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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清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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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管他
时间:
2010-3-29 23:36
标题:
清 明
本帖最后由 管他 于 2010-3-29 23:39 编辑
一()
腊兔子肉,首先得过水煮一阵,用大柴火,多放一些油,炸得它粘住锅铲把了,翻炒不动了,再煮一次水,再过油又炸它一次,然后,把桂皮用明火烧香了,大蒜头要整粒整粒的,放干辣椒,还有豆瓣酱,一起放进锅里,要炸得它们跳起来,就可以放水进去把锅盖盖起了。也可以还放一些盐菜进去,这个就要切得细细末末的,即配色又掠油,还好吃得很。蒜苗要在起锅的前后丢进去,早了的话,软搭搭的,没得一个看相。
煮三次,炸两遍,骨头都咬得动了,这个兔子肉肯定不能够切得太小块的啦,那就都炸成肉末末了,还吃个屁,你看我给你两个伢儿夹到碗里面的,我敢说,别看他们住到了城市里面,肯定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吧?还有那个豆瓣酱,跟你奶奶做的是一个味道吧?
你的话多得很,一派高兴的模样,我又喝不得酒,我就笑意盈盈的看着。你拿筷子在炖钵里面挑起两块兔子肉,你说,还有呢,多得很,你们又不早一点过来,这个菜都快要冷了,冷了就不好吃了撒。你摸着仔仔的脑壳,你手指间夹着的烟灰应该是冷了的,你的烟灰掉在孩子的头顶上了,你“噗”的一声吹过去,你的嘴边上就挂着了一些涎水泡泡。
我哈哈声的笑了。你的确是老了。
辣椒老了味道好,丝瓜老了架上摇,茄子老了光焦焦,葫芦老了好做瓢,只有人老最不俏,吐下涎水也吐不掉,吐起出来一口的泡。你重新点燃一只香烟,塞进仔仔的嘴里,你在口袋里掏摸出来一大把鞭炮,塞进仔仔的衣服兜里面,你凑在仔仔的嘴边上点燃了一个扔在地上,“嘭”,鞭炮炸了。“嘭”,你说。你就跟个孩子一样的。
你说,你奶奶看到你们来看她了,肯定在底下笑得合不拢嘴。
那一日,其实不是清明。我好久好久,没有上过清明了。那一日,我就像在做梦一样,蒙蒙蹬蹬的跪在一个土堆儿面前磕头,也按住了孩子们的脑袋,让他们蒙蒙蹬蹬的跪在一个土堆儿面前磕头,我对他们说,给爷爷奶奶们磕头了啊,保佑你们。
我们磕头的时候,你在旁边呲着一口被香烟薰黄了的牙齿,你笑嘻嘻的,你好象比我们还要忙活,你一直在拨着坟头周围冒出来的杂草,其实,你一年四季都在拨着的,都光秃秃的了,你还在,捡拾那个一万响的鞭炮炸剩下来的鞭炮头子。
十月底,什么都是亮黄黄的颜色。我的眼前却漫上来一些摇曳的景像,红色的,紫色的,白色的花朵,那些花儿我这辈子只看到过那么一次,它们开在一棵泡桐树下面,一瓣一瓣的挂着露水珠儿,真漂亮呀。在我十几岁的时候,你说,这个是鬼花呢,又叫做死人花,彼岸花。你说,你们小孩子,最好不要碰这个东西。
我不知道,你当时在想一些什么。后来,泡桐树没有了,那里成了奶奶的坟地,再后来,爷爷的坟也迁过来了。
多少年了啊!
二()
十里坟场。每一个土堆上面,都有一双注视着我们的目光。每一个土堆儿,又是那么的相似。你在清明里上坟,看坟的瞎子听出来了你的脚步声,他说,你个伢儿,不要给别个先人磕错头了撒。这是这个老头儿最为高兴的一天,今天这里最为热闹,不过,他也有义务提醒一下许多的糊涂蛋子。
你弯下腰去,你揉着跪得浮肿了的膝盖头,你笑呵呵的说,我要是跪错了,可就是对不起俺的腿杆子了撒。是的,你哪天都在为地下的那个人跪下去,你是地主崽子。
你七弯八拐,赴一个每年的约会。地下的人却是看不见你的,他睡在一副水泥棺材里面,这太过于密实了,你固执的认为,这个人的魂魄得不到自由。只是,谁叫你是地主崽子呢,谁叫你们太穷了呢?
你一直很想挖了那个人出来,给他一副上好的楠木棺材,或者,泡桐树的也成。这是秘密,半公开的,你就对看坟的瞎子说起过。
你七弯八拐,在千万座土堆中间,你不会迷路。有许多的人会在这里迷了路,他们给地下的你的那个他磕头,烧纸钱,拨除坟头上面的杂草,这让你羞愧,你会觉得自己应该来得更早一些才好。当然,你也曾经给那个地方做下过记号,比如一块红砖,比如从远处扛来一块压低肩膀的大石头,但这是没有用的,也有别人想着要做记号呀,一顺手的事情嘛。
记号,是一个很容易让人犯错误的东西,习惯了记号的人,往往就将自己丢失在那一片土堆中间了。你就记得一件事情,记得一副水泥棺材,它埋在你的心里。所以,你把脖子扭转了,你冲着远远的瞎子的方向喊话,你说,你就这么看的坟呀,你自己过来瞎起眼睛看一下撒。
瞎子家的幺妹儿小脸通红,她从那个人的坟前爬起来,她跺着双脚小声埋怨,你还喊,羞死人了。她有着一双水汪汪的会说话的眼睛,麻花辨子,的确良的蓝色的棉袄棉裤是改过了的,她很好看。你开起了玩笑,你说,今天这么大的事情,你都给我们家的先人磕过头了,我也要喊你们家的过来给他磕一个头撒,二拜高堂之后,才可以夫妻交拜的嘛。
一定是坟头前的两支红烛烧到了幺妹儿的脸上,她的脸红得很,她跑得像小鹿一样的快,她说,我拜错了就拜错了撒,你硬是不要脸得很,哪个要跟你夫妻交拜了。
怪了哉,往后两年的清明里,幺妹儿都是早早的跪在那里等着他了。这个事情,讲不好到底是哪个先不要脸的。用幺妹儿的大哥说的话就是,两个人都没得魂了。
你住的是泥坯墙的房子,布满着圆溜溜的光秃秃的蜂巢,每到这个时节,采花的蜜蜂儿飞过来飞过去,钻过来钻过去,你用树枝儿掏摸了它们出来,放进一只罐头瓶子里面,又放进去几粒油菜花儿。多好看啊,送给她吧,她不要,她说,这个就活不成了撒。
一场大雨,把你的泥坯房子倒下去了一方墙。你在夜里淋得一身的湿,你用椿树呀杨树呀绑成支架把房子撑住了,你就想起,这得倒下去多少蜜蜂窝儿哟。你在那天夜里抱着肩膀站在墙角下面,你想着幺妹儿,下半夜幺妹儿就淋得一身湿站在你面前了,她哆嗦着说,好冷,怎么办哪?
地底下面的,住得不安生,活着的你,只有三方墙壁。你很能够忍受,你可以一两个钟头不动弹一下。在那一大片的土堆儿那里,你随便找个土尖儿睡上去,幺妹儿的大哥没有兔子敏捷,可是他很能够折腾,他将那里的兔子赶得东窜西跳,你睡得跟死人一个样子,偶尔一翻身一探手,你们就有兔子肉吃了。
幺妹儿的大哥常常疑惑,他问,你睡觉不带出气儿的吧。后来他用了肯定的语气,你这个人哪,没得魂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清明,那一大片的土堆那里,鲜有人过去,很适合生长兔子。你有时候也疑惑,这些的兔子,是地底下的那些人的魂魄变化的么?它们重新回到地面上来,想必也是因为魂无所依的时候多了。
幺妹儿做兔子肉是一把好手,你当然不会将自己心里面的这个感觉说给她听,这会吓坏她的。你就是想啊想的,你的地下的那个他,水泥棺材里面,魂魄一直都出不来,真是应该帮他换一下了哪。你把这个想法说给幺妹儿听,她很心疼你,可是她又眼泪巴巴的,我们活着的怎么办呢?三方墙壁的房子,也是让人魂尖儿立不安稳的啦。
你说再等等吧,就等到了公社下来的人,他们在你的房子面前站住了,补给了你两百块钱。你补好了房子,你和你的兄弟们凑钱,你把屋旁边的泡桐树砍了,请来了村子里面最好的木工,你还给那口棺材一连刷了三遍桐油。你的屋里面还有一个老人,她应该很快就用得着了。
她归去的时候,她放心不下你,她拉着你的手不肯放,她说,儿呀,娘对不起你呢。你哭得伤天伤地,从此以后,你就是一个人了。
你有六兄弟,还有一个大姐,但是他们都自顾不暇,他们都有一大群的孩子,他们都穷得很,用一个段子来描述的话,那就是:全县最穷的是你们乡,乡里最穷的是你们村,村里最穷的是你们那一个生产队,队里面最穷的呢,是你们。你们小时候养尊处优,你们都没有劳动的身体,偏偏还要重新学习劳动的技能。
幺妹儿等了你一年又一年,你一直住着破房子,你打不起家俱,你也拿不出来聘礼,她最后就走得远远的了。你给地下的那个人迁坟的事情呢,是在这之前?之后?我说不清楚。我是要谢谢你的,你到底将我的爷爷和奶奶合葬了,他们终于睡在老屋的旁边了,这是很值得高兴的,对吧。
你是我的六叔。你一直没有结婚。我的一些些的关于你的讲述,我似乎在虚构,但它却有着实实在在的痛疼,和苦难。我知道的是,你在每年的年关,你都会和那个她的亲大哥一起吃团年饭。
三()
我的所有关于清明的念想,全是你,这些年一直没有变过。这样的一个日子,于我来说,它等同于一个人孤独的拨去坟头杂草的画面,他或者在吸烟,或者枯坐着,目光茫然。
我是你的侄子,我经常上网,我每每会在版面上看到一些关于清明的贴子,我就想你啊,我在心里面设想你对地底下的人说一些什么话语,你精瘦精瘦的,我想像着你在那里一坐就到了天黑,真的,我常常想像着你无依无靠的样子。
我离你天远地远,我走不近你。昨天我重新看249的[团长],龙文章对孟烦了步步紧逼,他需要孟烦了提供一个可以过江的理由,逼得孟烦了最后慌乱的举着手说:家父。电脑里面的声音和画面如流水一样的过,孟烦了做梦一般的在回忆他的父亲的一些细节,我也在死了劲的想,我却想不起来什么,关于我的父亲,我竟然梳理不出来几个值得讲述的情节,这让我感觉挺不好意思的,我想啊想的,我突然就想到你身上来了。
我想到了爷爷,又想起了你,耳边就开始不断的响着妈妈对我说过的话,妈妈说,你要批评一下那个老鬼啦,昨天又倒在地上了,都三次了呢。
我,和好多和我一样的人,在城市里面,回不去,还不想回去。城市里面的生活成本越来越高,我们的路却是越走越窄了,我们被规范的秩序增加开销和减少收入,被强大资本的垄断式经营打压着谋生的空间,我们所拥有的知识或者说是经验,正在迅速的贬值。可是,我们又是一群好多年没有再摸过锄头把了的人呢,真要是回老家去了,靠什么养活一家子呢?
有那么多的人,他们不上网上的论坛,他们不知道有更多的人正在高谈阔谈,述说着生活越来越美好的话语,这些人不知道或者不愿意相信:在每一个城市,都有着一大批的、活不起而且更加死不起的人群。
我又发牢骚了,这真不应该。清明的火把,它们在夜里燃在乡间的小路上,那是多么美好的一个画面哟,我小的时候,经常为这样的火龙而欢乐,我现在想起,依然是一些开心的记忆。在清明的日子里,去给老祖宗磕几个头,我们有好多的人啊,三十几个呢,多热闹哦。回来的时候,你把老屋的大门门板拆下来,放上一锅猪骨头炖罗卜,还有奶奶做的腌藕片、腌刀豆、榨菜头,奶奶腌的豆腐乳是用青菜叶包着的,白糖腌蒜头是要隔了一个年头才肯开坛吃的。
现在呢,爷爷和奶奶是在一起了,每年去的人就少了许多吧,我们少班子都出来了,都过不起清明了,和你一般的老一辈,会去磕头,放鞭炮,你们却是没有多少话说的对吧,说什么呢?一辈子的话早就说完了,他们还要回去看屋嘛。
提一瓶二锅头,倒三杯给二老,剩下来的,你一个人慢慢的喝,喝完了,酒瓶码在墙角上。这是你的清明。
这也是
......
我的清明。除了在脑壳里面设想一下你的情形,每一年的清明,每一次看到论坛上面铺天盖地的贴子的清明节,我都无所事事,还无所适丛。
今年,离清明还早。妈妈寄给我们的腊鱼长蛆了,我赶紧做来吃了哈,就想起,我上次回去的时候,你还给过我一只腊兔子肉呢,真是好吃得不得了。这不,我想你了撒,我和你说一会儿话。
叔,我跟你说,我小的时候,其实五叔对我最好,你就嫌我是一个搞屎棍,每次都敲我的脑壳,我都记得的。
嗯嗯,你个孤老头子,也不配一个手机。
作者:
马樱花
时间:
2010-3-29 23:42
管他的此类文字,无一例外的让俺动容。
作者:
管他
时间:
2010-3-29 23:55
一定是俺写得太好了,吓得您花容失色,我有罪:hug:
作者:
信以为真
时间:
2010-3-30 03:40
我细细地看,满满地品味
联想起余华的《活着》,(并不完全是因为论坛在讨论《活着》)
作者:
牛鲜花儿
时间:
2010-3-30 10:11
窗外细雨霏霏,屋内阴气嗖嗖,管他喃喃絮语……
想必是清明来了。:(
作者:
花祭
时间:
2010-3-31 08:25
这样的清明不仅是鲜花,冥币,尘土,和一堆怀念。
这样的清明很耐读。细密的心思,浓浓淡淡的感情尽在字里行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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