凡的吃货，对入口之物，绝不会视若草芥，即便那些真是草芥，在真正的吃货眼里，也自带神性的光环。比如，面对一堆张牙舞爪的小龙虾，一个真正的吃货，或许没闲心放低身姿给它们做一番餐前祷告，但一定会在胸前紧握双手冥想一番：红烧，清蒸，油爆，还是烧烤？蒜香亦或麻辣？在厨房以坚定的小碎步庄严地检阅一遍调料瓶后，真正的吃货敢于直面垂涎欲滴的现实。针对每种食材都会有不同的餐前仪式，诸如面对小龙虾的规定动作，就必须是水枪沐浴，板刷擦背，碱水按摩，小刀砍头，细剪去沙囊，纤指抽虾线。在四小天鹅舞的背景音乐里，温柔再温柔地，将虾肉依依不舍地送入油锅。虔诚点的还会再加一句：锅里多珍重，别炸糊了。

当然，一个高尚的吃货，绝不会在选购调料时吝啬。油必须是清亮的，盐必须是雪白的，酱必须是浓郁的，醋必须是呛鼻的。当然，一个有品位的吃货，也绝不会容忍以味精欺骗清纯的口感。至于葱姜蒜，则如美人的裙边蕾丝，多一分累赘，少一分遗憾。

于是，受到礼遇的虾肉，便会在舌尖上舞动灵性。这时候，是考验吃货的关键时刻。《红楼梦》里，妙玉说到喝茶的修养时道：一杯为品，两杯为解渴，三杯为牛饮。一个正宗的吃货，决不会以口不择食胡吃海喝的庸鄙毁辱自己多年的口舌修为，吃货自有吃货的修养。真假吃货的本色，在品味时便一览无余。品字三口，非指上下唇吧唧三次，于吃货而言，指的是品相、品德、品才。

吃得杯盘狼藉，满桌油腻，一脸葱蒜，十指酱汤，那就是品相难看，真正的吃货不屑为之。一个有追求的吃货是慎独的，即便一人独食，也是餐具齐整，桌面洁净，骨盆里见渣不见肉，筷尖上不带一点腥。这种品相的吃货，单从外观上看，已是食界上流。放在群食的场景，也是鹤立鸡群，别具风流。

当然，与品相相比，品德更重要。品之德，首在敬。敬眼前食物为自然之造化，生珍惜之心，取食有度，入口细品；敬同桌之人，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席宴，同品之缘难得，吃货相聚不易。其次在用心。食材由林间地头江河湖海到吃货们的舌上腭下，是千百人努力的结果。所有的鲜美都耗时费神。一个真正的吃货，是个有良心的人，知道感恩，也愿意为此付出代价。一个有品德的吃货，不会吝惜把春心荡漾的时光耗费在水仙花盆里的大蒜苗身上。对一个真正的吃货来说，从源头培植鲜美的感觉，不亚于一场海誓山盟的恋爱。叶枯肉烂，才敢与君绝，是飞瀑直下的垂涎对鲜嫩美味的不变的承诺。

品才是吃货赖以在吃货界立足的标志。这是与生俱来的能力，也与后天的修行有关。一个品才高的吃货，能从一盘萝卜丝里，吃出好望角的海龟壳味道；资质愚钝的吃货，会生生把一盘帝王蟹，吃成一嘴带毛猪皮冻。孔子说，道不远人，可道就偏偏与常人差一指的距离；就如品才，才高才低，就差了一滴口水的距离。这终究还是没法说，就如得意的人生和失意的人生，也就差那么一丁点的酸甜苦辣咸的滋味而已。

一个正宗的吃货是值得尊敬的，也是值得羡慕的。在咽下无数的酸甜苦辣之后，还对生活如初恋，乐此不疲的尝鲜寻妙。一个真正有修养的吃货，在一定程度上或许也是得道高人：不吃上一口，何以知这个世界的本质其实就是妙不可言？

余大寒发表于 2024-6-17 23:57
这文采象周作人，还是梁实秋？很流丽，绵密的感觉。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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