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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恐龙 [打印本页]

作者: 徐公孰    时间: 2025-9-9 16:21
标题: 恐龙





还是倒叙吧。瞎老太太说。

……那两只鸟儿是黄色的。黄得很明润,黄得很逍遥,黄得就像鸟儿自己的喙角,就像狗剩儿用黄色水彩涂抹在白色的墙壁上又滴了一点点儿红。谁都知道那两只鸟儿在老家叫什么名字,狗剩儿也知道,爷爷早说过。可是她的电脑不会写这个古怪邪乎的名字,甚至拼音字母都模拟不出来,虽说鸟名儿与鸟鸣听起来是一样的。它隔绝在远山太深了,它遮蔽在老林太久了,鸟儿仍发太古的音,发太古的梦。  她想起家里給狗剩儿养有一只狗,是野狼与狗杂交的第二代。狼犬前腿稍长于后腿,每闻异动却俯首翘臀,作势投跃而抱扑,伴随着一声小鸟拍打翅膀似的狂吠;狂吠发自衷心衷肠,曲曲折折经过腹胸至于喉,冒出参差的犬牙篱笆时,吠声很轻,像侧商调里的入声字,也像小鸟栖枝收翅时的瞬间,仿佛是发声,又仿佛是失声。狼犬既然早已名之曰黄老邪,那两只鸟儿也因此就可以大排行顺着叫作黄小邪和黄亦邪。当然,黄老邪的皮毛几乎是棕色,可是她们总是认为那也是黄色。于是,黄小邪和黄亦邪的毛羽虽然更近于橙色,她们也还是管它叫黄色。  

这多少也有点儿奇怪。 爷爷把鸟儿送给孙子的时候,说。鸟儿的老家离这儿大约386禽里。  

386禽里,是鸟飞的计程,比起水流的道路更近更直接;如果人们坐汽车或者火车需要9127公里,乘飞机需要19个小时;如果步行,需要行走1863公里。之所以有这个差别,因为那儿都是高山峻岭,鸟儿知道捷径,所以距离听起来很近;汽车必须走盘山公路,就很绕远;飞机则必须花上时间等到大雾消散;如果人们沿着山脚下的河道走路,也只能步行1863公里而后不得不止于峻山峭壁也。仔细想象,就知道,鸟儿的老家跟她家之间,仅仅隔着一座山;山上有很多树,树上树下都有很多鸟道,却罕至人迹。

孙子问爷爷:“你在老家干什么?”
爷爷说:“ 我下地干活儿。”
孙子问:“鸟儿在老家干什么?”
爷爷说:“在山上一瞎老太太手里。”
孙子说:“那是她们一块儿玩儿呢。”

玩儿?不是的,是那个老太太靠鸟儿当口 粮。爷爷告诉孙子说。在他自己也跟孙子差不多大的时候,就看见那个老太太坐在那里,如今整整一个甲子咯,还端坐在那里;身体没有更臃肿,也没有更颓废。头发乱蓬蓬的,缭绕环结,像草丛,像荆棘,像灌木,像禾苗,又像春天焚烧田野的野火野烟,扶扶摇摇的,缈缈袅袅的;脚上穿着绣花鞋,鞋面儿墨绿色,看起来湿漉漉的,仿佛一层肥肥瘦瘦的青苔,上面绣着各种小花儿,疏疏落落的,歪歪斜斜的,疙疙瘩瘩的———瞎老太太作针线的时候失了针脚儿。老太太坐在一把椅子上,椅子背儿和左右扶手都圆鼓囊囊的,看起来就是小山丘,丘上的绣花也像极了松树林子或者橡树老榆树,高高低低的。  

狗剩儿琢磨了很长时间,却怎么也不明白,这个老太太怎么样才能够抓住鸟 儿的,还让鸟儿陪她玩儿。老太太眼睛早瞎了,仅凭借记忆和耐力,她终于摸索到了她现在坐的地方。爷爷告诉他说。这个地方开始是一条沟,窄窄的,长长的,弯弯曲曲的,起起伏伏的,最后末端就是那把椅子。老太太一旦坐上了椅子,就再也不愿意离开也从未离开,因为她在那儿可以抓住很多鸟儿,当饭吃,多安稳哪,多新鲜哪。鸟儿从山沟的一端起飞,左右是悬崖峭壁,上有茂林乱草,下而激湍深渊,只好一直飞,飞至老太太的椅子旁。老太太就顺手嗯哼抓住了,哇呜张开磨盘大嘴,吃掉。  

倒不是因为老太太有什么魔法。狗剩儿模模糊糊地想。只是因为山沟太细太长太深,就像喝进嘴里的水,只能咕咚咚咚进了肚子,最后撒尿流到脚下地上。  

鸟儿一旦进入深沟就无法返回,只得一路飞到黑,飞抵老太太身旁,老太太饿了就随时放在自己的嘴中,有时在睡梦中还不闲歇地磨牙大嚼。春天里,河里的冰雪碴子滴滴答答地化开,摧发河边柳芽儿时,爷爷下地春播。路过老太太身边,给了老太太几穗儿谷子。爷爷觉得瞎老太太年年吃鸟肉食鸟蛋容易便秘,天天坐在那儿更容易痔疮,肯定需要吃些五谷杂粮通透肠胃。所以每年雨水节前后总会撒些豆麻谷粱給老太太。  

老太太礼尚往来,这年就给了爷爷两只金鸟儿,还说:“善心金贵的年轻人,你对我很好;我知道你也能善待这金鸟儿。老身再祝你金秋丰收你的喜悦。”爷爷听到老太太说自己是年轻人,抹着自己的花白头发和短胡子茬儿笑了,说:“年轻人?我孙子才是年轻人哩。就把这金翅儿送给我孙子吧。”  

孙子又想起一个问题:“那个老太太的老家在哪儿呢?”爷爷说: “我也不知道。我的爷爷告诉过我,他跟你差不多大的时候,那个老太太就端坐在那里啦,身态端正,就是眼睛早瞎了。”孙子刚刚三岁半,“爷爷”、“爷爷的爷爷”和 “跟你差不多大”等等名词,对他而言简直是玄之又玄,因此他就呆了一回儿又一回儿:看看爷爷,满脸温暖而光明;回看自己的心底,黑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清。只好仍然呆在鸟儿对面,互作凝视而沉思状。  

狗剩儿接过爷爷送的两只鸟儿,先把它们安排在鹦鹉笼子里面,鹦鹉们和黄亦邪黄小邪面面相觑,蹦蹦跳跳地互相寒暄着有失远迎,叽叽喳喳地彼此推让着主客座位。

爷爷却说:“撒野惯了,一点也不老实。”
孙子问:“爷爷,是说我吧?”
爷爷笑了,又笑了,说:“不是不是,你不老实爷爷喜欢;鸟儿不老实爷爷欢喜不起来。”
孙子又问为什么呢?
爷爷笑说:“我说不出为什么。”  

她花50元钱买来一个竹编鸟笼子,鸟儿在笼子里面欢蹦乱跳。
爷爷说:“唉呀呀,笼子花了50元,路费上千块,还花我很多的谷子和工夫,这鸟儿还真值钱哪。”
孙子说:“爷爷,你想卖掉鸟儿吗?”
爷爷说:“要是卖的话就又不值钱喽。”
孙子又发呆了好一会儿,又挠挠耳朵,耳朵里空空的,什么意思也看不清。  

可能因为暖气的缘故,春天尚未完全暖透大地的鸟情花色,鸟儿迅速生了一窝蛋。当天夜里,狗剩儿和她都听见鸟翅膀扑哧扑哧地煽动。迷迷糊糊梦中,她开始以为窗帘没关好,路灯闪耀了鸟儿的眼睛;后来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绒布擦眼镜片,又好像芦苇在风中婆娑。早晨起来狗剩儿立即看见了鸟蛋,躺在鸟吃食的塑料盒子里面。狗剩儿的手指肚儿软软地搭在上面一戳,凉乎乎的鸟蛋一轱辘滚开了,比回撤的小手指一样轻快。然后狗剩儿和鸟蛋们同时咯噜噜咯噜噜地笑了。鸟蛋上布满了一层斑斑的笑纹。  

爷爷说,鸟儿要孵蛋了,得弄个草窝儿。她跟狗剩儿赶紧儿跑到菜市场,寻找草绳子或者麻绳儿。幸运得很,一会儿就找到一根草绳儿,是卖海带的菜贩子丢弃的。海带就是长在草绳上飘浮在海面上的。狗剩儿很奇怪,为什么长海带的地方也会用来生长小鸟儿呢?小鸟儿会看见,它的天空跟海带的大海一样蓝,蓝得深,蓝得广,是草绳子把天和海拴在一起的。  

狗剩儿于是在花盆里面埋上两三个鸟蛋大小的土豆,上面覆了一层刚刚捡来的稻草麻丝,满怀希望鸟儿从稻草窝儿爬出来的时候,花盆土底也长出一些小鸟儿。爷爷说,那个瞎老太太的每对鸟儿每年可以生好几窝鸟蛋儿,所以她身边总是环绕着鸟群。孙子就想象一群鸟儿盘旋在花盆上,像蜜蜂,像蚂蚁,像土豆。  

她把塑料盒子里面的鸟蛋放进了草窝儿,哪知金翅儿霸道地把鸟蛋啄破,叼到鸟笼外面了,遗憾不能隔着笼子格外踩上两脚。或许,鸟儿担心自己的窝里掺杂进别的鸟种,浪费自己的精力不说,还会破坏自己后代的纯洁性吧?总之,第一组鸟蛋就这样完蛋了。狗剩儿接手了鸟儿淘汰的蛋,收拾进花盆,作了土豆的肥。  

第二窝鸟蛋很快生下来,可是很长时间没有孵化,颜色渐渐发黑,鸟儿又从窝里面拖出来,扔了。狗剩儿又埋进了土豆盆土里,又有些怕鸟蛋咬伤了土豆,使劲多埋了一层土。第三窝鸟蛋出来了,雌鸟儿一心一意地孵化;雄鸟儿上上下下地忙乎,一会儿喂母鸟儿吃谷子,一会 儿张开翅膀试图拦挡狗剩儿的棍子或者她放进去的菜叶儿,甚至毫不畏缩地阻挡黄老邪的鼻子和舌头,黄老邪煽翅的声音也套不上近乎。行为幼稚,其情可嘉。时间长了,母鸟身上灰乎乎的,毛发乱蓬蓬的,很像坐月子的女人,慵懒倦怠,嗒然若失,无人我相。雄鸟儿仔细地给母鸟儿梳理羽毛,她嫌它笨手笨脚的,就给端来一盆水,把鸟儿放出鸟笼子,母鸟儿扑楞楞地抖动翅膀,摇头晃脑地梳洗自己的羽毛,一会儿焕然一新,若秀芙蓉新出水状。可惜竟糟糕得很,鸟儿洗澡之后,竟然不回鸟窝儿孵化鸟蛋了。她悄悄地打开一只鸟蛋,蛋黄上已然出现了一个黑乎乎的小眼珠儿。却又不得不成了狗剩儿的土豆肥,狗剩儿的土盆里又想象着会多生出几只鸟儿。  

当第四窝鸟蛋生下来,她们总结发扬了前几次的好经验,避免了上几窝的坏教训,配以中庸之道,给鸟儿用温水洗澡,洗澡之后马上空调轻暖风干,赶快放回原封原样的草窝;终于,在杜鹃花烧山布谷鸟啼林的时候,鸟蛋变成了鸟儿,红乎乎的,肉敦敦的,像一颗颗不规则的大粒花生米,又像一枚枚歪草莓。狗剩儿看见了,说:“哇呀,这么多恐龙哎……”然后急忙去拨开花盆的土,却没有发现任何小鸟儿,也没有恐龙,只在碎蛋壳旁多出了几个圆鼓鼓的小土豆儿,挂拉在歪歪的绿色土豆秧子上;一根小手指试探着伸过去,一戳土豆一轱辘,小手就像鸟儿啄食,鸟头迅速地伸进,又迅速地后退。  

狗剩儿迷惑地扫视一眼土豆,再寻思一眉小恐龙,又摸摸土豆,蜷蜷起小手指,先抱抱她,后歪着脑袋偎上爷爷。“我也不懂。我光知道瞎老太太会养鸟儿。”爷爷挠挠头,再挠挠头,说。“等我回去问问她:

“恐龙从哪里来啊……”










作者: 徐公孰    时间: 2025-9-9 16:23



将将翻出个旧帖

腹俭家薄,凑个趣




作者: 秦川梦回    时间: 2025-9-9 16:38
这篇写得真棒!望继续
作者: 阿牧    时间: 2025-9-9 18:15
意识流,似懂非懂的看完了

作者: 有期啊    时间: 2025-9-9 18:18
好看。
你写小说还是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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