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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情感休闲 抗战军魂 【抗战小说】 虎贲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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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小说】 虎贲万岁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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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7 10:07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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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失败的匈奴 于 2013-12-7 10:22 编辑

第一章 大雷雨的前夜

一千九百四十三年十一月十四日,有十万人会永远记得这个日子。

  这十万人是武陵县的市民,武陵这个名词,差不多念过两页线装书的人,对它都不会怎样陌生,陶渊明那篇《桃花源记》里,老早就介绍过了。虽然那时的武陵郡治,不是现在的县址,但这个武陵郡变成武陵县,历史上是这样一贯下来的,读者也许为了这缘故,高兴翻一翻手边的地图,武陵县在哪里?然而华南各省找不到,华中华北各省也找不到,甚至边省地图里也找不到,莫非编地图的先生把它遗漏了?不是!它这名字有三十多年不用了,它现在承袭了它哥哥的名字,叫常德。它父亲呢?是湖南。

  原来常德府武陵县,民国纪元前是同城而治的,民国废府,把武陵这个名字收起来,用了常德。这里为什么称常德市民为武陵市民呢?这是我私人的敬仰,愿意恭称他们这一个古号,因为自民国三十二年十一月十四日以后,他们那座城池的表现,大可以认为是武德的山陵。老虎在武陵上叫啸,字面上也透着威风,你说句武陵虎啸,在方块字的特殊作用平仄方面会念得响亮而上口些。不然,改叫常德虎啸,你不觉得有点儿口上差劲吗?可是虎啸两字,又作何解?那你别忙,这个故事会告诉你的,这十万市民永远记得这个日子,也就是为了虎啸。

  那么,这老虎是特别大了,这啸声可以让十万人听到?不,全中国人听得到,全世界人也听得到的。但他不是一只老虎,是八千五百二十九只老虎。你听了会惊讶地说:这样多老虎?好大一个场面。那我还得笑着告诉你,他不真是老虎,是人,所以我用一个“他”字。他不是平常的人,是国军七十四军五十七师的全体官兵。

  你也许是个现代第一流的考据家,必然又得问一声,人就是人,五十七师就是五十七师,为什么称他们做老虎?我说:那是人家的另一种番号,五十七师的代字另称虎贲。我怕你打破沙锅问到底,干脆我再告诉你,书经牧誓上,武王有戎车三百辆,虎贲三百人。贲字和奔字同音同义,就是说那武士像老虎奔入羊群一般,所向无敌。说得够明白的了,读者里面纵有考据家,大概也可以不问了。然而我一想,慢来,这个啸字没有交代。不过,这个啸字可不是饿汉吃馒头,整个一口就可吞下,却得细细地说,又必须回到十一月十四日的那一天。

  这一日,是个冬晴的日子,华中的气候,还相当和暖,人穿着棉袍子。身上有点热烘烘,四点钟将到,太阳斜到了城市西边。天脚下密结着鱼鳞片的云彩,把太阳遮住了。那鱼鳞缝里透出了金色的阳光,慢慢地镶着金边的大鱼鳞,变成了一团橘色的红霞。敏感的人,觉着这是血光,象征着这个洞庭湖西岸的军事大据点,将有一场大战。冬日天短,夜幕渐渐地在当顶的天空伸张着,那红霞反映出来的晚光,把整个常德城全笼罩在美丽的橘红色里。但这城里的人,走的走了,不走的人忙着在家里收拾细软,钉锁门户,明天十一月十五日,是疏散的最后一天。

  师部和县政府已再三地贴出布告,城里不留下任何一个市民。所以这是大疏散的倒数第二日,市民准备着在城里吃最后一次的晚餐。有几处人家屋顶的烟囱,冒出了几道青烟,青烟上面,有三三五五的归巢乌鸦悄然地飞过。不知是哪里吹出一阵军号声,立刻让人感到这座城不是凄凉而是严肃。

  在这严肃的气氛里,一个军服整齐的军官,默然地走过几条无人的街道。他胸前的佩章,第一行横列着“虎贲”二字,其下注职位姓名,少校参谋程坚忍。他沉重的皮鞋步伐声,走着青石板的路面,啪啪作响,也道出他名字所含的意义。

  走到一个小一字门楼前,他止住了脚,里面有人迎着笑了出来道:“妈!坚忍来了。”出来的是个少女,约莫二十上下年纪,长长的个子,皮肤带点黄色,长圆的脸上,配着一双大眼睛,乌黑的头发,在脑后剪了个半月形。从她手腕的健肥上和双肩的阔度上,表现出她是北方姑娘。她的蓝布罩衫上,套了一件紫色的短毛绳衣。程坚忍看到她,点了头笑道:“这个城郊的空袭,将从此加多。婉华你还穿着这鲜明颜色的衣服。”婉华拉住他的一只手,走向屋里笑道:“往常你爱看我穿着这件紫色的毛绳衣呀,我为着欢迎你,特意穿起来的。”程坚忍紧紧地握住了她多肉的手,觉得手心里握着一团温暖的棉絮,笑道:“婉华,我深深地感谢着你的厚意。”

  婉华正想答应他这句话,出来一位老太太,她穿着青布棉袍,露出下面解放的双脚,穿着儿童式的棉鞋,在她周身不带一点俗气的态度上,可以知道她是一位受过教育的老人家。她说话兀自操着纯粹的济南土音,她道:“坚忍,你可来了。婉华盼你一天了,依着俺,今天下午,就该走了,她说,一定要和你见一面,饭菜都预备好了,同来吃饭吧。”坚忍道:“鲁老太太,师部里多忙呀!算师长特别通融,允许给我两小时的假,让我来和二位话别。”婉华笑道:“你多客气呀,不称你们称着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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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13-12-7 10:21 |只看该作者
说着话大家走进了堂屋,正中桌上摆着三副杯筷,点了一盏菜油灯,灯草加了七八根,燃得火焰很大。程坚忍在旁边一张木椅子上坐着,婉华立刻送了一盏茶在他手上。他双手接着茶杯,笑道:“你对我也客气呀!”她挨了他的椅子在方凳上坐了,笑道:“不知道什么缘故,自上一个礼拜起,我对你是特别地挂心。”程坚忍道:“是的,我们由朋友的阶段,终于订了婚,彼此是情投意合的。我们都是山东人,怎样会在常德相遇的,不是冥冥中有个人在撮合着吗?可是,从今以后,也许是永别了,教人真不无恋恋啦!”他说着喝下一口茶,表示他这话,说得是很沉着的。

  婉华立刻摇头道:“不!永别?我根本没有这个想法,只是暂别罢了,而且很短时间的暂别。”程坚忍很从容地又喝了一口茶,笑道:“那没关系,军人从来不忌讳这个死字。我一当了军人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也只有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军人,他才有作为。”婉华笑道:“你当然是个有作为的军人,可是更要有那个信心,这回分别是暂时,不是永别。”程坚忍放下茶杯,握住了她的手,笑道:“好的,等这一仗打过去了,我们就结婚过阳历年。”婉华微笑着还没有答言呢,鲁老太太一手捧了一只碗出来,左手是腊肉,右手是咸鱼,菜油灯光下兀自看到那鱼肉的冻玉黄色可爱。

  老人是听到他们约着结婚那一句话的,然而她只当没有听到,将两碗菜从从容容地放在桌上。坚忍笑道:“有这样好的菜,怪不得一定要我来吃饭。”

  鲁老太太叹了口气道:“这些腊肉咸鱼,要带走也带不动,不吃了它,扔在这里,不知道我们回来还有没有?而且这两天城里也买不到菜了。婉华,屋子里还剩有半瓶酒,拿出来敬坚忍两杯吧。”

  婉华果真到屋子里拿出一只酒瓶来,向三个杯子里注着,笑道:“我也来陪你一杯,请坐。”她说着就在横头坐下。坚忍在她对面坐着,说道:“上面这个座位留给老太太了,她怎么还不来?”婉华道:“她说,我们去后你在城里恐怕吃不到面食,原来是要蒸山东大馒头给你吃,上午忘记了发面,只好下面条儿给你吃。”坚忍道:“老太太和你对我的情爱,让我永远忘不了,恐怕……”婉华端起面前的杯子,向他举了一举,笑道:“不说丧气的话,喝酒,恭祝你们虎贲万岁!”坚忍道:“好的好的,接受你这杯预祝胜利的酒。”

  于是二人对饮了一杯。坚忍望着杯子道:“胜利之后,我们就在这堂屋结婚,你看如何?”婉华低头一笑道:“你总没有忘了这件事……”她把这个“事”字拖得很长,在考虑的半秒钟内,她立刻觉得有点扫了这未婚夫的兴致,接着道:“好的好的,一切听凭你安排。”

  于是又斟了酒喝起来,也许是鲁老太太忙,也许是她有意慢吞吞地下面,很久很久,才端了两大碗面条儿出来,他们是已说了很久的话了,还是二两次油。坚忍笑道:“看了灯芯点得这样大,好像也是有意浪费,不必把带不走的油留下来。”鲁老太太道:“日本鬼子真是让我恨透了心,由济南把家轰到了常德来,又逼了我们走。逃一次难要丢了多少东西?”婉华道:“丢东西还是好的,有多少人家败人亡。”坚忍道:“不要紧,我们军人会给老百姓报仇的。”说时,他已放下了碗筷,在衣袋里掏出表来看了一看,他这个动作,立刻给予鲁氏母女一个很大的刺激,眼光对照一下,彼此默然。

  这屋子里默然了,同时感到这宇宙也默然了,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究竟是冬夜了,偶然的,有一阵风声呼呼地穿过天空,随了这风声,有那咿咿哑哑的雁叫声,在头顶上撩过。这是洞庭湖滨的雁群被什么惊动着飞起来了,但这两种声音响过以后,大地又沉睡过去了。常德原是个热闹城市,抗战以后,被敌人多次轰炸,曾萧条过一个时期。自从宜昌沦陷,这里成了向大后方去的一条经过路线,又慢慢繁荣起来。在往日五点钟以后,满城灯火齐明,商业现着活跃,市声哄哄,从没有人在六七点钟,听到过天空带上这凄凉的雁声。现在这情形是大大地变了,让那感着离别在即的人,有说不出来的一种情绪。

  程坚忍站了起来,将放在旁边椅子上的手拿了起来,脸上虽带着极沉重的颜色,但是他依然带了笑容向鲁老太太鞠了躬道:“我要回师部去了,明天我也许不能来恭送过河,一切请保重。”鲁老太太连说了几句你放心。婉华站起来,抢着走近一步伸过手来向他握着,笑道:“我一切会自己料理,你为国自爱、努力杀贼!”程坚忍戴上了帽子,立着正,挺起腰杆,向二人行了个军礼,虽是在菜油灯下,还是看到他两道目光,英气外射,老太太默然地没说什么话,婉华却是深深地向他鞠了个躬。

  他一个向后转,并无一句话,大踏步子,向大门口走去。婉华追着送到门外来,这巷子里没有一点灯光,星光下,照着四周人家屋宇的影子,黑沉沉地环绕着,巷子成了一条冰河,微微的西北风,由巷子顶上扑下来,人的脸上感到冷的削刮。婉华站在门口的一层石阶上,低低地叫了一声“坚忍”。

  他和她相隔不到一尺路,便转过身来,他站在坡子下的一层,两人正好一般高,便伸着手握了她的手道:“你还有什么话?”她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看这整个常德城,多么清静呀,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坚忍道:“大雷雨的前夜,空气照例是这样一切停止的。你害怕吗?”她摇了摇头,但立刻觉得这星光下,他是不会看到什么动作的,便继续道:“我不害怕,不过这样清静的环境下,我情绪是不能安定的。”他把那只手也握了她的另一只手,两个人影,模糊着更接近了。约莫有三四分钟,他突然道:“婉华我告别了,祝你前路平安。”

  他立刻转身向前,皮鞋踏着路面的石板,一路啪啪有声。走过两三条巷子,都是黑漆漆的,凭着自己路熟,摸上了大街,遥远的前面,有两三道灯光,从人家门缝里射出。在往日是绝不会留意的,这一道光线,在黑暗中有人喝着口令。他站住脚答应了,就在那发声的地方,有一道手电筒的光射过来。在那光后面现出两位荷枪哨兵。他告诉了他们,是师部程参谋,然后顺着走过去。二三十步之外,有一个扶着枪的警士,静悄悄地呆立在街心,由于他身边有一家店铺,半开着一扇门,里面透出灯光来,可以看出这警士的影子。他已听见程坚忍前面说过话了,并没有问话,让他过去。从此街道依然是一片黑漆,一片冷静,一片空虚。

  他走着路,觉得这条脚下踏的马路,比平常阔了许多。抬头看看天上,大小星点,繁密地布在天空,风吹过去,有几个星点,不住地闪动。他四周看那些屋影子,颤巍巍的,好像在向下沉,向下沉。他忽然省悟过来,这是大雷雨的前夜呀!我不可为这些寂寞空虚摇动我的心,于是他挺着胸脯迈大了步子向师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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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13-12-8 16:18 |只看该作者
第二章第二个爱人走了

  第二日早上,五十七师师部的办公人员,各坐在自己桌子面前,传令兵向几张桌上送着一份油印的战斗情报。

  程坚忍坐着,拿了一份看,他对面桌上,坐着同事李参谋,他拿起一盒不大高明的纸烟,取了一支衔在嘴里,很悠闲地擦了一根火柴燃着。喷过一口烟之后,向这边问道:“情形怎么样?老程。”

  他道:“敌人已渡过澧水,澧县、石门相继沦陷,战斗在津市外围。”李参谋操着那带了广东语音的普通话答道:“大概一定要等我们来打垮他。”程坚忍将战报送给他看道:“敌人的主力还有二百华里的距离呢。”

  李参谋接着战报看了,向他瞟了一眼,低声问道:“鲁小姐走了没有?”他道:“她们今天走,实不相瞒,昨晚在一处共吃一顿晚餐,腊肉咸鱼,山东面条,今天她们走。”李参谋道:“你不送送你的爱人吗?”他很干脆地答道:“不送!”李参谋道:“今天参副处派去监督疏散工作的是我,你若愿意的话,我可以请示一下,和你对调一下工作。”他答道:“那为什么?”李参谋笑道:“让你去送你的爱人啦。”程坚忍笑道:“那没关系,这是我第二个爱人。”

  他很从容而又坦白地站在李参谋座位面前说了这句话,附近几张座位上坐着的同事,听到了,都为之惊异,不免地向他望着。他并不介意,取了李参谋面前的一支香烟,自在地吸着。李参谋道:“我并没有听到说过,你还有一位第一个爱人,她是谁呢?”程坚忍道:“我这个爱人,是和你共同着的。”李参谋道:“笑话,我没有对象。”同事听了这话,也更是愕然。程坚忍道:“实在是这样,不但是和你共同着的,和大家也是共同着的,她是我们的祖国呀!”这么一说,大家恍然,都笑了。

  李参谋道:“假使你觉得抽不开身来,有什么话,我也可以代你转告鲁小姐,我要到南码头去,她们不也是由那里渡过沅江吗?”程坚忍站着吸烟,出了一会儿神,最后他笑道:“你见了她,就说我很好,也没有别的话了。”

  正说着,一位张副官,直向着李参谋走来,将手一挥道:“老李,我们走吧?今天是我们张三李四的事。”李参谋看了看办公厅墙上挂着的钟已是八点,便和张副官一路走去。当他走的时候,向着程坚忍做了个会心的微笑,点着头道:“我见着了她,一切会替你答复,借句商业广告用一下,保证满意。”程坚忍也止不住笑了。

  他们参副二位走到街上,看到一些零落的百姓,或挑着担子,或背着包袱悄悄地走着,有的走上几步,却回头看看,他们虽不说什么,那一份留恋而凄凉的情绪,却让一个毫不懂心理学的人,也看得出来。李参谋道:“老张,你有什么感想?”他说道:“我希望日本各大城市,也有这样一天。”李参谋道:“我的看法不是这样,日本一定有这样一天的,可是要像常德城这样从从容容疏散,它不可能。”张副官道:“那为什么?”他道:“你想呀!当日本一个军事据点,要被盟军进攻的时候,事先一定是被几千架飞机炸成了一片废墟了,还疏散些什么?日本任何一个大城市,距离海岸都很近,盟军一登陆,炮弹就打到他们的城市里来了,要疏散也来不及。”张副官看了看手表,笑道:“快点走吧,弟兄正在忙着,我们看看那紧张的局面。”两人于是不再说话,且奔上南门外大南码头。

  冬日的沅江,浅是浅了,水清得像一匹淡绿布,静静地流着,但水面上的船只,却来来往往,两岸组织了穿梭阵,和江水的平缓,正成了个相对的形势。石板面的码头,还是那样齐整。一位排长带了十几名弟兄,顺了向江面去的石坡子站着,老百姓男女老少,挑着背着,三三五五地走来,他们除了偶然说一两句必须说的话,大家都沉默着向前走。在江面上一排停泊着大小五六只船,有的装满着人,有的还空着,船头上各站着两三名士兵,有的招着手叫老百姓向那里上船,有的伸着手,接过岸上老百姓的东西。

  张李二人走来,那排长走过来行了个军礼,李参谋道:“秩序怎么样?”排长道:“参谋你请看,工兵营管理的船很好,老百姓挨着次序上船,满了一船就走开,一点不乱,常德老百姓太好了。但因之发生了一种麻烦。”张副官问道:“什么麻烦?老百姓好,我们应当更好呀!”排长笑道:“并非别事,弟兄们和老百姓搬搬东西,老百姓一定要给钱,你不收,他就向你手上硬塞,我们说了师长有命令,一个钱也不许要百姓的,得了钱,我们会受罚的。但是你说什么也不行,有些老百姓,把钞票丢在我们面前的地上,抢着送还他,他就乱推,为了这事,整日都闹着麻烦。”李参谋正了脸色道:“那是无论如何不能要的。禁止弟兄们接受父老们的谢礼,也是我们来这里的任务之一。”

  排长道:“这又是一起。”说着,他向石坡下指着,二人看时,有个穿青布袍子的老人,胡须都白了一半,他后面随着一对中年男女,和两个孩子像是一家人,其中有两名士兵,一名代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一名代挑了一担行李,正斓在船头外石阶上。那老人颤巍巍地拿了几张钞票,只管向那放下担子的士兵手上塞。这士兵是山东人,说一口山东话,身子左右乱闪,红了大脸,笑道:“老先生,俺不敢要钱。俺师长有命令,和老百姓合作,俺不能要,你带着吧!”

  李参谋见他们纠着一团,就跑向前去,伸手拦着笑道:“老先生你不必客气了。弟兄们说的是实话,他们敢违抗命令吗?”那老人对他看看,说道:“长官,你们是实话,我也是实意呀!你看我儿子和媳妇,一人背了个大包袱还能拿什么?这一挑行李,是这位士兵大哥,由我家里代挑来的。我雇夫子不要花钱吗?而且今天雇夫子也雇不到了,我这个孙子走不动,又是这位士兵抱了来的,我也应当谢谢他呀!人心都是肉长的,这年月我不讲良心,炸弹会炸死我的。”说着又抢向前一步,把钱向那个抱孩子的士兵手上塞去。那士兵抱孩子左闪右躲,孩子倒吓得哭了。

  李参谋看了不易解决,而老人说的话,又是那样诚恳,便伸手一把将钞票接了过来,笑道:“好,我代收了。这钱现在算是我的,我怎样安排老先生你就不用干涉了。”说着,见另一个孩子,约莫八九岁站在一边,便牵了他的手笑道:“小朋友你认得我吗?”那孩子答道:“你是虎兵。”小孩子不解贲字,随了常德人的普通称呼这样叫着,李参谋笑道:“我知道你们认识我们是虎贲,不过我和你老师是朋友,我们老早认识的。这钱,你拿着。过了河去,在路上买点东西吃吧!”说着把钱塞在他穿的学生制服衣袋里。站在身边那对中年男女,一齐叫着:“那不行,那不行!”向前要取出钱来。李参谋伸手挡住道:“这钱是我的,你们不用管。”那老人手摸了白胡子,叹口气道:“虎贲待我们常德人太好了。好吧,孩子,向这位长官鞠个躬谢谢他,恭祝他们旗开得胜,马到成功!”那孩子真的向李参谋鞠了一个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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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13-12-8 16:20 |只看该作者
张副官远处站了看着,不住地点头微笑。李参谋奔回坡上来问道:“你笑什么?”张副官笑道:“你算没白忙,受了人家孩子一鞠躬。”李参谋笑道:“除了用刚才这个法子,还有什么法子把钱还那老先生?第二次若遇这事,要请你出马了。”张副官道:“哪有那么多硬送钱的老百姓?”那排长在一旁插言道:“多得很!稍等一会儿就有的。”

  张、李二位,便也没有继续讨论这件事,随便沿江向下游步行观看。各码头街道出口,也陆续有疏散的百姓走出,但不像南码头那样多。上船的码头上,各站了三五名士兵在照料,因此觉得空气清静,仿佛人走到了乡下。沿江的店铺全都关上了门。人家屋顶上拥出来一片城墙,在太阳下,好像高了几尺。倒是望着南岸的南站渡江的百姓,全在那里集中登岸,现出了攒动哄乱的人影。

  两人正看了出神,见一个穿皮袍的男子,手里拉住一名士兵,站在水边上,那人颇是斯文,士兵摇摆着手,他弄得气喘吁吁地道:“武装同志,你收下吧!这是我的一点敬意,就是你长官知道了,那也不要紧。”李参谋看到向张副官笑道;“老张,这回该轮着你了。看你有什么本领解决这个问题?”

  张副官果然笑着向前,对那人道:“先生要给我们弟兄钱吗?”那人才放了拉着士兵的手,点头道:“是的,我知道你们余师长不许他要百姓的钱。可是这是我自己情愿给他的。”张副官道:“为什么要情愿给他钱呢?”那人道:“这位武装同志,替我搬了四件行李,由家里到河边上,我们不认识,难道我们叫人家白出力不成?我不过送他一点钱,买两包香烟吸,这位长官你不要拦着,他们当弟兄的固然是苦,就是我们当百姓的,把过去的事比上一比,也不能不和这位表示敬意。”

  这句话引起了张副官的注意,问道:“过去什么事?”他笑道:“我先说明,不是你们虎贲,也在今天同一样的情形之下,我们出城过河,在城门受检查,东西丢了七八样。我父亲遗传下来的几件皮衣服,检查的人说不像是我的,拿了去了,那也罢了。到了河边上,又受一道检查,翻出了我身上一卷钞票,先问我数目是多少?数目说对了,问是哪家银行的?票子很杂,我就记不清是哪几家银行的,回头又问我,票子上是什么号码?请问,用钞票的谁去记钞票上的号码?我两件事答复不出来,他说我这钞票是抢来或偷来的,要我找证人,等我去找了证人来,检查的人无影无踪了。人家那样爱钱,你们和我这样帮忙,我能不酬谢吗?”说着,他把那手上的钞票放在那士兵面前一块石头上,转身就跑,跳到那停在河边的小船头上。

  张副官一回头,看到李参谋也是站在一边微笑,他急了,拿起那钞票,追到船边,向船板上一抛,也是转身就跑。上坡子匆忙一点,皮鞋绊着石角,人向前一栽。李参谋正在身边,抢着一弯腰,把他扶住,笑道:“我又没送你钱,你为什么行此大礼?”张副官笑道:“算我失败,算我失败!”连站在一边的那名士兵,都哈哈大笑。

  大家正笑着,却见程坚忍提着一个大包袱,走了过来问道:“你们什么事这样高兴?”李参谋笑道:“和老张比赛,我赢了,你那第二个……”他把这“爱人”两字还没有说出,却见那鲁婉华小姐穿了长袍,用根短竹竿子挑了两个包袱,随了鲁老太太走来,便把话停住,迎上前道:“鲁小姐,你怎么不找人家挑?”她点着头笑道:“李先生辛苦了,夫子找不着,你们虎贲兄弟我不愿打搅他,让人家留着精神打日本鬼子吧。”

  张、李二人不约而同地,各向前取过一只包袱,正好河边上有一只木船,两名士兵和一个船夫管着,只上了两三个百姓,大家就都把东西送上船去,鲁小姐挽着母亲走进船舱,回过头来,见程、张、李三人站在船头上,便点了头道:“三位请回吧,祝你们胜利!”

  张副官向李参谋丢个眼色道:“老李,我们先走一步,到下面码头上去看看吧。”李参谋会意,不多说什么,先跳下船去,两人头也不回,竞自走了。婉华道:“坚忍你也走吧,你由家里把我们送到这里,耽搁时间太多了。”他道:“不要紧,师长对我特别通融,又准了我两小时的假。”

  他说完了,两手挽在身后,默然地站着,看了后来疏散的市民,向这船上搬行李。鲁小姐扶了船篷站在舱口,另一只手理着披在脸上的长发,到二里岗去吧。”她答应了一声是,两人又默然对立着。这时船上人来满了,船夫手扶了篙子,站在船边,向程坚忍道:“长官,你也到南站去吗?”他说了一声不去。婉华的脸色有点惨然,却勉强放出笑容来,远远地伸着手,程坚忍也立刻弯腰握了她的手,他每次握着她的手,都觉得握了一团温暖的棉絮,这次却感到她的手奇冷如冰,自己心里动了一动。看她的面孔时,见她一双大眼,在长睫毛里呆定着,便笑道:“你放心,我们虎贲一定是会胜利的,祝你一路平安。”婉华只点了点头,并没有再说什么。坚忍放了手,又向舱里站着的鲁老太太鞠了一躬,然后跳下船去。

  船夫本是手扶了篙子站在船头上的,看到程坚忍上了岸,一篙子便将船点开。他站定脚,回转身来,那船已离开河岸一丈多路,立刻船也掉过了头,向着沅江中心。这是一只两三丈长的小船,很是灵便,但见船头左右,伸出两页桨划了去。他注意着这船,并不他顾,立刻那船舱笠篷下有人伸出半截身子来,正是鲁小姐,远远地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却见抬起手展开一条蓝色的手绢,在空中挥动。程坚忍说不出来心中是什么滋味,但他意味到自己穿着军服,却立着正,举手行着军礼。那船越划越远,渐渐看不清鲁小姐的动作了,他才礼毕。不过他不肯离开江岸还是呆立着,直到那船靠近了南岸,已和那些去南岸的船混在一处,他心里喊着“第二个爱人去了”,然后背转身来,缓缓地走上码头。

  走不多路,又遇到了张、李二位,李参谋笑道:“老程,真是多情种子,我看你站在这里发呆了。”他笑道:“我不讳言,我是有点恋恋的,可是她已走了,我这条心,就别无挂碍。我这身子就全献给祖国了。师长说今天下午还要给我一个任务,我要回师部去。”说着,他再不回头看沅江,放大了步子,向前走去,皮鞋踏着石板路一阵啪啪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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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发表于 2013-12-9 10:55 |只看该作者
第三章死活在这圈子里

  这种皮鞋踏石板声,在常德驻久的军人,是不会有什么感觉的,因为常德的街市,由新建筑的马路,以至原来的旧式街巷,全是用石板铺成的,经常走着,便习惯了这声音。但程参谋今天走来,却觉得每一个步伐的声音,都清楚地送入耳鼓。在太阳光下,照着面前的街道,笔直,空洞,寂寞。在街道两旁的店铺人家,紧闭着大门的中间,这街上铺着的石板,没有一点东西遮掩,越是觉得整齐平坦。

  远远地一位青年警士,孤零零地站在路心,无须他维持秩序,也无须他管理交通,他是很无聊地背了一支枪,在街心徘徊。这脚步声搅扰了行人自己,也惊动了警士,走到他面前彼此看了一眼,冷冷地过去。程坚忍这时忽然想起一个典故“空谷足音”。想着刚才那警士相看之下,应该有这么一个感想吧?他在无人的街上,想着心事消遣,却不由得扑哧一声,自己笑起来了。

  他正这样地想着,却有一阵杂乱的步履声远远地传来,在走惯了冷街冷巷的心境下,这声音显着是一种奇迹,便怔了一怔,站住了脚向前看去,那步履声,越来越近,到了面前却是一群异样的人走了来。第一个人,戴着宽边的盆式黑帽子,穿着一件对襟的黑色长袍,拖到脚背,他高鼻子下,簇拥了一丛棕色长胡子,自头到脚,都和常德的普通市民模样不同。在他后面跟了三位披黑头巾,穿黑袍子的女人,这类人在平常情形下,就让人注意,这样萧条的市面上,遇到了他们,真是一线和平的象征。

  程坚忍站住了脚道:“王主教,你还没有走吗?而且你还带着三位女修道士呢?”王主教笑道:“不要紧,我是教徒,有上帝保佑,我是西班牙人。在贵国侨居二三十年,自然和中国人相处得很好。可是西班牙和日本,也是站在中立方面的。”他说着一口极清楚的常德话,虽慢慢地说出来,每个字都说得很沉着。

  程坚忍道:“可是,洞庭区警备部有命令,城里的老百姓是必须疏散的。”王主教道:“我知道,我已经把教友迁移到东门外大教堂里去了。请你转告余师长,回头我来拜访他。”

  程坚忍正答应着,却见街那头有个女孩子,扶着一个老年人,缓缓地走了过来。不觉咦了一声道:“刘小姐也没有走吗?”这刘小姐圆圆的苹果脸上带了一层忧郁的颜色,紧紧地皱着两道眉毛,不过她穿一件墨绿色的呢布袍子,长发梳成两个小辫,依然还在淡雅中不失她的处女美。她被程坚忍问着,便道:“程参谋,我没法子,走不了。你看,这是家父,他正病着呢!王主教答应了我,搬到天主堂里去住。”

  程坚忍看那老人半白的胡子,一手拄了根棍子,一手扶了女儿的肩膀,面色惨白,弯了腰只是发哼,他没说话,向人点点头。王主教道:“刘小姐,你们认识的吗?”她道:“我和鲁小姐是邻居。”王主教觉得她所答非所问,程坚忍便笑道:“因为鲁小姐是敝亲,所以我们认识了。”

  王主教道:“你看城里就有这样为了身体走不了的人,为了帮助这些走不了的人,我也不能走。”程坚忍点头,再看那刘小姐,两道眉毛角皱在一处,几乎要联结起来,可知道她心里是怎样地难受!便道:“刘小姐,你如果真是不走,有什么困难,需要我和你们解决的话,只管告诉我。我若办得到,一定和你办。”

  王主教却代了她答道:“我想,她马上就有困难,她的老太爷,实在是挣了命走着路的,你能找一副担架,把他送到东门外天主堂里去吗?”程坚忍道:“那大概没有什么问题。”刘小姐听说这话,那紧结的眉峰舒展了一下,算是代替了她的笑容,因向他深深地点了个头道:“那就请程先生帮我一个忙,我暂时陪了家父,在这街边上等着。”她只说了个等字,那个带病的老人,竟是毫不踌躇地就蹲了身子下去,在地面上坐着。

  程坚忍平常去探望鲁小姐,向来是和他父女谈谈话的,彼此是很熟的人,而且刘老先生是个小学教员,他又很敬重军人,在这种为难情形之下,他不能不产生同情心,因道:“老先生,你休息着罢,无论如何我去找两名弟兄来。”说着,行了个军礼,匆匆地走向师部,找着两个勤务兵,把这种情形告诉了他们。

  这两人一点没有犹豫,找来一副担架床就走。程坚忍还怕他们找不到病人,又亲自引着他们走去,果然他父女二人,都坐在街边石头上。刘小姐还是两手扶了父亲的肩背,似乎这老人坐都坐不住了。她远远地看到程坚忍引了一副担架来,她心里一阵欣慰,产生了一种不可遏止的笑意,冲破了脸上坚硬的忧愁阵容,只管向三人不住地点头,连称谢谢。两个勤务兵,将担架床放在地上扶着病人平坦地在床上躺下,然后抬了起来。

  刘小姐这才站起身来向程坚忍深深地鞠个躬道:“程先生,实在多谢你,将来军事平定了,我若还是活着,我再答谢你的恩惠。”程坚忍笑道:“那谈不上,常德老百姓,一直就帮着虎贲,虎贲有着机会,也就当和老百姓效劳。军队是国家的,也就是人民的。”

  那位刘老先生虽然知道虎贲中人,向来有这套理论,可是他现在被两个虎贲兵抬着,那是事实,他眼角上流下两行泪珠,抱着拳头向程坚忍拱了几下。这样,他虽然是不说什么,程参谋也就觉得他父女感动很深,站在路旁看着两个勤务兵把担架床抬走。刘小姐却是垂了头跟着担架床走去。而她走去的时候,还是两三次回过头来看了两看的。程坚忍送着鲁小姐走了以后,心里兀自感到有一种不可说明的郁结意味。这时,和刘小姐尽了一点义务,才感到一种快慰,把这郁结稍微松懈了一下。

  回到师部,原想给师长作一个报告,而师长却是视察阵地去了。两小时后,师长回来了,恰好那个王主教也来了。这个西班牙人,他是中国化了的,卫兵传进了一张名片,上面印着三个仿宋字:王德纯。

  程坚忍看了,便迎到接待室里来,王主教首先向他拱了拱手,笑道:“那位刘老先生,由你们两位弟兄,抬到东门外教堂里去了,你这番热心,我应当谢谢。我想你们贵部队,这样的事,一定做得不少,我想见见你们师长,不知道可以吗?”程坚忍道:“平常师长是愿意见客的,不过他只比王主教早到师部五分钟,他刚刚由阵地回来,还没有得着休息呢!”王主教道:“请你向师长说说看,我只想做十分钟的谈话。”程坚忍也未便拒绝,便向师长报告去了。

  王德纯在常德城里,虽成了绅士人物,而和这位余师长,却没有得着见面的机会,他凭着这虎贲的代字番号,更知道这一师是山东部队底子,他意料中的余师长也是个老粗。可是三分钟后,他发现了他揣测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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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9 10:56 |只看该作者

  程坚忍先进接待室来,说一声师长来了,随着进来一个穿黄呢制服的军人。他只是中等身材,相当地健壮,面色虽被日光晒得黄黑,胡须却修刮得干净,也难在他那下巴微尖的脸上找到一条皱纹。他从容地走向前,和王主教握了握手,自报了一声余程万。宾主在室中黑木椅上坐下,程坚忍便退出去了。

  王主教首先说了两句敬仰的话,便道:“我以为师长是北方人,原来贵处是广东,南方之强呀!”余程万笑着点头道:“不敢当。”王主教还觉得提出问题来太直率,又问道:“我猜想师长是黄埔第一期吧?”他笑道:“对的,可是我有愧同学多多了。”王德纯道:“有一个中国大学毕业生,他对我说,是师长同学,那是怎么回事呢?”他笑道:“这也对的,我是中大政治系毕业的。”

  宾主默然了一会儿,王德纯觉得可以谈话了,便道:“我知道师长忙,我不便多打搅,我是特意来求师长原谅的,容许我和一部分教友,在东门外住下去。”

  余程万道:“我可以不必多费思量,答复阁下,还是走开的好。我虽不便向王主教泄露军机,可是我可以告诉阁下,西面的河洑,北面的太阳山,东面的德山,都有恶战的可能。贵教堂在东门外,那正是军事进出的要路。自然也许敌人不由东面向常德侵犯,可是谁也不能冒险这样判断。你们的教友不能走开的,多牺牲,那何必?”

  王主教摸了一下胡子,想了两三秒钟,笑道:“我不敢说对于军事有帮助,因为我是教徒,我又是西国人。但惟其如此,我可以帮助炮火下的难民,我为了上帝,我应当这样。”他说着,伸了一个右手的食指,指着天。

  余程万道:“王主教你果然愿意冒犯那无谓的牺牲,你就在东门外住下去吧。不过我们万一要在城下作战的话,你不要以为西班牙是日本的友国,敌人会对你稍存客气。至于说到宗教,那在日本人眼里,根本不存在。至少你曾听到说,日本人对任何一处的教堂都轰炸过。”他说这话时脸色是沉着的,眼角透露着一种愤恨。

  王主教也沉默了一会儿,点了头道:“余师长的话自是事实,不过为了上帝,我应该留在常德。余师长允许我住下来,我就很感谢了,此外在可能的范围内能够告诉我一点消息吗?”

  余程万道:“我能告诉你的,是每一条可以侵犯常德的道路,敌人都会利用,可是每一条可以抵抗敌人的道路,我们也会利用。此外我还可以告诉你的,就是我和我的部下,绝不走出这个设防的圈子,活在这圈子里活,死也在这圈子里死。”说着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简明不机要的地图给王德纯看。他捧着看时,这地图将常德外围,用蓝笔画了个不等边五边形,东北由踏水桥到西北石板滩,系北边。由东北踏水桥画一条线,经过东南德山市到沅江南岸毛湾,系东边。由石板滩画一条线到河洑山,系西北边。由河袱山经许家湾到沅江南岸斗姆镇,系西南边,由斗姆镇画一条短线也到毛湾,系南边。常德城区就在这个不等边五边形的核心里。他看时不住地点头。

  余程万问道:“阁下明白吗?”王德纯道:“这个图上告诉了我,我住的地方系在设防的圈子里,也就是将来的炮火圈子里。”余程万道:“对的,在这个炮火圈子里,我是随时随地,去找机会去打击敌人,可是在这圈子里的老百姓,他只有两只拳头,随时随地都会受着伤害。王主教,这老百姓一个名词,也包括你在内。”说时微微一笑。

  王主教将地图折叠好了,交回给余师长,笑道:“我完全明白,师长!我不多耽误你的宝贵时间,告辞了。我再问一句,你允许我在东门外教堂里住下去了?”余程万笑道:“学你一句话,为了上帝,我允许你住下去了。”王德纯很高兴,紧紧地和余程万握了一下手,告辞出了接待室。

  那个介绍人程坚忍,站在这里,就相送到师部门口来,问道:“师长答应王主教的要求了?”他笑道:“你师长学了我一句话,为了上帝,我现在也学他一句话答复你,活在这圈子里活,死也在这圈子里死。”程坚忍道:“那是我们师长答应了。那位刘老先生在贵教堂里需你照应了。”

  王主教站住了脚笑道:“哦!我几乎忘了一件事,那刘静媛小姐很感谢你,托我带来一样东西送你。”程坚忍听了这话,倒是相当地惊异,看时,王主教从怀里取出一部袖珍本的西装书交给他。这书黑布面烫着金字,乃是《圣经》。王主教笑道:“程先生这是很重的礼物呀!”程坚忍对宗教虽不感兴趣,然而知道刘小姐是个教徒,也知道教徒送《圣经》给人绝非小可的事,便点着头道:“好,见了刘小姐请替我谢谢了。”

  于是握手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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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9 21:20 |只看该作者
第四章《圣经》与情书

  这一部《圣经》,在宗教家看起来,当然是给予了程坚忍一种莫大的安慰。可是从实际上看来,也许是给予了他一点麻烦,他把这部书,放在自己卧室的小桌上,在随着长官忙碌了整天之后,偶然得了一点时间回房来休息,他就展开书来看上两页。可是《圣经》在西洋虽是很好的文学书,中国翻译出来的《圣经》,字是中国字,组织起来的句子,却不是中国话。在战地上作战的人,有了休息,他图个轻松与舒适,程坚忍也不会例外。这时教他训练自己的脑子,去学中国字的外国文,实在感不到兴趣,因之也只能看两页就放下了。

  这本书放在桌上两天,被同室的李参谋发现了,拿着《圣经》在手上掂了一掂,笑道:“你并不是教徒啊!在紧张的今日,你临时抱佛脚。”程坚忍坐在床上却突然站起来,正了色道:“李参谋你知道我对战争有自信心吧?”李参谋问道:“那么,你为什么在这时弄一本《圣经》在桌上?”他道:“是人家送的,你知道教徒送一本《圣经》给人那是十二分地看得起你。”

  李参谋道:“哦!我明白了,是那位西班牙教士送给你的。”他一面说,一面翻着书页,在书面后的空页上,用了自来水笔写的两行字,一行是程坚忍先生存,刘静媛敬赠。他忽然呀了一声道:“这百分之百是个女人的名字啊,那西班牙大胡子教士,我知道他中国名字……”他说时,向程坚忍微笑,把最后一句话拖得很长。程坚忍笑道:“我可以告诉你的,你不要误会。”因把和刘小姐帮忙,以及王主教带书来的经过,说了一遍。李参谋笑道:“那很好,我们自今日起,生活要加倍地紧张了,你有着这一点罗曼史,弄点儿轻松……”程坚忍两手同摇着,学了李先生一句广州话,笑道:“唔讲笑话!唔讲笑话!”可是第二句他学不来了,还是说出山东话来道:“咱别冒犯了上帝。”李参谋郑重地放下《圣经》,也哈哈大笑。

  程坚忍道:“你刚由办公厅下来,得了什么消息?”李参谋道:“我正是来告诉你我们保卫常德的一枚子弹,已经在今天早上五点钟发出去了。刚才顾指导员由洞庭湖西岸,走回来二十多里,打电话报告师长了。”程坚忍道:“那么,我们立刻上办公厅,看师长有什么任务给我们。”

  说毕,两人立刻走到办公厅,看看同事们,各人坐在自己的办公桌边,一切照常。程坚忍也就坐下来,拿起桌上的战报来看。就在这时,余程万师长也走来了,他从容地站在自己桌子旁边,对大家看了一看。大家立正后,看他有话要说的样子,都面对了他站着,他先说了一句道:“现在不要紧,敌人的主力,还在临澧一带。今天早上在涂家湖蠢动的敌人,这是策应的一路,我们要留着宝贵的精神将来与敌人周旋,现在还不必过分地紧张。”

  说完了这个帽子,他顿了一顿,大家也静悄悄地听他的下文,他接着道:“顾指导员刚才在电话里报告,今天上午五点钟,有敌人的汽艇十多艘,载了一百多人向涂家湖的湖滩进犯,我们那里警戒哨李排长带了两排人在岸上抵抗,当时打沉敌人汽艇两艘,敌人死伤三十多人,这样相持一个多钟点,敌人增加汽艇二十艘上下,共有敌兵二百多人,我们兵力单薄,不够分配,就让敌人在湖滩登陆。该排吴排副负伤,全排约有二十人,现由李排长率领在涂家湖市西约五六里的高堤上抵抗。吴排副虽然负伤,他没有退下,依然和弟兄们一处作战。因之我们士兵作战的情绪非常高涨。我得了这么一个报告,十分安慰,除了赏吴排副二千元,并着顾指导员带些药再去前线。此外还有一个令人兴奋的消息,就是顾指导员回来,经过崇河市谈家河的时候,当地的警察纠合了民众一百多人,愿参加作战。我也命顾指导员去指导着,我知道常德民众抗敌的情绪,是特别浓厚的。我要提醒大家注意,可以对各部队说,现阶段的战斗情绪,不要太紧张了,紧张还在后头呢。”

  说着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保卫大常德的战斗现在己经开始,今日午后师部就搬到中央银行去。你们照着我以前的规划,在那边布置。当然是要迅速,可是还望你们布置得整齐。”大家听着这样说了,知道确已达到了紧张的范围,师长说完话走了,大家起立致敬后,就开始清理各人办公桌上的文件和文具。

  程坚忍手里清理着东西,望了李参谋道:“李参谋,我到中央银行已经看过几次了,我们还住一间屋里吧!”李参谋说道:“两个人?那边屋子可少得多,恐怕要好几个人拥挤在一间屋子里了,不过你最要紧的东西那里总可以放得下。”他问道:“最要紧的东西?看什么是最要紧的?”李参谋道:“那就由你自己去设想罢。”说毕向他深深地一笑。他已领悟了朋友说的是什么,微笑着并未答言。

  午饭以后,大家开始由下南门搬向中央银行新师司令部。程坚忍随着勤务兵挑着的两件行李也随大家乔迁过去。这日是半个月以来少有的一个阴天。灰色的云,布满了天空,不见太阳,也不见一片蔚蓝色的天,人在街上走着,寒风扑在脸上,增加了一种凄凉的意味。这时,街上虽然有人走路,但走路的尽是守城部队的士兵,向前去的是搬着行李用具的,回来的却是空着两手,或拿一根扁担和一卷绳索,不见一个穿便衣的老百姓,也看不到一个女人,这城成了一座没有女人和百姓的军城了。他低头想着,虽不免有点感叹,但一想到没有女人的城市,他又暗暗地好笑起来。

  到了中央银行,那铁栅栏门已经大开,卫兵也在门口站着岗了。原来的营业店堂,柜台已经拆除了,士兵们正就地安排着铺位。这虽是街市中心的一所房子,已经让人过着帐幕生活。他将东西暂放在店堂里,站着打量着落脚处,李参谋却由旁门里走出来,招着手道:“这里,这里,你倒是过来。”

  程坚忍过去看时,这里正附有一排平房,师司令部干部人员,正分别着向各屋子安排东西。李参谋将他引进的这屋子,已有了四副铺板,列在四围。其中有一副铺板,是光的,还没有展开被盖。因指着笑道:“这大概是留给我的了。”李参谋笑道:“所遗憾的就是不能为你预备下一张小书桌,因之你那部《圣经》,未免要放在床上。”程坚忍笑道:“你始终忘不了这部《圣经》。”说时,勤务兵已经把他的行李拿了进来,草草地将床铺收拾好了。他坐在床上沉默了一会儿。

  李参谋道:“你搬进这新房子来,有什么感想吗?”他笑道:“感想是人人都有的,我们这是预备做艰苦的巷战了。我倒不是为了这个着想,我刚才在路上想着,这是个没有女人的城市了,我应当开始给我那未婚妻写信。”李参谋笑道:“这是奇闻,这个时候,你叫谁去给你交信?”他笑道:“我这信现在不要交出去,等到战后一股脑儿交给她,假如是由我交给她,那自是千好万好,万一我不存在了,托我的朋友交给她做个纪念那也好。我预想着这常德城内外,是有一场激烈战事的,我们在师部里知道得更详细,我可以在信上留下一点事迹,自然也可以替我本身留下一点事迹。”李参谋以为他这话是随便说的,以遮掩他还忘不了未婚妻,也就没有跟着向下深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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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9 21:21 |只看该作者
 不多一会儿,余程万师长也来了,却叫程、李二人去说话。师长和副师长、指挥官三个人,都住在这里的防空洞。程坚忍以前没有到过中央银行内部。这时前去,走过这带平房,见有一个钢骨水泥的防空壕,一小半深入平地内。防空壕的头顶上,和旁边的平屋相连,上面用竹子叠架着多层的避弹网。防空洞斜对两个门,朝里的门口顺着下去的坡子,在巷口上接设着电话总机,接线兵己坐在那里工作了,这就给了人一个紧张的印象。走进洞去,像一间小屋子,面对着铺了两张床铺,此外是一张小桌子和两个电话机,是这里唯一的点缀。余程万正和副师长陈嘘云、指挥官周义唐站在墙上一张地图下研究战术。

  他们进来了,余程万便转身向他们道:“现在所得的情报是敌人的主力已向我外围西北角进逼。盘龙桥方面的友军情形,我很是注意。你两人可在明天一大早前去,和他们取得联络。我们这里的情形,你们都知道,可以充充分地告诉他们。他们的情形,也要赶快报告我知道,我也急于知道这方面的情形彼此间无线电波长的呼号,至今没有弄清楚,上面又没有告诉我们,这实在让我着急,明白了吗?”两人答应明白,便退了出来。

  冬日天短,吃过晚饭,天就完全黑了,西北风呼呼地响,刮着烟子似的细雨,漫天飞舞,窗户偶然被风扑开,雨烟子就涌了进来,浸得人脸上冰冷。虽是天色刚晚,这个新师司令部里,在严肃之中,空气是十分地静穆,听不到一点什么动静。只有那边电话交换机旁,不断发出一阵阵的丁零零电铃声,这象征着外围军事紧张,而报告频繁。过了一会儿,气压更低,于是那西北风把外围的炮声轰隆轰隆只管送了来,于是武陵城里初次听到了战神的咆哮。

  程坚忍似乎有什么感触似的,他找了两块木板子来,一块放在床铺上,一块放在地上,点了一支蜡烛,滴着油,粘在上面木板上,在床下网篮里寻出一瓶墨水,把自来水笔伸进瓶口里,让它喝饱了墨水,然后取出一本厚纸簿,放在上面木板上,自己坐了地上那块木板,伏在床铺板上,低头写了起来。

  李参谋睡在对面铺上,正预备休息好了精神,明天一大早出发,看他这样子,倒不能不注意。他写着字,还传了话来道:“李参谋你别睡着了,我写完了要给你看呢。”李参谋随便答应了一声,程坚忍却是文不加点的,一口气写下去。

  李参谋正有点睡意蒙胧,却被他摇撼着叫道:“看吧,写好了。”李参谋一个翻身坐起来,见那支蜡烛已烧去了小半截,不知道他有什么要紧的文件,只好也坐在木床上接过他那厚纸簿子来看。簿子上打了直格,蓝水字飞舞着,顺了格子排列下去,可想到他写得很快。只看了第一行字,乃是亲爱的婉华,便呀了一声笑道:“果然是你给爱人的情书呀!那我怎么好看呢?”程坚忍道:“我说请你看,当然你就可以看。这里面也许有些秘密,将来会公开的,现在这些秘密虽还不公开,可是你完全知道,所以你可以看,不用怀疑,看吧。”

  李参谋笑着就看下去,信这样说:

  亲爱的婉华:

  我现在开始给你写信了,但这信马上并不能寄给你,是要留着将来作个伟大的纪念,要知道武陵城内,有一场大战,正等待着我们,我也许会战死。可是这没有关系,当了军人就准备着这一天呀!那么,我这封信,可由我的朋友在战后转交给你,自然也许我还存在,那更好了,我会握着你那柔软而温和的手,含笑交给你。那时,你一面看信,我紧紧地依傍着你,一面解释这信里所说的紧急场面,在安稳而甜蜜的情绪中,回想出生入死的一个场合,那是十分有趣的呀!

  亲爱的婉,你别着急,现在还没到那紧张场面,窗子外风雨正飘摇着,寂寞得整个大地如睡去一般。那西北角外围的炮声,一响跟着一响,随风送进了我的耳鼓。这象征着敌人已在敲常德的大门,敲门就敲门吧,怕什么呢?恕我说句粗野的词句,弟兄们正喊着:“他妈的!来吧,揍你这小子一个落花流水。”我们虎贲是这样情绪高涨的。我告诉你现在外围炮响的地方,不是我们的事,是我们友军某某师担任的防务。他们如何表演,这不在话下。我们在这个角上,工事是老早做好了的,北是太阳山,西南角是河’狭山,针对了现在炮响的地方布防,原来我们是以一个团欠一营守太阳山,和浮海坪的友军取得联络。现在这太阳山的据点,也奉令交给友军了。我们一个团守着石板滩,到河洑山的一条线,而这一个团还欠着一营呢。你一定要问,敌人向这路进犯的是多少人了,我们现在还没有得着详细的情报。由于敌人主力经石门南犯的,我们知道是第三师团和第一一六师团,另外还有个独立第一一七旅团,人数总在三四万。若在数量上看,当然对本师的敌人是占压倒的优势。不过这里有两个解释,认为可以减轻负担。第一,这方面的友军,我们也有两个师。第二,我们取守势,可凭筑好了的工事打击敌人。第三师团本领如何,我们不知道。若说到一一六师团,我们在上高会战,已经领教过,他们是我们手下的败军之将,我们曾把他们整个师团打垮,于今他们补充训练了两年,又来比个高下,倒是我们欢迎的。亲爱的婉,你别替我们担心,我们有充分的自信心,足可与敌人一战。师长知道这路的重要,派了我和李参谋,明天一大早出发去联络友军,我们不敢说敌人不闯进大门,但我们希望在大门以外,给他们一个无情的打击,充量地消耗他。那么,大门以内我们就可以以逸待劳,容易将他们打垮了。

  呼呼的风,吹着屋顶上的防空竹架网,发出嘘嘘的声音,这情形,有点像我们故乡的冬夜。我不知道你和老太太现时在哪里,不因这风雨感到凄凉吗?前方的炮声,是不是也传达到你耳鼓里呢?增加着你的恐怖吧?我为你担忧呀!啊!还有件事我得告诉你,你的邻居刘小姐,没有渡过沅江,留在东门外教堂里,她的父亲病倒街头,是我请两名弟兄用担架把他抬走的。她对此事,表示感谢,送了我一本《圣经》。你想现在我还能耐下性情去读这样的典章吗?我的朋友看到这书前的空页上,有一个女子的签名,对我大开玩笑,我倒难于辩白,但我原谅我的朋友,一日二十四小时,都过这紧张的生活,借了这个缘故轻松一下,那不很合算吗?我为对你表示忠实起见,第一封信我就把这件事说明白了。敬祝你今晚平安!

  你忠实的信徒忍于十一月十八日晚

  李参谋看完了笑道:“写得好,最后那几句话就是要我看信的一个缘故吧?”程坚忍笑道:“也许是这样,以后我有信还可以继续给你看。”李参谋笑道:“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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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10 17:14 |只看该作者
第五章向炮口下走的路程

  他们一觉醒来以后,天还没有亮,可是掏出表来擦着火柴一看,已经是五点半钟了。在早起的军人生活里,这已不能算是早,各人忙着洗漱吃早饭。到了六点钟,那天色依然不肯亮,这是个夜长的季节,又是阴雨天,大概非到七点钟不能看见走路,程、李二人各收拾了一个简单的行李卷,将油布包着,静静地等着天亮。六点半钟,由一个勤务兵挑了两个小行李卷,随着程、李二位走出了北门。天上细雨烟子,更是密密地卷成了云头子,在半空中翻腾。泥泞的路上,很少人迹车辙。四方天色沉沉的,云气盖到平畴上。

  落了叶子的枯树林,向半空里伸着枝丫,在寒雨烟里颤动。沿路的浅水田和小河汉,加重了一番潮湿,也就让看的人增加了一重寒意。其实,这和平常的树木、河田并无两样,但在行人眼里便觉得带了一分呜咽出声的凄楚姿态。这理由很是简单,因为风雨里面不但是山炮和重炮的声音,侵犯了这个阴沉的原野,就是那啪啪的机枪声,也一阵高一阵低地传送了来。这些田树木,在霏霏的细雨阵里仿佛寂寞得有些向下沉落,它们一致地发愁,不久就要被敌人的腥膻臭味涂染。

  出城走了一二十里路,并不见什么人影,就是经过几处人家,也只有村子面前的小河,浅浅地流着水。村子外高大的柳树,在人家的屋顶上,摇撼着枯条,所有人家的窗子和大小门都已紧紧地闭着。程、李两个人顺着大路,向西北角走着,那一阵阵的寒风,正好扑面地吸着,两个人和一个勤务兵,悄悄地走着,都没有说一句话。又走了一两里路,枪炮声有时就听得更清楚,这就看到一群老百姓,男女老少都有,背着包袱,挑着行李,走得路上的泥浆四溅。虽是他们也都打着雨伞戴着斗笠,可是那些细雨烟子把他们的衣服都打湿了。他们是背着枪炮声,走着的,看到有人迎着枪炮声走去,都不由得站住了脚,向这三个人看上一眼。有人看清楚了他们的佩章,便向同行人道:“这是虎贲呀!”程、李两人听说,不免站住了脚,也看了他们一眼。

  有一个老人问道:“长官,我们由这条路逃难,没有什么危险吗?”程坚忍道:“没有危险,不过要快快渡过沅江,才比较安全,毛湾以北,都是我们画定了的作战区域,你们是哪里来的?”老人道:“我们是盘龙桥一带的百姓,炮火越打越近,到夜里响得更厉害,我们怕日本鬼子会在黑夜里冲过来,摸黑走了几十里路,各人身上,被雨淋得像落汤鸡一样,日本鬼子真是害人。”程坚忍道:“所有的老百姓都疏散了吗?”这就有几个人同声答应着没有没有。

  老人回头看看后面两个女人,几个孩子,因道:“我是有这些个累赘,不能不跑。要不然,我真愿意帮着你们虎贲打仗。”李参谋笑道:“你们那个地方,不是我们虎贲的防区。”他这样说明了一句,那些老百姓彼此望了一下,那表情里似乎有些恍然大悟的样子,又有点失望的样子。程、李二人因要赶着走路,也不便向百姓多说什么,彼此分头走去。

  一路之上就不断地遇到逃难的百姓。而百姓的形状,也越来越狼狈,有许多竟是空着两只手的,不但周身被雨打湿,那泥浆点子溅在他们的青蓝衣裤上,衣裤全成了花衣。程、李二人互相看看又点点头,这个挑行李的勤务兵王彪,是程坚忍的小同乡,和参副处的长官向来处得很好。他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十足的山东老杆,有话忍不住,他将肩膀上的扁担,挑着一闪一闪地便道:“我说,参谋,咱向前走,得留点儿神,别是人家垮下来了吧?”程坚忍道:“胡说,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哪个部队也要和敌人打他个十天八天。昨天晚上的消息,敌人还在临澧呢,这里向前虽没有什么大山,倒不断的是些丘陵地带。太浮山那一带的地势就是山了,若有我们五十七师一个团,最起码也守它一个礼拜。”王彪道:“谁不是那么说,可是你听听这炮声,就不像是很远。”李参谋道:“你知道什么?那是天气的关系。师长让我们和友军的军部取得联络,这个光荣的任务,关系是很重大的。炮弹向我们面前落下来,我们也得赶到盘龙桥,小伙子,走吧,还没有走到一半的路呢。”

  王彪见两位长官都这样说了,他也就不再提什么,在裤带子上取下掖着的一条毛巾,擦着脸上淋的雨水跟着两位参谋走。他有点不甘寂寞,口里低声唱着:“正月里挨妹是新呀春,我带小妹妹去看呀灯,看灯是假的,妹子呀!看妹是真情!二月里探妹龙抬呀头………“呔!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唱的是些什么玩意?”程坚忍回过头来,带着笑喝骂了一声。

  王彪笑道:“参谋你对俺说过,当军人无论到些什么紧张场面,都要镇定,必须坦然地去达成任务,俺这是坦然地去达成任务。”程坚忍道:“你不会唱好听一点的歌吗?”李参谋说道:“老程,你这话至少有点不识时务。他们肚里有什么好歌?要不就是‘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可是他这时候和你写情书一样,他需要轻松不需要紧张。”程坚忍也笑了,因道“王彪,在常德你有罗曼史没有?”王彪道:“什么?吃螺蛳?这玩意儿,俺山东侉子吃不来。”李参谋哈哈大笑,笑得身子一歪,脚下虚了,在泥浆里伸着腿一滑,几乎倒了下去。

  程坚忍一把将他扯住,笑道:“何至于乐到这个程度?”可是那泥浆被他一滑溅了出去,正好溅着一大点,直射到王彪的脸上,他笑道:“没吃到螺蛳,吃点养活螺蛳的泥吧。”说着,又拿手巾擦脸。李参谋笑道:“你还有这样的白手巾,是常德老百姓的犒劳品吧。”他道:“不是,是俺干娘送俺的。”李参谋道:“你还有个干娘啦,有干姐姐干妹妹没有?”王彪虽挑着一肩行李,可是他听了这话,满身感到舒适,咧着大嘴笑起来。

  李参谋说道:“你看罗曼史来了。”程坚忍道:“看不出你在常德还有个干妈,干妹子一定漂亮吧?怪不得你口中唱着那个怪难听的歌。”王彪笑道:“我一个当大兵的穷小子,还敢存什么心眼儿?”李参谋笑道:“这问题越谈越有趣了。王彪,你说吧,你真是有这么一个干妹子的话,打完了仗,我们帮你一个忙,让她看得起你,她是怎样一个人?”王彪只是咧了嘴笑,没作声。程坚忍道:“真的,打起仗来,你加点油,让师长提拔提拔你。”王彪笑道:“真话?”程坚忍道:“真话!可是我们得知道你是怎么一档子事。”

  王彪笑道:“俺就说吧,反正也瞒不了。俺干娘是下南门师部斜对门卖侉饼的,她爷们儿去年死了,跟前就只有这么一个姑娘,没给人,要招门纳婿。我常常把参副处的衣服送给她娘儿俩浆浆洗洗,所以和她们很熟,叫声干娘闹着好玩罢了。我这个穷小子,还敢打什么糊涂主意?”李参谋笑道:“你敢不敢,是一个问题,有没有这意思,又是个问题,你能说,你没有一点意思吗?”王彪嘶嘶地笑。程坚忍道:“据你这么说,也是咱老乡?”王彪道:“她们是河南人,直鲁豫,咱算是一个大同乡吧?”他问道:“他姓什么?”王彪道:“姓草头儿黄,干娘四十八岁,她二十岁,算是个老姑娘吧?”程坚忍操着家乡话问道:“长得俊不俊?”王彪笑道:“让她把头发一烫旗袍一穿,抹上点儿胭脂粉,和人家摩登大小姐一比,那也比不下马来呀。”

  程坚忍笑道:“老李,你听他这点儿自负。王彪,你的干娘,现在疏散到什么地方去了?”王彪很干脆地答道:“她娘儿俩没走。”李参谋道:“什么?她们没走?藏在什么地方呢?”王彪道:“她们给人家一家店铺看守店屋,每天得工资一千元,看一天算一天,她们照样把店门反锁起来,藏在里面,你们催办疏散的人也猜不到。”程坚忍道:“穷人真是要钱不要命。王彪,你为什么不劝她们走?”王彪道:“我怎样不劝呢?我那干妈说得更新鲜,她说:‘你们当大兵的是四只手四条腿吗?你们能在常德城里住下去,我也能住下去。你给我一支枪我照样会打日本鬼子,也许比你打得还准些。’这倒不是吹,她死去的那个丈夫,就当过排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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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10 17:16 |只看该作者
李参谋笑道:“怪不得她和我们丘八说得来。那么,你那干妹不应该嫌你是个穿军服的呀!”王彪道:“李参谋,假如你是俺干妈的干儿子,那还有什么话说?事情早就成啦。”李参谋笑道:“这家伙真不会说话。”程坚忍哈哈大笑,也是笑得前仰后合。李参谋正想说他别是也笑滑了脚,就在这时,迎面刮来两阵猛烈的西北风,把大炮声送进耳朵来,是非常地响亮。程坚忍道:“我们这一阵走,大概是十多里了,似乎要找个地方歇下脚。”

  李参谋道:“前面就是高桥,我们到那里去喝两碗茶,若有东西可买的话,我们也不妨先吃点东西。”王彪笑:“听说有吃有喝,我腿肚子上的劲,就跟着来了,走吧。”说着,他迎着细雨霏霏中的炮声,担了一肩行李,抢着向前走。程、李二人看了他,这憨头憨脑的样子,也就跟了他后面走着,一口气赶到高桥街市上。

  这条夹着大路的村镇,家家是紧闭上了窗子和大门,偶然有两家不关门的,也只开了大门的一条缝。王彪将一挑行李,放在茶棚下躲雨,那茶棚是夏天支盖的,现在棚顶上,只剩了些干枯的竹枝和竹叶,雨还不住地向棚下滴着。不过这棚子下面,还有副桌凳,两人走到茶棚下,抖了几抖身上的雨水。

  还不曾说话,这棚子里的大门却呀的一声开了,有个老头子伸出头来看了问道:“三位是由常德来的吗?”王彪道:“我们是虎贲。”只交代了这句话,那个老头子,双手将门打开,将放在桌上的行李,扛了一件在肩上,便含笑道:“三位辛苦了,请到里面坐,请到里面坐。”王彪也提了一件行李,引着程、李二人走了进来。

  这里是个乡村铺子,是卖油盐杂货的,带开茶饭馆。这店堂里也还有几副座头,大家坐下。那老头子也不用人开口,就捧一把茶壶和几个茶杯在桌上,笑道:“官长,这茶是热的先冲冲寒气。”王彪提了茶壶便向杯子里斟着茶,笑道:“参谋,多多地喝一点儿,总还可以塞塞肚子。”那老头子站在旁边望了他们,正有话想说,却有个小伙子走了出来,悄悄地对老头子说了几句话,老头子点头说好的。

  那小伙子立刻由后面捧出两只菜碗放在桌上,一碗是煮萝卜,一碗是小干鱼,用干辣椒炒的。程坚忍道:“哦!你们还没有吃早饭,我们占了你吃饭的地方了。”老人笑道:“我们吃饭还早,听到这位大哥说,三位还没有吃饭,这是我们预备自己吃的东西。虽不恭敬一点,倒是现成,请随便用一点,可是耽误三位的公事。”正说时那个小伙子又端着几只饭碗和一只饭钵子出来,都放在桌上,程坚忍站起来道:“这就不敢当了。”老人说道:“长官,你就不必客气了,你们还有公事,吃了饭好赶路。”说着就亲自来盛着饭,分向桌子三方放着。

  李参谋道:“恭敬不如从命,我们就吃一点吧,到了前面我们就不必再吃了。”于是三个人说一声叨扰就坐下来吃饭。不多一会儿那小伙子又端了一碗炒鸡蛋来,老人在一旁道:“家里女人都逃难去了,只剩我父子两个看家,做不出好东西来。”程坚忍道:“老人家,你不怕吗?”他道:“我怕什么?日本鬼子不来就算,来了的话,我父子两个打游击!”王彪道:“老人家你有种,可是打游击的话,没有枪没有人带队伍,也是不行的呀!”他竟自放下筷子来,向他伸了伸大拇指。

  那个小伙子,抱了两只手在胸前笑道:“我们这里有个熊大叔当过兵,他会带队伍,土枪我们也许可以找得出几枝。”程坚忍道:“好的,我们一半天,有一个人回来,可以和那位熊大叔谈谈,我和这位李先生,都是五十七师的参谋,可以负责接洽这件事情。你们贵姓?”老人道:“我叫韩国龙,我儿子叫韩天才,绝不离开这里的。”程、李看他说话时的表情,脸皮绷得紧紧的,竖了眉毛,瞪着眼睛,神气十足,都很受点感动。

  但是要走的路,还不到一半,也不敢多耽误,匆匆地把饭吃完,又喝了两口茶。李参谋便按着当时物价的情形,在身上掏出了一百元钞票要交给韩国龙。他一见之下,两手同时伸了出来,将他的手挡住,因道:“长官,你不用客气,慢说两位长官难得到我这小地方来歇一下脚,就是你们来两位弟兄,我也不能不招待。长官你要给我钱,你不如打我两下。大炮这样响着,人家向后面逃,你们对了炮口走上去,不都是为了中国吗?难道我不是中国人?”他这些话虽不明白地说出拒绝收钱的理由,可是他的心是诚恳的,李参谋只好把钞票收了回去。程坚忍掏出手表来看,已经是十一点钟了,说声走吧,三人便和主人道了谢,冒着风,又钻进了雨烟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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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11 21:34 |只看该作者
第六章太浮山麓摸索着

  常德的西北角,正好和其他几面相反,不断的田亩中间,拥起些像民屋高低的丘陵,丘陵中间,夹杂田地。这些丘陵,多半长着蓬勃的松树,正是理想中的防御阵地。这些地方都随着地形做好了散兵壕和机枪掩体。在这丘陵远处,松树林头上拥出了太浮山的影子。程坚忍道:“你看了这些工事作何感想?”李参谋道:“自然是尽了我们的人事,只是要把我们虎贲完全放在这些工事里才能发生作用,可是我们又得把更多的兵力守着城区,其次是弹药方面,我也有点顾虑。”程坚忍道:“这个我也有同感,不过我们能够和友军取得完善的联络,这些既设阵地,充分地供给友军利用,我们的力量就可以集中起来。”

  他两人讨论着战事,王彪没有插嘴的机会,他轻松地挑着那一肩行李,扁担一闪一闪的,脚上草鞋踏着路面的泥浆,啧喳啧喳有声。两种动作,凑成了拍子,他口里又在哼着小曲。大家在吃饱喝足的情形之下,这段路走得很快。由常德到高桥是公路,自出高桥镇以后,便走石板小路。路上偶然碰到一二群狼狈的难民,却很清静。

  又走了七八里路,两架侦察地形的敌机,却迎面地飞了来,三个人都穿的是军衣,不能不避,便立刻避到小山上的松树林子里去。等着敌机走了,才开始向前。恰是作怪,一批敌机走了第二批又来。它们飞得极低,有时竟可以碰到路边的大树梢,他们只好随时找了掩蔽所再又躲下去。这样走一截路,躲避一阵子,耽误不少时间。而越向前来,敌机的盘旋侦察,他们也始终不断。经过几处小村镇,由于炮火轰响,敌机扰乱,很少看到乡民出头。听听枪炮声也就在当面。而看前面时,那太浮山黑巍巍地在寒雨湿烟的半空里挡着,又分明拦住了敌人的来路。

  虽然越走向前枪炮声越清楚,可是大家在丘陵丛中钻着走,对这种地形,却也有过几分把握。到了龙王庙这里,是本部和友军相谇的一个地界,那罩有友军一班人警戒着。不过这小镇市上十来户人家寂寞得像死去了一样,大家也没有吃喝,在人家屋檐下,坐着稍微休息了一下,和站在路头的班长说了几句话,继续地向前走。一路还看到友军的警戒哨,有的站在常绿树的树荫下,有的站在人家屋檐下,都挺立着身子,向前注视着。可是相反的,背着炮声向这边逃离过来的老百姓,又多了起来,他们在泥浆地里,七颠八倒地走着,眼光却不住地向四周乱看,有时也回头向后面看看。

  又走了一二十里,逃难的百姓,已经是慢慢稀少,最后便一个人也看不到了,包括士兵在内。眼睛里是这样清静,耳朵里反是显着热闹,不但是炮声十分沉着,就是那机枪声,也十分清楚。同行三人,也就不免情绪紧张些。程、李二人的紧张,是这样的情形,不知友军在前面是怎样作战,这与取得联络的任务,是很有关系的。王彪的紧张,却是肚子又有点饿了。看看经过的村庄人家,门户都普遍关闭,恐怕再没有第二个韩国龙了。

  阴雨的冬天,天黑得格外早,眼望了前面村庄树木,已有点模糊。在泥浆路上,走了好几十里,风雨又片刻不停地向身上扑打着,走路也越发见到了艰难。王彪在后面走着,首先叫起来道:“好了,好了,前面已是盘龙桥了。两山中间前面一堆屋脊就是。”大家又提起了一口劲,加紧着脚步向前。

  到了街口上,遇到了一个哨兵,程坚忍就抢步向前,问他道:“我是五十七师的参谋,师长命令我们到这里来和贵军军部谋取联络。”士兵道:“军部不在这里。”程坚忍道:“军部不在这里,师部在这里了!”兵士脸上带了点苦笑,答道:“师部也不在这里。”程坚忍失声地说了句糟糕,李参谋也就走向前问道:“师部在哪里呢?”士兵道:“师部昨天在这里的,详细情形,请去问我们的长官。”程、李二人对望着一下,心想,在风雨里跑了几十华里路,不想到了这里却扑一个空。

  李参谋道:“既来之,则安之,我们若不找出一点头绪来,怎么去复命?我们到街上去,找着他们一个长官,再作商量吧。”于是就烦那个士兵,引他进了街口。这时天色已经昏黑下来,镇市上是什么情形,已经看不出来。在人家门缝中,露出了几条灯火的火线,那士兵在黑沉沉的屋檐下,和另一个士兵说了几句话,他自走去,随着光线的地方,开了两扇门,露出灯光来。有人叫着请向这里来。

  大家走过去,也是一所店堂,桌椅都搬开,地面上架着许多木柴棍子,放着一把火,一大群兵围了火焰在地面上坐着向火。程、李二人进来时,有一位连长迎上来招待,又搬了两条板凳来,让程、李二人坐下。程坚忍说明来意。他道:“军部现在在哪里,我们不大清楚,师部在这里西南角下,大概相去有七八里路,参谋要去的话,我可以派一名弟兄引着去。”李参谋道:“事不宜迟,说走就走,到了夜深路更难走了。”说着话,已站了起来。

  那连长自也知道他们任务重大,没有敢再行耽误,就派了一名士兵,打举一只火把,引着三人走路。在黑夜里他们高一脚低一脚,也只好跟了那火把走,什么方向,什么地形,也都分辨不出来,摸索了两个来钟头,才到了师部所在地。在火把光里看到在一丛枯林下,有一幢村屋,那打火引路的士兵,先过去和门口的卫兵,说明了一切,然后引着他们走进那幢村屋。王彪放下行李担子,先在门洞子里草堆上坐着休息。

  程、李两位却被一名勤务兵引到后进屋子里来。堂屋正中桌上放了一盏灯,在屋檐风下,摇摇撼撼地闪动,另有两条板凳斜放在屋子角上,此外一无所有。两个人站在堂屋里正踌躇着,勤务兵引了一位长官走出来,他自说是参谋主任,勤务兵再搬了一条板凳,凑着那条板凳围了三张桌子,让宾主坐下。程、李二人告诉了来意,参谋主任便道:“能和贵师取得密切联络,自是我们十分欢迎的。不过我们军部现时具体在什么地方,我们也难说,下午所得的消息我们知道军部正向陬市移动。”程、李二人是抱住桌子角坐的,听了这话,不由得愕然一下彼此看着打了个照面。

  李参谋道:“那么,贵师前方的情形怎样?”参谋主任的脸上,略微表示了一点不安的样子,在衣袋里掏出一张地图来,放在桌上,但他并没有把地图打开来,只把手来按住,微微皱了眉道:“今天下午的情形确是不大好,刚才所得的情报,敌人已于今晚八时,攻到了太浮山麓的齐阳桥,现在又有了两小时,大概到了浮海坪了。”程坚忍问道:“这样快?”他说这话时,两手按住了桌沿,身子微微向上一起。李参谋道:“那简直是攻到常德的大门了,我们……”程坚忍怕他把话说得过分切实点,那也不是做客人的态度,便向他以目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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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发表于 2013-12-11 21:35 |只看该作者
李参谋把语句拖得很长,没有把话说完,然后改了字句道:“我们自然料到会有一场苦战,但不知道贵部配备的情形怎么样?”那参谋主任又在衣袋里取出一张配备地图,在灯下指示着告诉两人。这时那炮声枪声响得非常地猛烈,他匆匆地指着地图说了一遍,又问了一些情形,便道:“我所知道的是敝部伤亡数字很大,以后演变情形,兄弟自可随时奉告。沿路辛苦,且先请去休息休息。”说着就告诉站在旁边的勤务兵,把客人引到前进屋子里,和吴参谋谈话。

  程、李二人因他们正在指挥作战,未便要求见师长,也未便多缠住他,暂时告别,到前屋子里来见那吴参谋。这是一间民房倒有一张木床放着,旁边一张方桌,放了灯和茶壶,墙角上堆了一堆木柴,也正烧着火。这屋子里倒是相当暖和,二人脱下被雨湿透了的棉大衣,用旧木椅子背挂着,远远地向火烘烤。那吴参谋也就随着进来了,客气地说了两句没什么可招待的,请原谅,勤务兵搬了两张长凳进来,三人在床上、凳上坐下。那火边上放了一把大瓦壶,水正烧得热气直冒。吴参谋提了瓦壶,将桌卜的粗饭碗,向客人进了一遍白开水。

  李参谋取出纸烟来,和吴、程二人分享着,又开始谈话,问些这里的情形。这吴参谋所说,却和参谋主任说的,有一半不同,程、李两人倒问得没有了头绪。李参谋掏出挂表来一看,己是十二点钟,便叫王彪把行李拿了进来。吴参谋问道:“两位还打算睡觉吗?”就在这时一阵很清楚的机关枪声,啪啪啪啪地如潮涌起。

  程坚忍苦笑道:“实不相瞒,我们天不亮就一直走到现时方才停脚,天上是风和雨,地下是水和泥,走了个精疲力尽,非睡一下子不可。”吴参谋道:“我劝两位,还是不要睡的好,我们和敌人相隔不到三十里,这里前面是浮海坪。”程坚忍道:“浮海坪怎么样了?”他微笑道:“不怎么样,反正是很紧张的吧!”程坚忍道:“不睡也好,我们坐着烤火吧。”大家互相看了一下,也没有再说什么,只好搬了凳子来向着火坐,吴参谋自也来相陪。夜静了,那枪炮声,一阵密似一阵,只管送进耳朵来,程、李二人问起情形来时,吴参谋只是含糊地答着,他和李参谋是同乡,操着广东话,只说些乡情。

  不过夜空里却没有那么悠闲,枪炮声的猛烈依旧有增无减,约莫有了四点半钟,吴参谋离开了这屋子两回。最后一次进来,他笑道:“二位还是回常德去的好,稍迟恐怕路上不好走。”李参谋道:“你们师部呢?”他道:“大概也要移动。”他这样说时,程、李二人听到屋子外面,有忙乱的脚步声,似乎士兵们己在移动了。那勤务兵王彪,也就站到房门外睁了两只眼看。程坚忍淡淡地笑道:“不要发呆,把扁担找了来,挑着行李走吧。”那吴参谋自己已去收拾东西,也顾不着客人。

  由常德来的三位客人,就在这幢村屋人的慌乱中,走出了大门。这一带地方,李参谋为了视察外围监督建筑工事,前后来过四五回,对于道路,是相当熟悉。这时天色慢慢发亮,己看出了四周的形式,便唉了一声道:“昨晚上摸了几点钟,不想是我们走向了东南,快到石板滩了。”程坚忍也向四周一看,那由西北角拥起来的太浮山高高低低,重叠向东南移,山上的松林,在寒雨里被洗刷得干干净净,绿了半边天。他望着叹了口气道:“守土的人如不努力,如此锦绣江山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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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12 08:18 |只看该作者
第七章虎穴上的瑞鸟

  他们在枪炮紧密声里,约莫走了一小时,已到了石板滩,一路遇到两名警戒哨,知道这里有五十七师一班人任着警戒。走到街口,班长已荷枪实弹,带了一班人,在街口外的散兵壕里。天上的雨算是止住了,地上却还是水泥淋漓,那班长穿着草鞋抢步向前,踏着路上的水泥乱溅,迎上前来敬礼。程坚忍道:“盘龙桥情形很坏,望你们好好地稳住了这防地。逃难的老百姓,大概早已过去了,有的走了小路,望你们不要被人家混乱了队伍。我们得赶快回城去向师长做报告。”交代已毕,不敢稍稍停留,顺着公路向常德走。

  路上的情形和来时恰相反,只是陆续追到了同一个方向走去的难民,却遇不到对面走来的人。走了半日,才先后遇到两批人,一批是几位乡县的警察,押解了一批民夫,挑送子弹向前线去,二批是本部士兵,带了一批民夫,到盘龙桥去抢运留在那里的几十担米,此外就无所遇了。天空里的敌机,今日一大早就在天空出现。

  这时,一架两架的,不断在头上盘旋侦察。三人顺着公路走,有时遇到敌机顺公路迎面飞来,须先找个地方闪避一下。有时敌机由后面追来,根本来不及闪避,就疏散开来,蹲在路边,让敌机临头飞过去。至于听到敌机的响声还远,根本就不理会,不然那简直就不能走路了。约莫走了两小时,头上一架敌机,正在盘旋,忽然呜的一声,机头向上爬高。

  大家正有点奇怪,远远一阵轰轰之声,两架飞机的影子,像两只燕子般,由对面云层里钻了出来,向头上直扑。大家一看,来势不善,赶快向路边田沟里跳了下去,蹲着把身体掩蔽了,但身体虽是掩藏了,却又不能不看,各微偏了头向上看去。真是那时快,头顶上已有了三架飞机,一架是刚才爬高的,两架是直扑过来的,三架飞机成了个向下的倒品字形。嗒嗒嗒,天空里发出了一阵机枪声。那两架扑来的飞机,呜呜呜刺激得在空中怪叫,原来是上面两架,直扑了下面的一架。这一架拼命向北飞去。

  那个憋着半日不作声的王彪,突然叫了一声好啊!人也直着站了起来,笑道:“好的!揍他妈的一个痛快吧,由昨日下午直到今天这时,算出了我这口气。程参谋,看见没有?是咱的飞机。”程、李二人也都看清了,全站立起来看看,只见我们两架飞机一直追着,也钻进云层里去了。

  王彪走上路,挑着行李担子,问道:“李参谋你看我们能不能把那狗种敌机打下来?”李参谋笑道:“看这个样子,大概是会把它打下来的。”程坚忍道:“不管能打下来不能打下来,只要我们天天有飞机来,敌机就不敢这样猖狂。”说着,三个人再起身向前走,果然从此以后,就看不到敌机捣乱,路上随便向民间找了点现成的冷饭,各人吃了一个饱。

  赶到了灌市,到常德的路已走了一大半,程坚忍笑道:“我们并非是难民,不要这样拼命地赶路,找个地方休息个二三十分钟吧。”说时,见街旁一家茶馆,还半开着门,门口茶棚下空着两张桌子,大家就据着一张桌子坐着,还不曾开口,店里出来一个老头子,就捧了一把旧的紫泥壶和几只粗碗放到桌上。他向碗里斟出茶来时,兀自热腾腾的。

  王彪两手先捧起一只碗,哈着气先喝了一口,笑道:“今天还是第一次有了热的东西下肚。老板,难得你还卖茶。”老人道:“我哪里还卖茶?这是自己喝的,三位都是虎贲,我送给三位喝的。”程、李二人都向他道着谢,却见一个军官骑着一匹灰色马,踏上街来。李参谋道:“谍报组的王参谋来了,问点消息吧。”程坚忍起身相迎着道:“老王,歇歇吧,上哪里去?”王参谋跳下马来,将缰绳系在棚柱上,坐下来问道:“二位由石板滩来吗?”李参谋笑道:“远啦,由盘龙桥来。”

  王参谋道:“危险啦!你们跑得快,到了这里了,盘龙桥在今天早上十点钟丢了,你们大概还不知道吧?”程、李二人望了一望,苦笑一下。程坚忍因把昨晚的事说了一遍,王参谋正拿了一只空碗放在桌角,要倒茶,他啪的一声,将桌子一拍,碗翻落在地,打成七八块。那老人正用一只小碟子端了几块咸姜出来,吓得身子向后一缩。程坚忍笑道:“没你的事,你不要多心。”王参谋也就向他笑道:“我们生我们大兵的气,不干你的事,老板,对不住,打破了你一只碗,我照价赔你钱。”他这才算明了了,不关己事,将那碟咸姜送到桌上,笑道:“天气冷,想冲一碗姜汤给各位喝,没有姜,也没有糖,撕一点咸姜下下茶吧。”

  三位参谋都觉得这老人家盛情可感,一致向他道谢。李参谋道:“这西北角的情形怎么样?”王参谋倒着茶喝了一口,说道:“总算还好,涂家湖方面现在用两排人的兵力,已转战三十多里,始终在那方面顶着,大概现时在谈家河豪州庙一带战斗。这一支敌人没有什么重武器,在涂家湖登岸以来,已伤亡了二百多人。另一路敌人约有二百五十人,由踏水桥进犯,我们是一排人抵着,今天在冯家园战斗。最近的消息,敌有五百多人,今天拂晓,在牛鼻登陆,我们是一个连在那里抵抗。这三路都是牵制我们的兵力,不会有多大作用。”程坚忍道:“只要能这样打,那就很可以满意了。”王参谋喝了一碗热茶,上马先走。

  程、李二人又坐了一会儿,王彪却站在一边望了他们微笑。李参谋笑道:“你倒是个老战斗员,很镇定,也很自然,你还很高兴。”王彪笑道:“有什么了不起的高兴呢?我们又没有把敌人赶走,不过我有点小小的事,求二位帮忙,又不好意思开口。”程坚忍道:“要钱用吗?”王彪笑道:“不要钱,有钱也买不到东西了。就是那黄九妹的事情,请二位回到师部去了,不要提起。”程坚忍道:“哪个黄九妹?根本不晓得这人。”

  王彪笑道:“就是我那个干妈的女儿。”说着,他耸了一耸肩膀。李参谋笑道:“哪个有工夫管你们这些闲事?”王彪道:“这倒不干我事,若要说出来她们还在城里,又要强迫她们疏散出去,她们肯走,那倒好,若是不肯走,又有许多麻烦。”程坚忍道:“她们自己愿意冒险,又不至于当汉奸,她愿住下,就让她住下吧,我们不说就是。”李参谋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为了一千块钱一天,大概留在城里给人看家的总还不止十个八个。我们虽已经派人在各空屋里搜索,免得藏有歹人,可是本地老百姓真有少数人藏在秘密地方不出头,也很难一网打尽,留几个好百姓在城里,也许对我们有点帮助。”王彪道:“那我敢保一百分的险,黄家干妈母女,绝对是好百姓。”程、李二人听着,互相一笑。

  程坚忍看了一看表起身掏出两张钞票,交给那店老板做茶钱,他也是照例不收。三人说了声打扰,再向城里赶路。今日天阴,没有下雨,路上少了泥浆,走得快些。五点钟到了城里,一路之上,耳朵里充满了枪炮声、飞机声,眼睛所看到的,是路上不断跑着的难民。沿路村庄,一处处都死气沉沉的,叫人紧张情绪只管增加。现在到了城里,虽是各条街都关闭店门,可是偶有士兵来往,也一切和平常一样,那无事可做的警察,却也闲闲地站在街头,这倒让人松下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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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12 08:18 |只看该作者

  走到中央银行门口,也只见两个卫兵对立着,此外并无任何火药气味。相反地,却有二三十只家鸽子,飞到街两面屋脊上站着,有几只在银行门口屋檐上走来走去,走得那样自在,短脚肥肚的身子圆滚滚,长尾巴一走一闪。鸽子是象征着和平的动物,在这冬天树木凋零的时候,城里又疏散得悄无人声,实在不见一点东西,可以引起人一点生动的情致。这时看到这批鸽子,虽是极平常的东西,实在引起人一种异样的情感。

  李参谋到了师部门口且不进去,只管站在街心,向这群鸽子看着。程参谋笑道:“你研究这些鸽子吗?”李参谋笑道:“这和你那部《圣经》一样,都是这炮火丛中祥瑞的象征。凭这一点,我相信我们也会胜利的。”他说这话,连那两个卫兵都发着微笑。因王彪挑着行李进去了,复又出来相迎,两人才跟着进师话,像是很生气的样子,只好先站住等一等。

  只听到他道:“你应当知道五十七师的军纪军风,你这一团既调归我指挥,就等于五十七师的一团。当牛鼻滩打得正猛烈的时候,你不能把主力南调的理由说出来吗?”屋子里沉寂了一下,却听到副师长陈嘘云道:“现在师长还可以给你一个机会,恢复你军人的荣誉,你要抖擞精神,好好地去干。”这就听到有个人答道:“这是我的错误,愿意接受师长的新任命。”余程万道:“你要知道德山是和南岸援军联络的要点,又是常德城区东路紧要据点,和整个局面关系很大,现在限你在一小时内,进入原来指定的地点。你若是办不到,我不会对你稍存客气,你脑筋里想一想,负责答复。”那人就用和缓的声音答应了,听到一声好吧,有一位佩带团长级肩章的人走出来,因为他是友军方面调来的,程、李二人都不认得。

  等他走远了,二人进屋去,见余师长沉着脸色,还有怒气,两人倒是小小心心地报告了一番,参谋长皮宣猷也在屋里,见余程万听着很久默然地没说话,便道:“师长,他二位是辛苦了。”余程万在这斗室里来回地走了几步,脸上忽然发出笑容来,向二人点头道:“他们没有责任,不要紧,我们拿出上高会师的精神来,凭我们自己的力量,也可以支持这个局面,你们去休息休息,我还有新任务给你们。就是今晚上李参谋去东南路马家铺督战,张连长在那里打得很好。还有顾金钫指导员,带领一批警察和老百姓,也在那一带协助军队作战。他一个人任务太多,希望你去帮助帮助。程参谋你去河袱督战,袁自强营长,我知道他是个忠勇男儿,不过浮海坪一失,敌人用一支大军到陬市,截断我们和桃源的联络,来势凶猛。河洑面临大敌,希望你去多多协助。好,去休息吧。”二人退了出来,虽觉得又各是一个重要任务,但常德战事,已更接近紧张的阶段。

  两人回到卧室里各用开水泡了两碗饭吃。天色已近昏黑,看到那在外面屋檐上的鸽子,却陆续地在这平房外面院子里降落,这倒引起了程坚忍的注意。打开窗子来看时,院子外平地上矮矮的几棵小树,有的落了叶子,有的是常绿树,在树外一堵矮墙下,列了木格鸽子笼。鸽子正纷纷地向笼子里走去。

  在那墙上,有一张字条,写着碗口大字八个“虎穴珍禽,禁止伤害”。只看那笔迹,便是余程万师长的笔迹。程坚忍便笑道:“你看我们师长,倒有这闲情逸致。”李参谋笑道:“只有这样行所无事的人,才可以打胜仗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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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12 14:45 |只看该作者
第八章多谢厚礼恕无小费

  鸽子是否是瑞鸟呢?但至少证明这中央银行变成了虎贲师部以后,它们并没有什么不安,所以这师部由下南门迁移到兴街口,除了嫌着拥挤而外,一切是照常。惟其是照常,程、李二人一宿没睡,又来回步行了七十华里,爬上床去,睡得十分地甜熟。四点多钟,程坚忍被远处的炮声惊醒,看了表不必再睡了,又把李参谋叫醒,找了一盆冷水来洗过脸。

  恰好传令兵又来叫二人去见师长,他们二次接受了师长的指示,各带着一只手电筒,走出了中央银行。李参谋的简单行囊,由勤务兵周太福扛着,程参谋的行囊依然由王彪扛着,他们的方向恰是相反,一个向东,一个向西。

  走到兴街口十字路上,程坚忍和李参谋握着手道:“再见了,望你努力杀贼!”李参谋觉得他握手的紧缩而又沉重,也就回答他道:“好朋友,把这话回敬你。”于是两个人就分手了。李参谋向东出城,这是个月半缺的下旬,月亮像半面小镜子,其光本不大,夜露很重,天色都是阴暗的。在没有灯火的城市里,虽然是熟路,却也高一脚低一脚的不好走。

  这几日昼夜都听枪炮声的,本也不去介意,但是两个人走着,除了草鞋踏了石板瑟瑟有声,此外是身边毫无响动,因此那枪声炮声也就格外地猛烈。这已达到军家常例,拂晓攻击的时候,因之那步枪和机枪的响声,夹杂着联串起来。西北风在这黎明之前,特别地寒冷,由荒凉街道的斜角吹来,扑到人身上,像是锋利的剃刀,刮着人的毫毛。这样,不由得人不加紧了步子,以便借这点运动,来增加暖气。

  李参谋听到他脚步落得很重,便笑道:“周太福,你身上觉得冷吗?”他笑道:“大概晚上降了霜,这倒让我想起一件事,天没有亮,耳朵里又是这样噼噼啪啪的乱响,这很像做小孩子的时候,年三十晚上守岁,不到天亮去拜年,这不是放着爆竹吗?”李参谋笑道:“你倒是不含糊。”周太福道:“参谋,你别以为我知识不够,我就很想当个班长排长,带小小一批弟兄,和敌人碰上一回。李参谋笑道:“你这个希望,我想是可以达到的。”说着话,已到了新民桥,已算离开了城区,迎面的天脚己是泛出了一带鱼肚色,一阵猛烈的枪声,像倒了排竹架一般,在南侧发现。

  哒咚哒咚哗!哗!那种小钢炮和迫击炮的响声,在枪声里面夹杂着。李参谋呀了一声道:“这表示敌人钻到马家铺来了哇,这响声像是在洛路口。”周太福道:“的确是洛路口。”李参谋道:“慢一点走,我们不要糊里糊涂地钻进了敌人的陷阱里。”说时,站着定了定神就看到附近有一堵矮墙。于是爬上了矮墙,再由矮墙上,爬登人家屋脊。立起身来一看,在这里南边,有一道火花沿着地面冒起。在这火光对面,相隔不到一千米,也有零星的火光,还不时构成一道白光。分明那边是敌人猛烈的攻势阵线。我们这边,却是有限的抵抗。敌人那边,流星似的火光,由天空里构成无数弧线,向小火光这边罩来。

  在这火线中,一个个的红球,夹杂着扑落。这显示着前者的枪弹,和后者的迫击炮弹,敌人正在加强火力射击。那火线中大团火线表示山炮的,却也有三四处。这可以知道敌人还带有几门炮。他这样看着倒有点忧虑了。这边北角,在一阵猛烈的枪声呼应中,也构成一线白光,这表示我们这里也在加强火力。掉过头来向正面看,地面上发射的火光,还在十里路外。

  由洛路口到那边,中间还有个很大的空隙,这就由房屋上下来,对周太福道:“我们还是向前走吧,上前找着我们警戒部队,可以打听消息。”这时天色已经有点昏昏的亮了,顺着面前的石板路走,看到正向一片空阔之地我们已扫除了射击障碍线,那么该有防御阵地在这里了。便放缓了脚步向前,就在路边不远,已发现了散兵壕,在境外,并看不到士兵。李参谋料着这里的警戒部队,已伏在壕里备战。

  正好一个联络兵由壕里出来向后面遇个正着,李参谋就告诉了他自己的身份与任务。联络兵道:“我们这里是第七连一排人,排长就在前面,洛路口己经接触起来很久了。我们孟营长亲自带有一连人在那里迎击,另外还有一连人,是德山新到的某团一连人。”李参谋道:“你先引我去见你班长再说。”联络兵转身向前,便跃进了散兵壕。

  李参谋随了下去,这壕已将近一人深,正对着东来敌人的方向,还用大石块沿壕筑了一条掩护线,石外用干草皮伪装着,已经和平常地面无多大分别。士兵们散开来,分着点站在那里,已是预备随时开火。随了这弯曲的壕,到了一个石头盖顶的所在,联络兵先行一步,叫声班长,师部李参谋来了。那班长赶着出来扶枪敬礼。

  李参谋问道:“你们连长上去了吗?”吴班长道:“第九连在牛鼻滩一带,打了三天三夜,敌人越来越多,恐怕有两千多人。昨天他们有七八门炮三架飞机助战。这一连人伤亡得很多,孟营长命令我们张连长带两班人上去援助,现时在马家铺。这里是一班人警戒。”李参谋道:“我要上去看看,你小心在这里警戒着,不要让洛路口那边的敌人逆袭过路,抄到我们后面去。”吴班长道:“参谋可不可以留在这里?前面恐怕不大好走。”他说时,看看李参谋身上,只有一支手枪。

  李参谋道:“我还有个勤务兵跟着呢,为了防备万一起见,在你们这里分三个手榴弹给我们吧?”说时他见周太福也跟来了,便笑道:“你带的那个小包袱,可以放在这里了,三个手榴弹,你带两个,我带一个。”周太福道:“好的,干!”说着,他把背着的包袱放下来。吴班长果然取来三个手榴弹,他们分着在衣袋前挂上。李参谋取出一盒纸烟,给了吴班长一支,自衔一支在嘴里,摸出火柴盒,擦了一根火柴,两人就着燃了纸烟。

  吴班长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笑道:“天大亮了,参谋要上去的话,就请快些,稍等一会儿,恐怕敌机会来,走起来有些碍手碍脚。”李参谋道:“这话倒是有理。周太福,我们走吧。”于是两人跳出战壕,就快步向前走。走不到一里路,果然有三架敌机,在迎面半空里发现,但它们只在前面阵头上左右上下,来往逡巡,还没有直接向这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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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发表于 2013-12-12 14:46 |只看该作者
这也不管它,只管向前走,约莫又走了两里路,却是个三岔路口,路口边上,有一道小溪河,在稻田中间横贯着,向南方的沅江流去。这河边上有一丛凋黄的苇草,蓬松地拥着。两人沿了这小河岸,要向下游去渡过一座板桥。周太福在后,轻轻向前一跳,扯住李参谋的衣服。他警觉着,猛地站住脚,隔了苇丛子,却看到河那边有三个穿黄色衣服的敌步兵,正要渡过板桥向这边来,彼此相隔总不到十丈路,看得十分真切。于是两人不约而同地向下一蹲。

  周太福已在他前面提着一枚手榴弹在手,约莫有两分钟,那三人一齐都走过了桥,还在叽咕着日本话。周太福己站了起来,拔开引线,将手榴弹对准了中间那人丢了过去。那三人刚一过桥,却没有留心到两面。啪啦一声,手榴弹落地开花,三个人全已跌倒。
  这时李参谋也是拿了手榴弹打算丢出,看到三人全倒了,爱惜这仅仅的一枚手榴弹,便插在袋里。立刻拔出手枪来。他已看得清楚,前面两个人身上已是炸得血肉模糊,后面那个人躺在地上,还有点乱动,于是对准了他,一粒子弹打中了脑袋。

  周太福跑步向前,将三人各踢了两脚,并无一点抵抗。笑道:“活该,这小子怎么走失了联络,误打误撞钻到这里来了。没有家伙现在有家伙了。”他把最后那敌兵怀里一支三八式步枪捞了起来,掂动着看了一看,笑道:“活该我发财,这枪一点也没有坏。”说着,他又弯下腰去,饵了尸身上的子弹带和瓤刀。

  李参谋依然拿了手枪四周看望着,因道:“你不要大意,若是敌人的斥候,不会只有三个人,恐怕还有人在后面。”于是两人又闪到苇丛后面,站了几分钟,向周围看着,实在没有人。李参谋就对这猎物感到了兴趣,再走向前,把两个敌尸兵的步枪拣尸上搜寻东西,除了军用票、千人针那一类无用的东西而外,另是一本袖珍日记视三盒纸烟。

  这烟还不是日本货,而是在沦陷区里出品。翻开那日记,知道他们是敌军第四十师团,户田支队。光是他们这个支队,就有四千多人。那也就是说,这条路上的敌人,至少已是这个数目了,我们在前面打的,不过是两连人,差不多是以一敌十。周太福见他站着翻日记本,问道:“李参谋认得日本字吗?”李参谋道:“这里面夹杂着有汉字,可以猜出一半。他们是户田支队,这个写日记的是一等兵。”周太福道:“他们有多少人?”李参谋笑道:“管他有多少人,我们遇到他就像对付这三个人一样对付。这是胜利品,分一盒烟给你。”说着,递给他。

  周太福道:“李参谋留着你吸吧。现在常德己买不到烟,我根本没有瘾。”李参谋把烟揣入袋里,笑道:“那我也就不客气。你看,这三个鬼子身上,有什么东西你合用的没有?”周太福道:“我想鬼子兵身上的大衣,倒霉,这三个鬼子和我一样地穷,都是没有大衣的。走吧,前方紧急得很,回头路更不好走。”说着他背起了那支三八枪,向地面的敌尸,行了个滑稽的军礼,只把手扬了一扬,挨了脸,就放下了,笑道:“送枪来的东洋朋友,多谢,多谢!我没带钱,恕我不给小费了。”说毕,踢了那敌尸一脚道:“好狗不挡路,让我过桥去吧。”他就跨过尸体走向板桥了,李参谋跟在后面也忍不住哈哈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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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12 15:19 |只看该作者
第九章老百姓加油

  由这里向前,是石公庙,那也是既设阵地。李参谋因为三架敌机,飞得只有树头那样高,轮流在头上盘旋,便在横断着人行路的战壕里暂时闪避一下。

  敌机去了,正待起身,却见二十几个老百姓,和十几名警察,由于稻田里斜着抢跑过来,便站住了不动,其中有一半老百姓,是用门板抬着受伤的弟兄,警察却是背了枪跟着走。正觉得奇怪,却看清了最后面一个穿军服的是指导员顾金钫。

  心下大喜,立刻由战壕里跳出,迎上前去。顾指导员方和他对行过了礼,李参谋一句话,已是脱口而出:“前面的情形怎么样?”顾金钫道:“截至现在为止,马家铺那里的敌人,已增加到两千左右,有山炮五六门。第九连由涂家湖打到牛鼻滩,打死敌人至少有三百人。可是敌人后续部队源源而来,我们一个拼他十个,也伤亡过半,昨天晚上,敌人抄到濠州庙附近。第九连几乎要被前后夹攻,全部成仁。恰好这时第七连张凤阁连长带两排人赶到,走去就来个冲锋。敌人没有料到这里有生力军出现,钻过来的三百人至少让我们干掉五六十。他们不知虚实,退下去了。第九连得了这个接济,才转移到马家铺会合。大概七、九两连,凑合起来,只是一连人。敌人的数目,却有压倒之势。我们得了后方的情报,敌人又有一股猛攻洛路口,后方受到了威胁。我和张连长商量了,慢慢地转移到这里来。新民桥有孟营长本人在那里,和这里联络近些,免得受敌人的包围。李参谋看这个办法怎么样?”

  他点头道:“这样比较妥当,我本来是要到前面去看看的,这样我就在这里等着,不必上前去了。”顾金钫道:“我觉得前面无关紧要,敌人只是在这里牵制我们。不过由德山东的洛路口向德山市去的一路,相当麻烦。李参谋应当留在这里帮助帮助孟营长。”

  李参谋道:“师长告诉我,你督率着一批老百姓,就是现在过去的这些吗?”他道:“他们虽没有战斗经验,那血是热的,我觉得火线上虽还没有让他们参加的必要,可是在火线上抢运伤兵,输送子弹,送饭,送开水,他们的帮助很大。这两天,我们一直就在火线上转,为了安全起见,我决定把这些伤兵运到新民桥去,他们也就在那里等着,我还得跟着他们走,等和城内通了电话,我还要来。”说着,他匆匆地走了。

  李参谋站在这里,倒有点踌躇,向前去?不知道前面那两连人是怎样地转移阵地,而洛路口这面的战事,也实在关心。不向前?耳听到前面的枪炮声依然激烈地向近移,也急于要看看,他这样地徘徊在路上。

  周太福道:“参谋,我们在这里没有意思,再走向前两里路去看看。”李参谋虽没有答应他的话,但是这两只脚已经向前移动。敌机虽有时直向面前飞来,但只要不飞扑到头上,并不理它。真个走了两里多路,是一道小河,河两边都有高可两丈的河堤。西面的堤没有什么设备,东面的堤脚下,挖了一道防御壕。站在东面堤上,可以看到前面一片稻田,约有一里多宽,直接到最前面一道小河堤。

  就在这高地上,挖好了一个半月形的机枪掩体,所有射界里的草木,都已砍除干净,面前有一只鸡鸭行动,也可以看得出来。李参谋道:“这地势很好,我们在这里稍微休息一下。”周太福道:“这个地方若有一挺机关枪……”一句话还没说完,却在眼前那小河堤上翻过来一群人,两个人就不约而同地一齐跳进那挖好的机关枪掩体里,各把在敌尸上得来的步枪,架在壕沿上,四只眼睛正对了前面睁着。

  有四五分钟之久,把走过来的人看清楚了,他们穿着国军制服,也没有警戒状态,从容地由那条人行道上走了过来,周太福道;“参谋,这是我们自己的队伍下来了。”李参谋道:“暂时不用声张,等他们走近了再说。”口里说着眼睛依然对这批人注视着,数一数统共还不到二十个人。他们走时,行列相隔相当疏远。心里可就想着,面前一望平坦,没有一点掩蔽,假使敌机来了,来个往返扫射,我们队伍一定在吃亏。

  他这样想时,那队伍早有了警觉,突然一个跑步,向这里奔来。到了这高地下面,正好两架敌机飞来,于是他们就在那里堤脚下,一道浅壕,疏散着伏下去。敌机飞到头上时,虽也来去盘旋了几次,却没有发现这里有人,竟自走了。李参谋高声叫着:“下面来的是什么队伍?”来人群里很高兴地迎向前来道:“我们是一六九团三营九连,我是第一班副班长。你们是增援部队吗?”李参谋看到是绝无错误,迎向前说明了身份,那副班长便报告着前方情形,现时第七连在前掩护,让作战已久疲劳得很的九连下来,占领后方的既设阵地,连长、班长都已阵亡了,副连长受伤,已经抬去新民桥。

  他把这两班人合并着,代行连长职权带到这里。报告毕,他就向李参谋请示办法。李参谋道:“都很好,就把机枪安放在掩体里控制面前这片空阔地带,掩护第七连转移。洛路口已发生接触,后方有暴露的危险,前面无须挖得这样长。”副班长听说,便把他的十几名弟兄,布置在高地上,还不到十分钟,却见两名警察带着几名老百姓,由新民桥路上很快地跑了来,看时,两个老百姓抬着一箩筐白米饭,两个老百姓抬着一木桶开水。另一个老百姓挑着一副扁担,一头是两钵咸菜,一头是筷子碗。

  李参谋认得那警察,就是跟着顾指导员,刚才走过去的。便迎着问道:“你们是向这里送饭来的吗?”一名警察道:“我们到了新民桥附近,老百姓正向部队送饭,饭菜都很多,那里弟兄根本吃不了,顾指导员告诉他们火线上弟兄打了一天一夜,很少有吃有喝,这几位老百姓就自愿把饭菜开水分了一半送上来,他们没有枪,又不懂战场规矩,所以我们两人又回转送他们来。”李参谋听了,面对了老百姓,立刻立正着行了个军礼,慌得老百姓不知高低,有的也举手行个军礼,有的抱了拳连拱了几个揖,有的连抱拳来不及,就连连地点着头。李参谋道:“难得各位这样热心,冒了飞机大炮的危险,送饭来给我们,我们感激不尽,诸位就送到这里为止,不必向前了。这里地势很好,两道堤加着一道河,这河两岸,我们全都可以控制的。”

  说着让那副班长将全部士兵分着两批,一批警戒,一批吃饭,轮流休息。自己也就捧了一碗饭,夹着一些菜,陪老百姓说话。因道:“难得各位这样热心,冒险送饭给我们吃,吃一个饱,自然是管这一顿,可是对我们精神上的鼓励,我们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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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发表于 2013-12-12 15:20 |只看该作者

  一个年纪老的百姓,叉了手看他吃饭,便一摸胡子道:“长官,你不要说我们乡下人不懂事,难道我们不是中国人吗?你们为了国家,拿着性命跟鬼子拼,我们送一两次饭算什么?晚上各位还在这里的话,我们会再送饭来,我们懂得好歹的。”

  另一个小伙子道:“真的,我们懂得好歹的,那种不相干的军队,我们才不送饭给他们吃呢,他也用不着我们送,老是不客气,到了哪里,吃到哪里。你们虎贲太好了,向来不占我们一点便宜。别人不知道。我上次挑一担萝卜进城,你们火夫全担买了,替我挑着担子走进师部。我心里头捏一把汗,想这回是完了,一个钱捞不着。想不到到大厨房里,那火夫把大票子给我,差两块钱我找不出,他倒白送了我了,这是第一次和大兵做买卖的事。出门碰到一位军官,他看了我挑着空担子出来,他问明白了我是送萝卜来的,再三问我弟兄少给了钱没有?我说:‘不但没少给,还多给了两块钱呢。和你们大兵做生意,我第一次占便宜。’那军官笑了,后来那军官走了,街上人告诉我那就是余师长。我倒吓了一跳!余师长真和气呀!”

  那个老人道:“可不是吗!我们常德前后来过两个好人,我们永远忘不了。从前是冯玉祥,于今是余程万。呵,不!是余师长!”
  李参谋笑道:“没关系,你们老百姓当面叫我们师长余程万,他也高兴,不信你将来可以试一试。你要知道,到了老百姓一见名字,送给人家小孩作纪念。”

  他说着话时,把那碗饭吃完了。那个小伙子,也不征求他的同意,拿过碗去,就去替他盛饭。李参谋笑道:“这不敢当,我们当兵的,一切是自己来。”那小伙子并不理会,给他满满地盛了一碗,又夹上许多菜在碗上,他捧过碗来道:“长官,多吃一点吧!吃饱了,打仗才有力量。加油!加油!”这样一来倒引动了其余几位老百姓的兴致,抢着给各位士兵盛饭,各个喊着加油!连那两名警察,也都放下了枪,加入了盛饭团,因此各人的眼光,都注射在士兵的饭碗上。只要饭碗一空,就有了老百姓过来,双手接了碗去。有的索性来个先下手为强,只等饭吃到九成,就把碗夺过去了。有时还两只手伸过来,弄得士兵们哈哈大笑。

  大家在说笑中,两批士兵都吃过了饭,前方的枪声,却格外地紧迫。向远看去,半空里常常是冲出一阵阵的白烟,敌人的炮位也逼近了许多。李参谋便向老百姓道:“各位请回吧,这个地方,大概马上就要接触。”一个警察向在阵地上的士兵看了看,便挺着胸道:“我看你们士兵不多,我愿意加入战斗。”李参谋点着头道:“多谢你的盛意,只是各位父老,并不懂得作战,在阵地上不但无用,反增加我们许多顾虑。就是二位各有一支枪,这枪太旧了,也是不便作战。还是请二位带了老百姓回新民桥去。假使晚上我们在这里作战,各位再给我们送点吃的喝的来,我们就感激不尽了。”

  那个老人举起一只拳头,平空捶了一下,做个坚决的样子道:“我们一定来!除非给炸弹炸死了,一个不短少。”李参谋笑道:“老伯伯,你有这股勇气,一定不怕炸,快走吧,晚上再见。”说着,举手行了个礼。老百姓却是一双空手,听听那前方的枪声,好像就在前面那短堤下,大家也不敢耽误,分别抬着篾箩水桶,依次跟着两名警察走了。

  李参谋倒是有先见之明,老百姓走后不到六七分钟,一个联络兵,由前面短堤上翻了过来。因为他只是一个人,大家虽都注意着,却并不紧张。直等他逼近到二三百米,这边掩伏在堤身下的人就伸出头来喝问:“哪个?”那兵答应了,并大声道:“我是第七连一等兵。”李参谋在堤后看到没有错误,就叫他过来。他走过来说:“我们第七连已到前面短堤下,先让我过来看看,他们随后就到。”说着,他回身一指道:“他们来了。”

  大家看时已有二十来个人,翻过了前面短堤,走到水田路上。他们也是看到这里水田平原上光秃秃的,没掩蔽,很快地走了过来。李参谋很机警地伏在堤身后,抬头问道:“张连长在哪里?”队伍最后面一个人举着手,一面走一面答道:“我是张凤阁。”李参谋道:“快上堤到这边来,这里有接济,快!”张凤阁督率着一小批士兵,翻过了堤。

  早已听到飞机声响,立刻下令散开,弟兄们都掩蔽在河堤后身,两架飞机飞到了河堤上面,盘旋了两三个来回。它们没有发现这里任何迹象,一直就飞向德山市去。张凤阁连长这就走向李参谋面前报告着道:“前面约有七八百敌人,沿着沅江向观音寺高坪头进犯,绝对是增援洛路口的。他们的山炮,也是向那边移动的。石公庙这条沿线,大概敌人是牵制的兵力。”李参谋道:“他们果然是增援洛路口的话,在我们面前,正暴露着侧翼,找个机会,要干他一下。第七连掩护第九连转移阵地,太辛苦了,张连长可以到新民桥去休息一下。我们吃饱了饭,第九连又休息了这样久,这里由我们来吧。”张连长笑道:“虽然是打了一天一夜,弟兄们的战斗意志还很旺盛,若是预备在这里干敌人一下,我们愿参加这个战斗。”李参谋看看他的脸色红红的,已打出了气,还不见疲倦,第七连的弟兄们,坐在河堤干草皮上,却还手里拿着枪,腰杆子直挺着。他便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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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15 16:44 |只看该作者
第十章石公庙堤上和堤下

  李参谋和张连长商量之下,参酌这里的地形,觉得面前这道小河,由北向南来,到了这里,正好转个弯,微微地向西。河堤有一大截,坐北朝南。便立刻在堤面南的转角上,抢着挖一个机枪掩体。掩体前面正好有两棵歪倒的老柳树兜,相当地隐蔽。这堤身上控制着两条人行路,一条是沿堤角走向新民桥的大路,一条是成垂直线到天井港通洛路口的小路。于是命令张连长带第七连,守长堤转弯的角度上,第九连仍旧藏在堤后,面向东监视。这样布置着,不到三十分钟,一切停当,那沿马家铺而来的敌炮声,已转向了南面,果然是奔向观音寺,看那炮发出来的白烟,也正是在那方面上升。张连长在堤东南角站着,他带有电话机,本想向营部里去个电话,但电话线还相距这里有两里路,正踌躇着走呢,还是不走呢?李参谋却派了个传令兵来报告,东面短堤上,已发现敌人,准备接触。张连长这就没有离开了,他爬上去,伏在一块砍了的柳树树兜下,向前注视着,这里倒是东南都可以看见,果然,在那里面平原上,已有四五十个敌人,他们翻过那短堤。

  敌人看到前面有一道长堤横了去路,也有相当的警觉,散开了队伍,就下了小路,在稻田里成了纵线,向堤面进逼。在纵线后面,有两门迫击炮在那短堤脚下,向这面堤上发射,掩护敌队进行。这个机枪掩体,在堤面微低的所在,没有给敌人发现,弟兄们掩藏在堤下,在射击角度以外,大家十分镇静。李参谋和那副班长,都伏在机枪掩体附近,睁着眼看着稻田那面一群散开来的敌人,动也不动。敌人的迫击炮在前面射着白烟,轰轰放了一二十响。见这面一点反应没有,也就不再发炮了。在水田里的敌步兵,像寻食的一队狼,田上移着人影,到达了三百米距离。那一块地形,正好突起,正是个射击的好机会。我们机枪的射击手伏在掩体里,全部神经紧张。两只眼珠几乎注视得要由眼眶子突出来,扶了机枪,只待令下。

  这时,那副班长做个手势,突!突!突!一阵子弹由枪口里飞射出去,面前的敌人已有七八个倒在田里。其余未倒的,赶快伏了下去。这挺机枪如何肯放手?略略地转着枪口,又是一阵扫射。那里敌人的迫击炮,集中了火力,四五处喷着烟,一齐向机枪掩体这边轰击。原来第九连到后,已在相当距离之外,又临时挖了两个机枪掩体,在那迫击炮轰击之前的两三分钟,已赶快把机枪移到偏北的一个机枪掩体里去。好在这一道长堤高过人身多多,部队在堤后活动,敌人无法射击拦阻。

  机枪放置好了,在堤下暴露着的敌人,也就赶快地向后低田里移动,在偏斜的角度里,还可以看出敌人密集着,借那方高地掩蔽着卧倒。这又是一个射击的好机会,突!突!突!一阵响,又击中了他们几个人。这样,敌人又向更低的地方退下去,除了用迫击炮轰来,并没有什么行动。相持约莫到一小时,张连长派了两个传令兵来向李参谋报告,他爬上一棵大柳树顶上去探望,发现有一批敌人,在南方小路上,向这里增援。

  李参谋立刻跑到堤转弯的所在去。张连长溜下树来站住迎着道:“这方面的敌人,恐怕后续部队很多,我们应当变更战术,给他个下马威,然后才顶得住。”李参谋道:“你怎样给他一个下马威呢?”张连长道:“我主张先不让敌人知道我们的机枪阵地,只管让他向前。这堤下面,田是平的,没有东面那几块低地,路后面又是几处水塘。他们过来了,就很不容易运动。那时先用机枪扫射,再来一个冲锋。”李参谋弯腰走了两步,藏在大柳树兜下,对面前看了看。果然,沿堤平行的人行路外,水田里的泥土,只有一半干湿,所有田埂,都不能掩蔽这里俯瞰的视线。远在一两里外,有两三口很大的池塘,像个小湖泊,一条人行石板小路,就是绕了那几圈水向这里进行的。便回转身来道:“张连长,你这个决策不错,不过你们在牛鼻滩打到这里,一直是……”张连长不等他说完,便道:“没有问题,我们弟兄一点也不觉得累。”李参谋看他脸色红红的,战斗意志在内心里反映出来,也就不再考虑。那边的迫击炮在停止了一个阶段的时候,复又紧密射来,哗哒哗哒,轰!空中又在接连地响发着自火。李参谋通知那边代连长的副班长,只管沉着应付,不见敌步兵行动不要睬他。

  同时,敌机两架,由东南角飞来顺着堤后这道内河,不住地盘旋,轰隆隆的马达响声下,嗒嗒嗒的机枪响着。因为西岸那道堤还有稀稀落落的高大柳树,它怕碰上了树,还不能飞到像平常阵地上那样低。它虽扫射了七八十次,因为两面是堤,中间是河滩,对于部队,丝毫没有损失。这样也就说明了敌人更有企图,因此对于南面这方的敌人,更为注意。约莫二三十分钟,那条路上的敌人,已在那条路上发现。他们似乎是有意偷袭,并不用炮,也不用枪,就是静悄悄的,顺着路端枪冲了过来。张连长已把部队完全部署妥当,把人调到顺堤的一道斜坡后面斜伏等着。看看敌军百人左右,已逼近了堤下那道人行大路。他做一个手势,立刻机枪对了敌人密集所在,一阵猛射,在堤面放出百十道烟。这出乎敌人意料,慌乱地伏在堤田里。张连长说声冲锋,号兵在堤下呜嘟嘟吹起了冲锋号。张连长一人当先,率领着全连弟兄,由堤的斜坡直冲下去。

  敌人在机枪扫射之后,已是慌了手脚,感觉到找不着一个较好的立脚地点。而面对着这道长堤又是局促的仰攻,无便宜可图。这时一声冲锋号响起,他们哪里敢在烂泥田里迎战,立刻掉头向后溃退,撒腿就跑。自然,他们的意思,还是想匆忙中找个有掩蔽的阵地。这里张连长怎能允许他们的要求?他在最前一个,挑选了几个擅长掷弹的弟兄紧紧跟随,飞跑到人行路上。敌人一小部分在石板人行路上,一大部分都已慌乱地踏进了泥田里,张连长首先扬起手来一枚手榴弹丢到人行路上,轰隆一声,己有四五个人在烟丛中应声而倒。其余奔上前的几个士兵,都照着敌人密集的地方抛去。一时间火烟和泥浆乱溅齐飞,奔到人行路上。其他的士兵,都已举起了枪,做近距离的射击。敌人原是想在这里立定阵势,然后向堤上迎击。看这情形,已是不可能,就继续地向后退去。张连长因自己人太少,就不敢跟着追下去,依然回到堤上来。那东面的敌人,在南面敌人进扑的时候,也曾做相应的蠢动。那面堤上第九连的机枪,就猛烈地对地面上敌人的影子射击,子弹雨点般的飞着青烟,让他们抬不起头来。南面冲锋号一响,他们疑心这边也会冲锋,就缩着没敢动。南面敌人退下去了,他们更是不敢动。

  张连长回到了堤上,李参谋十分高兴,握了他的手,连连地摇撼着,笑道:“这一仗打得好,这一仗打得好!无论如何,石公庙到新民桥这一线,我们已是把敌人压制下去了。参谋长对这方面的情形,颇关心,应当给他一个报告,我拿了电话机子,到后面去打个电话吧。我想在黄昏以前,这里的敌人不会蠢动。”张凤阁连长也同意了他这个看法,于是李参谋让勤务兵周太福背了电话机子,渡过小河,抄着小路,向新民桥走来。

  走了三四里路,已经遇到了电话线,周太福爬上电话柱,将线接好。总算顺利,这里通到城里的电线,并没有损坏。摇着铃子,由总机接上了师长室。那时师部里遣兵调将二十四小时,已没有一分钟空闲。师长余程万,已下了铁定的工作,自己或坐在床上,或躺在床上,右边壁上挂着比例尺为五万分之一的常德地图。左边小桌上,放着电话机,他经常是手拿了听筒听话,眼睛注射着地图。他接着李参谋的电话,便问道:“现在情形怎么样?”李参谋把战斗经过的情形,详细地报告了一遍。余程万坐着听话时,突然地站了起来,很兴奋地道:“很好,你告诉张连长,我嘉奖他,先赏他二千元。并拍电给军长,望你们和孟营长稳定了这一线。西面河洑山也打得很好,你们放心。最后,望你们注意德山方面的情报,你们要留心,阵地不可太突出,必要的时候,你们可移守新民桥,这样可以把力量集中起来。对我们也有相当的便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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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15 16:45 |只看该作者
李参谋答应着,并说以后随时有电话报告,余程万又叮嘱了几句,挂上了电话。在余师长打电话的时候,同一间屋子里,指挥官周义重,却也在和河洑山方面耆山寺营部里的袁自强营长正通电话。话说完了,他向师长报告道:“那边的情形,依然很好。截至现在为止,我们所知道的敌情,来犯的敌人,共分三路:一路是由缸市犯黄土山,是敌人一一六师团的先头部队。一路是由戴家大屋,直扑我袁营河、袱阵地,约有步兵一千,骑兵一百。一路是由盘龙桥直犯陬市,是敌人第三师团的先头部队。他们到了陬市后又分两路,一路用民船木排渡过沅江,进犯桃源;一路回转头来东犯,有各种大小炮二十几门,进犯河袱,企图和戴家大屋那路敌人会合。”

  余师长听说,眼睛注视了墙壁上的地图,因道:“敌人犯陬市,这着棋,那是相当毒辣的。他分明截断常德和西南的联络。这样,河湫的战斗也就分外重要了。敌人的路线拉得太长了,侧翼暴露,这支深入的孤军,就不得回去。不过桃源不能守的话,他一定有个大迂回,进犯常德南的斗姆镇。那我们会受四面包围。”周义重道:“师长这个看法非常地正确。我们必须把沅江南岸那两V字形的地区把握着,然后通桃源益阳的两条路才不至于资敌。只是我们现在的力量,却顾不到南岸。”余程万道:“顾不到也要顾,我已有成竹在胸,现在且不必提,让我们注意河洑的情形。”说着,他自己又拿着电话听筒,要着河洑袁营长的电话。

  这时,袁营长和去督战的程坚忍,都在庙角建筑的小碉堡里守着电话机。接着电话,听到是指挥官的声音,便凝神听着,以便接受命令。余程万在电话里道:“袁营长,河洑这一天的战事,我们满意。不过敌人既侵陷了陬市,他一定会用全力进犯河洑。我一再和你们说过,河袱是我们的圣地,我们在这圣地上,一定要洒上光荣的血迹。我每次到河袱,都看见河洑老百姓对我们五十七师那一份信任,我们一定不能让他们失望。我已命令迫击炮一排增援你们,马上就到,你要好好使用它。受伤的弟兄,不要留在河袱,可以即刻送到后方医治。我再和你说一句,河洑是我们的圣地。”袁营长听师长在电话里的声音,非常沉着,便道:“一切遵师长的命令行事。师长要我们死在这里,我们就死在这里。”余程万答应了个好,将电话挂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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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15 16:46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一章罗家冲壕中行

  袁营长放下了电话机,和程坚忍重叙了一遍。程坚忍笑道:“河洑能打两个好仗,区区也幸有荣焉了。我今日天不亮,就赶到这里来,总算躬与盛会了。”说着,又打了个哈哈。

  原来常德到河洑街上,约有二十多里路,街上到河袱的阵地上,又有两里来路,程坚忍和王彪一大早动身,赶到河洑耆山寺营部所在地。那时由戴家大屋来的敌人,正在进扑河洑山的阵地。这河洑山牵连着常德西北角的太浮山脉,直到沅江北岸,将河洑街市屏障着。由戴家大屋向河洑市来的小路,恰被这山挡住。这山虽不怎样地高,却也丘陵起伏不断,五十七师料定了这里是敌人进犯之路,已几次筑好了阵地。沿着山麓,挖好了丈多壕堑,壕堑里倒插着削尖的竹钉。有些壕堑的前面,还有一些乱树枝堆的鹿岔。此后依着山的坡度,才是我们的散兵壕。有几处地方,我们也建筑了半地下式的小碉堡。这碉堡像半个大馒头,远看又像座坟墓。虽缺乏铁丝网,在这种防线之下,敌人少数轻快部队的冲击,根本也就可以不理。在那日上午一时,敌人第三师团六八联队,骑兵一百,步兵一千,由戴家大屋向罗家冲猛扑。那个地方层层都是小土山岗子,中间不时有长方的小山谷,我们的阵地在丘陵的东南角山麓上。由高俯瞰狭窄的小丘陵或盆地,火力压制得敌人无法接近我们阵地。敌人在深夜到了冲口,一看这形势,也就不敢钻进,只是把四五门山炮放在罗家冲口外,对了我们阵地,做梯形的轰击。

  程坚忍、王彪一路由大西门而来,就听到炮声,一阵比一阵猛烈。到了河袱市街外,天还没有亮,正值敌人拂晓攻击。虽是隔了个山冈,远在半天里,看到一阵阵的火光一闪一闪。随着火光的闪动,轰轰的响声隔山传了过来。王彪随在程参谋后面走着,因道:“瞧这个样子,我们正赶上了这档子热闹了。我们上火线去吗?”程坚忍道:“为什么不去?你含糊吗?”王彪笑道:“我不过白问一声,跟着参谋两三年,不用说胆子闯得大多了,也受了许多智识。我除非愿意当一辈子勤务兵,要还有点骨头的话,我也就当巴结到有个参加战斗的机会,参谋,说你不相信,若是让我当上一名班长,我真能表演这么一手。”程坚忍笑道:“你这点志愿,不是为着你那干妈和干妹嫌你没出息吗?”

  说到这里时,正好轰隆隆一阵炮响,好像是几尊炮同时向这边阵地射击过来。王彪笑道:“参谋,你真不在乎,没听到好响的炮吗?”程坚忍道:“你要知道拿枪杆的人,在拿起枪来的时候,就当心无二用地全副精神都去对付敌人。在没有拿起枪的时候,神经就当尽量地让它轻松自由。你看到拉胡琴的人没有?当他拉胡琴的时候,一定是把弦子上得紧紧的。等着把胡琴拉完了,就要把弦子松下来,码子除下来。那为什么?为的是尽管紧了弦子不松,那下面蒙着胡琴鼓的蛇皮,就会让弦紧绷了码子,把蛇皮压破了。人不是一样吗?大兵不是一样吗?我们的脑筋,就是胡琴下面竹筒蒙蛇皮的那面小鼓,不打仗不受训练的时候,我们就应当让它休息。”王彪点着头笑道:“你这一说我就全明白了。不过到了这个时候,我们也就快拉胡琴啦。”程坚忍道:“那就让你看我的。王彪,你现在该跟着我学了。”

  说着话,天色有点微微的亮。鱼肚色的云脚,在东边天脚,由身后向身边射过光来,看到河袱的街市,已在朦胧的曙色中现出了重重的屋脊与墙头。街外有几棵高大的柳树,依然是在半空里摇撼着枯枝,那分自然的萧瑟景象,并没有因那轰隆噼啪的枪炮声,有什么变化。因为天阴,冷风拂过了长空,霜气浓重,围绕着这河袱市街的田野里,还有些稀薄的雾气。他们顺着街后一条小路,奔向营部所在耆山寺。在快速的脚步下,走着小路上的石板,噔噔有声。

  在前面霜雾迷蒙中,早有一下沉着而严厉的吆喝声:“哪个?”程坚忍站住了脚答应了他。两人慢慢地走过去。一个警戒步哨兵,扛着枪立在路头上,程坚忍问了他两句话,便走了过去。路上又经过两道步哨,走到耆山寺。那小山岗子上,有一个小碉堡,营长袁自强他已是蹲身在那半截入土的小碉堡里,守住一架电话机作战。这碉堡外有散兵壕和机枪掩体。另外两个同样的小碉堡,相隔着一个步枪射击的距离。这里还控制着一连人,隐蔽在各处,他和副营长、营副与三个兄弟,守着碉堡。

  外面弟兄进去通知程参谋来了,他便迎了出来,行过了军礼,报告了这里的军事,已经接触了三四小时,敌人丝毫没有进展。他说话的时候,挺着胸脯立正,精神还相当振奋,倒不像是苦战了半夜的人。程坚忍便向他道:“依着这里的山势,那是可以好好地打一仗的,先让我明了这里的阵势吧。”

  于是和袁营长走进碉堡。这碉堡里毫无例外,铺着中国军队惯用的“金丝被”,这“金丝被”在华南华中地带是稻草,华北地带是高粱秸子或麦草,常德的“金丝被”是稻草。占了碉堡里大半边地方,袁营长所坐的地方,多了一条旧军毯,地下放着一架电话机。一支大瓦壶,这里有两只粗饭碗配着。袁营长亲自弯腰下去,给程坚忍斟了一碗冷开水,奉请他坐在“金丝被”上。程坚忍和袁营长要了阵地简明地图看了,袁营长和副营长、营副都坐在地上陪话。

  那电话机的电铃响过了好几次,第六连连长在阵地上来电话说:“敌人冲上来两次,都压下去了。敌人后续部队还正在来,下次恐怕会来得更凶。”袁自强在电话里叫道:“无论如何,把机枪捏住他。”程坚忍在旁插嘴道:“袁营长你告诉他,我就来。”袁自强向他点着头,在电话里道:“打起精神,好好地干,程参谋在这里,他就来。”说毕,挂下电话,已听到前方炮声轰隆轰隆,只是加紧。

  程坚忍道:“袁营长,我一定要到前面去看看,请你派一名弟兄送我去。”袁自强道:“既是参谋要去,请王营副陪你去吧。”那营副未曾答话,己站起来了。程坚忍看他们这样兴奋,也感到很高兴,便站起来笑道:“我想总可带些好消息回来。”王营副已首先走出了碉堡的洞门,程坚忍走出来时,王彪也站在散兵壕上,笑脸相迎。程坚忍道:“你若高兴去,可以和我同走;不愿意去,你就在这里候着,也没有什么关系。”王彪挺着胸脯道:“我绝对愿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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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发表于 2013-12-15 16:47 |只看该作者

  于是王营副在前引路。顺了小土山上一条小路,向了炮火并发的所在走去,这里小土山坡度并不怎样陡,倒是沿山都有高高低低的松树,经过多日的阴雨,松树还是青郁郁的。约莫走了一里多路。到了一带较高的土山岗子上。地形略嫌暴露,大家便跳下山脚的交通壕里俯着身子走。这里是刚刚跳下,相隔十丈不到,一个山炮弹落下,咯的一声,尘土四溅,身后是一丛烟。但谁也没有理会。由这里前进,就钻进了散兵壕。

  虽是敌人的拂晓攻击已有很久,可是那前面小山岗子后面,一阵阵的白烟冒起,敌人依然在加紧进攻。程坚忍俯着身子顺着壕弯曲着向前,还有敌人的两次追击炮落在附近,当听到轰轰的炮弹刺激空气声时,赶紧向壕底一伏,扑哧一声,便溅了满身沙土。王彪是紧随程坚忍身后走着的,当第二次炮弹落在附近时,他忍耐不住了,便轻轻地喝骂道:“这鬼子太可恶,我今天一定要回敬他一拳头。”程坚忍回头看了他一眼,将手反在身后摇摆了两下,依然继续地随了王营副走。

  不多远,是个黄土岗子。前后大大小小倒有几十棵松树,地面上稀稀落落的黄赭色草皮,却也掩盖了些黄土。我们就借草皮的伪装,下面挖了散兵壕。作战半夜的士兵,散落地伏在壕里。由此向上,有个碉堡,在土里冒出半截来,上面也盖了草皮,伪装得极像一座野坟。王营副很快地向前,先转到那碉堡后身,爬进了碉堡,随着他又爬出来,招招手,将两人也引进了碉堡。这里面更简单,除了三个弟兄扶着一挺轻机枪,便是刘贵荣连长和副连长各拿了一支步枪,守在地面上的一个电话机旁。那刘连长迎着程坚忍行过军礼,脸上不但没有疲劳的样子,红红的气色,对师部派来的人员,倒表示一种欣慰。

  程坚忍道:“我由师部到营部,一路都听到这里打得很好。我非常地高兴,所以亲自来看看。师长已派一排迫击炮加到这边助战,我们一定要打得更好。”刘贵荣道:“由昨晚半夜到现在为止,已进攻七次,有五次在半路上就给我们火力压住了。有两次冲到了面前,我们就跳出了战壕去肉搏,也把敌人揍退了。请参谋看,那对面山坡下,就有二十三具敌尸不曾抢了走,至少我们打死了鬼子两百人。”程坚忍说了句很好,也就伏到碉堡眼口,向阵地外张望。

  这前面山坡下,是一块凹地,凹地上方的是拦阻壕,已被敌人的山炮把壕沿摧毁了几块向下坍着沙土。壕外的鹿岔,中了炮弹,也不成行列,有一堆树枝燃烧着在冒青烟,敌人的炮还只顾向前面落弹,弹起的白烟溅起来的灰尘,加上鹿岔燃烧的青烟,面前连成了一起。但烟雾的空当里,依然可以看到那山麓下躺着黄呢制服的敌尸,刘贵荣所说,倒都是真实凭据。程坚忍正要遥遥地默数那些敌尸是多少,却听到轰轰轧轧一片飞机响声。随着冲冲几声大响,面前火光闪闪,涌起白雾一般的炸弹烟焰。这就回转身来向刘贵荣道:“我们要特别警戒,敌人调了飞机来轰炸,一定又是一个攻势。但是我在这里,绝不含糊。”刘贵荣道:“绝不含糊!七次都把它压下去了。有参谋在这里,第八次、第九次照样把它压下去。”说着,也伏在碉堡眼里向前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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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15 19:50 |只看该作者
第十二章第八次进犯又压下去了

  日本鬼子在中国作战的手法,向来是一贯的。眼前这些炮火,就是每次进犯的预兆。刘贵荣睁大了两眼,聚精会神,向敌人来势看了去,敌人山炮、迫击炮射来的炮弹,一枚跟着一枚,都落在这附近三四座碉堡左右前后。似乎敌人已发觉到这几座制他死命的碉堡,想加以摧毁。因为炮弹落得多,这山麓前面,已屯聚着一片迷蒙的烟雾。有两次炮弹落得很近,把碉堡后的山土和小石子,像下雨一般的由碉堡洞口扑进来。人在里面也觉得地面震动了一下。但刘贵荣连长身子动也不动一下,只是看着敌人。这前面起伏的丘陵。有两处较高的坡子,一个相距约五百米,一个相距约四百米,驮着一条人行便道,向这里伸延。这两个小丘陵,敌人必须经过,经过就暴露出来。他们到了这里,总是飞跑过来。

  刘贵荣的眼光,就是射在这两个丘陵上,他终于把敌人发现了,约莫有二三百敌人,在那小丘下面蜂拥而上。冲到小丘顶上,这个丘顶,倒有相当的长度。那里,和那第二个丘顶一般,都经过防守工事的布置,把所有障碍的一木一石,都已铲除干净。说时迟,那时快,左手下一班人所守的一挺轻机枪,已在碉堡眼里,吐出火蛇的舌头,哒哒哒,一阵子弹,向那小丘顶上狂射了去。敌人纷纷饮弹倒地的,约莫有三四十人。究竟因为他们人多,已有大部分冲过了那小丘,奔入下面的凹谷。这是一个射击死角,左角下的机枪,便已停止了射击。在这死角下,敌人有几分钟的休息。休息之后,就当冲上第二个小丘,那就接着这里的阵地了。刘贵荣的两只眼里,都要冒出火来,回头向机枪手将手一举,做了个准备射击的姿势。他依然向前张望着。

  这时,头顶上三架敌机,低飞得呜呜怪叫。机上的机关枪,不断在散兵壕上来回扫射。刘贵荣看到,回头只望了程坚忍一眼。程坚忍也就伸头向前张望。见第一个丘陵,只隔了这阵地斜坡下三四百米,假如敌人冲到了那里,也就绕过了左手的我军机枪阵地。我军正好予以侧击。便向刘贵荣道:“刘连长,敌人一定会冲到对面山上来的,我们两挺机枪交叉着,掐住他。这是一个歼敌好机会,千万莫放过。”刘连长只点了点头。

  说时迟,敌人早已有百十人站起来,由小丘顶后面跃起。这里的机枪,便随着刘贵荣的手势一挥,喀哒,喀哒,喀哒,飞出了流水似的子弹。那左边的机枪,更不落后,同时响起。两支火箭,对准了暴露着的敌人猛射。敌人跑着跑着,排竹似的向下倒。但他们不顾牺牲,前面人纷纷地倒下,后面人还是向前奔跑。其间只有四五分钟,已有七八十人冲过了那丘顶,跑下了斜坡。再过来,就是这边堆置鹿岔的所在了。这样,头顶上的飞机,就增加到了七八架。它们来往逡巡着,一面丢炸弹,一面扫射。在那个丘陵后面敌人的迫击炮,也加紧着向这边射击。炮弹越过敌人头顶,纷纷落在散兵壕前后。分明他们是掩护这批鹿岔外的敌人冲了过来。那鹿岔经过十小时以上的炮轰,烧的烧了,炸飞了的炸飞了,不但是有了缺口,堆置的鹿岔,只是点缀着像堆积的零碎木柴堆,已无法防止敌人。这鹿岔后的拦阻壕,也被炮轰得处处坍缺,沙土堆平了不少地段。而敌人的飞机炸弹和炮弹,就照着几处坍平了的壕堑附近,再加紧轰击。在这里向对面小丘下看去,本来是俯瞰的,敌人的步兵,更行移近,我们的步枪也容易瞄准射击。可是敌人更诡计多端,已在他们移动的前面,放出了烟幕弹。立刻在炮弹烟焰之外,又冒起一片白烟。不用说,这白烟后面,就是一群要跟着挤上来的敌人。

  刘贵荣一个转身,抓了步枪在手,向副连长道:“你好好地把这挺机枪捏住敌人,我到外面去看看。敌人七次进犯,都让我压下去了,现在是第八次,我照样压下去。”说着就钻出碉堡来。这散兵壕里是一班人控制着的,因为敌人又已进迫,他们由班长带着已伏在散兵壕里,举枪待发。刘连长一到散兵壕的蔽掩下面,班长就迎过来请示。刘连长道:“叫他们上刺刀。”说完了这句话,他又伏在壕口,向外面看了去。果然那烟幕越来越浓,在拦阻壕外面,已是起了一道烟壁。那左侧的机枪却也发射了几次,可是在烟幕外,并不曾发现敌人,这里的步枪和机枪,却也不能毫无目的地放枪。

  这散兵壕下的斜坡,究竟不是滑梯那样平的,有些坎坷不平的地方,原来烟幕外面,这时已发现了几处敌人衣裳角,看那距离远在一百米。有几个弟兄,已将放在壕上的步枪,瞄准着发射了几响步枪,但衣裳角却越发地发现了很多,而且是蛇一般在地面向前钻。七十尺,六十尺,很快地向前挨。刘贵荣已把身上挂的手榴弹摘了下来。

  一声呐喊,他们已突然地站了起来,刘贵荣向来是掷手榴弹的能手,他久练之下,随便一丢,总在六十公尺。这时,他忍耐又忍耐,料定了敌人已到他手榴弹的杀伤程度以内,便拔开引线,一抬手,对准了敌人抛去。随后,这一班弟兄的手榴弹,都紧紧地跟着抛了出去。敌人看到这里的手榴弹抛去,随着首先的轰隆一声,已是向地一伏。刘贵荣看到这个机会,不敢失掉,手一举做了个冲锋的信号,他端着枪首先跳上了壕沿,士兵们一齐冲上壕来,口里喊着杀啊……随了这声音,却是向来的敌人开了一排枪。

  原来冲锋肉搏的时候,开枪是来不及的。但我们的军事家,曾经研究过,在肉搏之前,最好能有一次射击。因之国内部队,也多有受过这种训练的。而这些弟兄,就是受过这训练。枪开过后,敌人刚站起来的,又倒下去几个。这一个打击,也就给了他们一个顿挫。冲锋之时,每秒钟都是十分宝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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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发表于 2013-12-15 19:51 |只看该作者

  第六连的士兵,又高喊一声杀啊……大家举起枪刀,向面对着的敌人奔了去。刘贵荣在先,他就先遇到一个相当强健的敌人。他利用着这斜坡由高向下的坡度,取了个居高临下的姿势,人和枪一齐冲向前,对准敌人做一个滑刺。敌人是仰攻的,身子没有取得侧立的姿态。虽是他早已举过枪来,人却不好上冲。刘贵荣微让着他的刺刀,只一步斜迈,枪刺了过去,便深深地刺入敌人的右肋,也就随身倒地,让下去两尺路。刘贵荣松了这口气。还不能让他寻找第二个目标时,早见相隔不到三尺路,一个士兵和一个矮胖的敌人,举枪将刺刀互相碰砸,已没有了手法。而且那敌人只管抢上风,想挤到斜坡上来,位置已横着和自己弟兄相并。刘贵荣怕自己弟兄吃亏,只横着一跳,倒提了枪托,枪尖朝下,向那敌人腿部刺了过去。敌人被刺,身子向下一蹲。那弟兄竟来不及做个俯刺,横过枪托,用劲在敌人头部一扫。打得敌人脑浆暴流,倒在地下,刘贵荣正感到这弟兄这种战法,是个奇迹。却不料第三个敌人由一旁斜扑过来。也是举枪向腿部刺着。他眼睛看见刺刀白影子的时候,万万来不及回手,身子赶快向后一耸。然后小腿肚子已让刺刀划了一条深口。所幸那个同战的弟兄有了将近若干秒钟的休止,脚步站稳,枪也拿稳。他立刻对那进扑连长的敌人,从侧面一枪刺去,刺中敌人的肩膀。敌人痛得丢了枪,人也倒下去了。

  那弟兄提起枪来,又想举行第二刺,刘贵荣已看到进扑的敌人,解决了一大半,其余的抽了口冷气,看到仰攻不易,转身就走,这一战算是一个决定性的胜利。这个敌人,无须弄死他。刘连长在两秒钟内,有了这个决定,抢着高喝了一声捉活的,那弟兄也就止了枪没刺,但也怕这敌人还有反噬,又打了他两枪把。因为站在山坡上的第六连弟兄,除了阵亡的而外,其余还立着的,面前都没有了纠缠着的敌人,倒是很从容地对付这个倒了的敌兵。那些跑走的敌人相隔还不到五十米,几个善于掷弹的弟兄,不肯让敌人喘息,各掏出手榴弹来,对着敌人抛了去。我们碉堡里的机枪,也已开始了追击的扫射。所有没有找着掩蔽的敌人,完全给他消灭了。弟兄们一阵欢呼。刘贵荣看到倒在山坡上,有自己的五名弟兄,指挥着健全的士兵,赶快把他们抬到散兵壕里。仔细一看,阵亡了两位,三人受伤。那个和刘连长共同作战的士兵,他也带抱带拖,把那个受伤的敌人拉进了散兵壕。

  程坚忍在碉堡里亲眼看到这场胜利,十分高兴地跑了出来,也走进散兵壕里,握着刘贵荣的手,连连地摇撼着道:“我佩服之至!你那肉搏的时候,真是精彩的一幕,受到了伤没有?”这句话把他提醒,他低头一看,裤角子上,沾了一大片血迹。他笑道:“挂彩虽然是挂彩了,但我自己却是不知道,没有关系。先把受伤的弟兄送到后方去再说。”程坚忍看了看他的裤腿,除被血染成了一片以外,那血凝结着,都成了紫色的布壳,这不由得不肃然起敬地向他连连称赞了几声,笑道:“好!敌人第八次进犯,又给你压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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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15 19:51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三章电话中的杀声

  在这种以少敌多的胜利之下,无论什么人,对于直接指挥作战的下级干部,也是要表示满意的。程坚忍这时除了怕兵力过少,不能支持这伟大的局面而外已觉十分放心。可是就整个常德兵力而言,根本就是个以一敌八的事实,这里纵然兵力过少,也不能在表面丝毫露出,免得懈怠了军心。当时,安慰了刘连长之下,叫他赶快把伤处包扎好。这里有两名重伤弟兄,一名轻伤弟兄,可电话袁营长派担架来抬下去。还有这个俘虏,也当送到后方。这一切和刘连长商量好了,便转了视线来看那俘虏。

  这个日本人,虽是伤势不轻,但他的神志还是清楚的。他被拖进了散兵壕,倒坐在壕底,低了头,微闭着眼睛。弟兄们几次问他的话,他只翻着眼皮看了一看,依旧是把头低下去,把眼闭了。他一个字也不答复,而且一点表示没有。

  程坚忍倒急于知道他的底细,便向前和他点了个头,说了句哈罗,他试用英语探问一下。这个日兵,竟是懂得这哈罗的招呼意义,也抬头看了一看。程坚忍用英语问道:“你懂得英语,你能说英语吗?”他摇了摇头。又问道:“你懂得中国话吗?”他依然是摇了两摇头。程坚忍倒不以为他态度骄傲,将身上日记本掏出,在空页上先写了自己的姓名军阶,然后写着道:“朋友,你放下了武器,我们就不以敌人相待了。中国人是宽大的,敝师是有训练的部队。绝对以礼相待,请你不必害怕,我负责不欺骗你,你能告诉我你的姓名军阶吗?”写毕将这张纸递过去。

  那俘虏看到程坚忍是个中校参谋,而又是这样客气,这就不觉得心里温暖了一阵,灰色的脸上,露出自灿灿的牙齿,对他微微一笑。程坚忍递了一张自纸和一支铅笔过去让他写。同时,又递了一支纸烟给他。他见着人家一再客气,便起身做个九十度鞠躬。然后在纸上写着:“余为松村本次军曹,属第三师团二八联队,盛意谢谢!”他蹲着写完了,身体似乎感到不支,又坐下去了。程坚忍接过那纸一看。见他是个军曹,觉得这个俘虏相当有价值,又写了一张字条给他,上写中国军队绝对宽容,请放心,他看着又点了点头。

  程坚忍回头看刘连长他已坐在壕里,撕开了裤角,在用纱布捆缚伤痕,便和他道:“这个攻势过去了,敌人大概有一个休息的时候,从事部署。你好好地保守这个阵地,我到后面去和营长商量。”刘贵荣立刻站起来道:“参谋,请你对营长说,我的伤一点不要紧,我决计死守在这阵地上。不过这几名挂彩的弟兄,最好早点派担架来抬下去。”程坚忍又勉励了他几句,叫着王彪和王营副一路向耆山寺去。

  这时,敌人那边,只有稀松的炮弹打过来,敌机也走了。炮不响时,阵地相当静寂。走到平路上,程坚忍道:“王彪,你看到刘连长这一幕精彩表演,你佩服不佩服?”王彪道:“当然佩服!可是我在这个时候,周身出汗,恨不得也跳出壕去助阵,可是我又没有武器,我怎么能去?”正说着,见六个老百姓抬着饭箩,夹着门板迎面走来。他们没有一点阵地经验,直挺了腰,径直地向罗家冲走去。

  程坚忍站住脚问道:“各位是到阵地上去的吗?”当前一个老百姓尖削的脸上,长满了苍白的胡茬子,他笑着答道:“袁营长告诉我们,罗家冲的弟兄们打了一个胜仗,有几名弟兄受了伤,我们特意来抬他们。”程坚忍道:“那真难得,真是雪中送炭。你们是耆山寺附近的百姓吗?”他道:“我们是河洑街上的百姓,也是送饭到耆山寺营长那里去才知道的。”

  说话时,他们原是一串地走着站住的,后有个十来岁的小孩子,看样子还没有成丁,他穿了一身青布短棉袄裤,卷着衣袖;露出劲鼓鼓的手臂,倒挽了一只干粮袋扛在肩上。他口里在那里轻轻地哼着军民合作歌:“你在前面打,我在后面帮,挖战壕,送子弹,抬伤兵,送茶饭,我们有的是血和汗,我们同心协力干……”他只管哼着,偶然一抬头,看到程坚忍把眼光注视他,他突然把左手代挽了粮袋,腾出右手来,举平了额角,正着脸色地立个正。程坚忍倒不能置之不理,也只好回了个礼,问道:“小兄弟,你多大年纪?你也有那胆量敢到战场上来?”他道:“哼!怕什么?湖南人当兵,家常便饭,我祖宗三代都当兵。我十五岁,明年一过,我就到五十七师去当兵。现在先练习练习。”

  王彪在后面笑道:“这小子有种!”程坚忍回头瞪了他道:“你这是怎么个说法?你今天要表演一手的,可没有表演,现在你引着这几位老百姓走一趟吧。时间是宝贵的,你赶快就去,他们没有阵地经验,你一路小心了。”王彪行了个礼,就向老百姓招招手,在头里引了他们走。那前面的炮声,正迎着他们,又在加紧发射,看那几位老百姓坦然地跟了王彪走,一点也不踌躇。

  程坚忍向王营副道:“师长屡次说,常德的老百姓好,河袱的老百姓更表现得好,这话一点不假。不过我可以申明一句,中国的老百姓都好,只怕军队不会利用罢了。我是北方人,我就知道北方人能配合军队作战。这几年来,我们山东陷在敌后,老百姓那番和敌人斗争,打游击的事,说出来真像封神榜的故事一样。”王营副笑道:“游击队的故事,向来传说得像神仙下凡,这倒不好,反是让人家不相信。”程坚忍道:“不!那些老百姓做的事,真的像是神仙做的。譬如他们各村庄互相联络,对付日本人的包围,他们在地下挖地道,由甲村挖到乙村,由乙村再挖到丙村,就像平常人在地面上筑公路似的。而且两三个村庄相联络着的路,还不止一条,这是一个多么伟大的表现?!”说时,已到了耆山寺,走进碉堡,袁自强营长又在那里握着电话机,连续着指挥作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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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15 19:52 |只看该作者
他放下了听筒,向程坚忍道:“敌人又在进攻,天空里有十二架敌机助战,不过刘贵荣连长表现得非常坚定,等敌人接近了再和他拼,”程坚忍在“金丝被”上坐下,沉着了颜色道:“前方弟兄勇敢的战斗,那是我亲眼看见的。刘连长的话,我很相信。我们再镇定了,等他第九次的捷报。你告诉他,我已回来了,叫他随时电话报告。”说着,静心一听,但觉得前方的大炮声,飞机炸弹声,机关枪声,搅成了一片。同时,沿着沅江这边的大炮声也就轰轰而起。这边是第五连一连人在前面驻守着螺蛳岭。到河洑核心地带,也有三四里路。我军因敌人已窜到陬市,料着他必然分开一支兵力,沿江来攻河洑核心地带,自始就是警戒着的。只是犯着兵力单薄的毛病,就仅是这第五连单独的做大敌当前的砥柱。

  当大家听到这炮声加强的时候,正挂念着,那第五连连长戴敬亮的电话来了。袁营长接着电话,戴敬亮道:“报告营长,敌人已在炮轰我们预设阵地,大概有炮十几门,现时正轰击我们沿江那些碉堡,此外并没有什么动作。”袁自强听说,不觉脸上涌出一种不可遏止的笑容,便道:“好,我晓得了,你多加注意。”说着,放下听筒,向程坚忍笑道:“螺蛳岭一带,敌人在炮轰我们沿江的碉堡。这倒是我们十分欢迎的。那些碉堡都是用黄泥做的演习工事,那里我们一个人影子也没有。”程坚忍还不曾答话,电话铃又响了。袁自强拿起电话道:“哦!刘连长,怎么样?敌人正进犯我们唐排阵地,准备肉搏,好!把机枪在侧面捏住他。”他说话的时候,一手拿了听筒,一手按住地面上摊着的那张阵地简图,身子半俯着,眼光注射在图上,耳朵紧贴了听筒,简直五官都在出力。

  电话放下了,他半侧了脸,静听着罗家冲这方面的响声。仔细地侦察出来了,山炮和迫击炮声全没有了,不时地突!突!突!有一阵机枪声。这证明着敌我又已十分接近,已不能用炮了。程坚忍和他有一样的感触,撑起两腿,坐在地上,两手抱住膝盖,静静地听着。约莫有五分钟,他终于忍不住了,问道:“唐排在什么地方?”袁自强道:“唐排在那边阵地左侧,排长唐安华,率有兵一班,轻机枪一挺,那里叫高望坡,是俯瞰敌人最好的一个所在。”说着,他又拿起听筒向刘连长通电话,他道:“好!冲上来的敌人,干了他五十多。哦!敌人开始用密集队冲上来,把机枪掐住,把机枪掐住,好!好!我听到机枪响了,只剩二三十人上来了,用手榴弹……”他在电话里,还没有指挥完,就听到猛然间一阵杀呀的声涌起;这又是我们弟兄跳出壕去冲锋了。

  他的手紧紧地握了听筒,握得汗珠涂遍了听筒的握柱上,两眼凝了神向碉堡墙壁上望着。那电话机里也沉寂了,似乎刘贵荣也已跳出碉堡去肉搏。但他立等着这个答复,依然紧握了那听筒。轰!轰!轰!传来一阵手榴弹爆炸声,接着一阵呀呀的厮杀声。电话机里,忽然有话了:“报告营长,敌人压下去了,手榴弹又打死一二十个,其余的敌人退下去了。”袁自强道:“用机枪追击!”果然,耳机里很猛烈地传来机枪的连珠声音,于是耳机里传来一阵高爽的声音道:“我们胜利了。”袁自强连说了几个好字,像是一副几百斤重担子,由肩膀上卸下来,放下了电话,把情形转告了程坚忍,他自然同样地松下了一口气。他给了袁营长一支烟,也自取了一支,擦着火,两人把烟点了,身子向后一仰,各靠了碉堡的墙壁,很舒适地对望着,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在一处的副营长,弯腰提起地上的瓦壶,斟了半碗冷开水喝着。那王营副在坐的“金丝被”下拔起一根稻草,两手扯着消遣,叮,叮,叮,电话又来了。

  袁自强接着,电话里面道:“我是刘贵荣,报告营长唐排长负伤了,而且不轻,一班弟兄也损失了一半。”袁自强道:“那么,让副排长在那里,让唐排长下来休息。”刘贵荣道:“我已这样吩咐过了。他说,敌人还会冲来的,他虽受了伤,还可以指挥弟兄作战,他说:请营长转呈师长,他活着就绝不让敌人得那阵地,他一定要把那挺机枪掐住敌人,受伤他是不下来的。”袁自强道:“好好!我立刻转呈师长。”说着,放下听筒,向程坚忍报告着,他不由得深深地点着头道:“好勇敢的弟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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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16 08:37 |只看该作者
第十四章炮打波式阵

  在兵士们这样勇敢作战之下,敌人的进犯,确是受到严重的打击。在这日下午,他们变更了攻击的方式。步兵暂且不动,把他后续部队调到的山炮和迫击炮,集中着,对准了我们一处战壕或一个碉堡,继续轰击。天上助阵的飞机,也依照了炮弹射落的所在,跟着轰炸,直等他们认为这一处工事彻底毁坏无余了,再换个方向集中轰炸。我们隐伏在工事里的士兵,就都被掩埋在毁土里,连武器和人,常是全部牺牲,这个作风,不但是河洑阵线,其他阵线也是这样。罗家冲的电话线,恰是受了阻碍听不清楚。程坚忍和袁自强都十分地期望着。

  约莫半小时,原来那几个送饭的老百姓,已经回来了。他们用门板抬着三个重伤的士兵到达,另有个联络兵,随着他们回来。那个松村本次,却让敌机扫射,把他打死了,并没有带下来。

  程坚忍、袁自强立刻让那联络兵向前报告,据他说:“这两小时以来,敌人只是集中了炮火,轰击我们的碉堡,我们在罗家冲一带的碉堡,都让大炮轰掉了。连长刘贵荣和排长唐华安,都只好在轰倒的碉堡里爬了出来。最近敌人两次进攻,敌人已有一部分突入我们的阵地,刘连长就在毁壕的工事里抵抗,身上又有两处挂彩。唐排长看到就带了一班预备班,代刘连长指挥作战,他以为阵地是破坏了,就带了这班兄弟和一挺轻机枪,冲进敌人阵地里,反扑过两三次。每次反扑,都把敌人压下去了。最后唐华安右手受伤,他还用左手拿步枪作战,电话机已经被碉堡扑下来压坏了,所以没有电话报告。”

  袁自强听了电话,就向程参谋请示,作一个临时决定。原来前线部队转移,这是要督战员确定的。程坚忍道:“这一连人实在尽了最大的力量,马上就该有河袱的核心战斗,我们还是把力量集中起来得好。我们可以让第六连来守高湾坡这一段既设阵地。”袁自强听了就叫了个传令兵,把这命令传了过去,一面就向师部里打去电话。

  这时,敌人已是三面逼近了常德。师长余程万,接着各方面的情报,敌人的动向,大概是这样:西路敌人一部已窜抵桃源,大部敌兵约计一万多人,由陬市、缸市东进。东线牛鼻滩方面的敌人,后续部队,也陆续地跟着向西来。随了这个情形判断,显然敌人立刻要对常德作攻城战。余师长对于大部分的指挥职务,都交给指挥官周义重。通常在那防空洞师长办公室里的,还有代副师长陈嘘云和代参谋长皮宣猷,不大过重的问题,也由陈、皮两位随时解决。余本人全副精神都在看地图,研究情报,以便计划整个作战局面,他把敌情判断了之后,就把那号称一团欠着两营的炮兵,还有号称一连,实只一排的高射部队,调到常德城里,分东西两门扼守。把拥有三个团番号的步兵,也集中力量来施用。一百七十一团,守西门和江面的一条直线,常德城南墙,针对了由西面陬市攻来的敌人,并防着敌人由桃源绕到沅江南岸的抄袭部队,而且也可以和隔江南站来的援军呼应。一百七十团守常德的西北城角,针对了由缸市来犯的敌人一支主力。一百六十九团,守城的东门兼东北角。此外,沅江拦住了常德守军的退路,也拦阻了援军的来路。整个常德,就是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背水阵。这是有军事常识的人都知道的。余程万自然烂熟在胸里,因之,特别地注意这条江防。他把上面部署拟好了,叫周指挥官在电话里先通知了三个团长,并叮嘱一七一团团长杜鼎,一六九团团长柴意新,用火力控制阵地前面的江防,另外把这命令用书面传达。

  这里部署规定的时候,已是十一月二十一日的下午。西路河湫袁自强营长,正是报告敌人用密集队冲锋的时候。袁自强在电话里道:“敌人在进犯了一天一夜,丝毫没有进展后,他们就改变了办法,把他们在前线的所有炮火,集中起来,对我们的工事,一处一处,轮流轰击,我们藏在工事里的弟兄,连人带枪,都埋在土里,现在只好改成离开碉堡,在碉堡后面抵抗。可是敌人在我们工事毁坏之后,又改用了密集冲锋。大概二三十个人一队,后面一队跟着一队,不管前面的人受多大的损失,后面还是跟着上。现在我们用机枪侧击,勉强可以制住。但敌人还会继续用这个办法的,我们伤亡太大了,请示办法。”

  周指挥官听了,就把话转呈师长。余程万道:“在工事后面抵抗,这个办法可用敌人那密集冲锋的战术,叫波式阵,用迫击炮去毁灭它就是。另外可以用机枪巢来辅助。”他说这话时,正把手边折叠着那张比例尺是五万分之一的地图放到一边,他由小床上站起来,将旁边那小桌上的纸烟盒和火柴盒拿起,从容地燃着一支烟吸了,喷出一口烟来,微笑道:了他这微笑的笑容,是遥远的一阵阵猛烈的炮声和机关枪声。而这位指挥官周义重的姿态,恰是和师长相对照,他伟大的身躯,漆黑的面孔,两道浓眉下,始终带了一副沉着的样子。他拿起电话,操着一口河南土腔道:“没关系,一切有办法,敌人那个密集冲锋是波式阵,拿迫击炮轰毁它,你可以把机枪巢配合这个行动。哦!明白了,那就成。”原来两军阵前,敌我所用的电话线,不见得随了部队行动,可以撤除干净,因之,彼此都可以把话机挂在残存的线上,互相偷听。在电话里指示作战,只要下面部队可以了解,就当尽量地含糊其词。

  周指挥官所说的话,旁人不懂。可是接电话的袁自强他就知道是什么意思。城里调来的两尊追击炮,原已在上午到了河洑,他立刻叫传令兵通知那炮兵排长,把炮移向到罗家冲的小路侧面,在小山坡后设下阵地。一面他就向程坚忍笑道:“现在有了个新鲜的玩意,要在树上建筑鸟巢工事。原来师长指示过在比较平坦一点的地方,敌人若利用高低不平的地形进攻,我们可以选高大树木,在上面建筑机关枪巢。这样,敌人的行动,我们一定看得清楚。我们自己呢,只要伪装得好,敌人很不容易发现。可是这个办法,我们没有试验过。”程坚忍道:“这没有什么难,我去找这种适当的地点,可叫一班工兵跟着我去。”他说走就走,站起身来向碉堡外走去。那工兵班原是耆山寺里候令的,得了营长的命令,同着弟兄带了家具,随了程参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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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发表于 2013-12-16 08:38 |只看该作者

  程坚忍挑选了几处高地,观测河洑附近的林木。这正是严冬时候,落叶树都成了枯条,纵然有些地方,有一丛树生长着,那不是太矮小,也就是不够掩蔽。观测了很久,在耆山寺向西北有座小村庄,半空里挺立着一棵冬青树,相距约莫到一华里。在这冬青树附近,也有些杂树林。他觉得这颇为合意,立刻就奔向那里。这里不过三五户人家,全是关门闭户,没有一点动静。那棵大树,正是靠人家院墙生长的。下面被常绿树盖覆,阴森森的,连地面那人家的墙脚边都长遍了青苔。

  程坚忍为了要明白这树的望界如何,自己首先就爬上墙去,更由着这墙上扒上那小桌面粗细的树杆,扯了枝叶,径直地向树梢上攀了上去。这树的半中间所在,正是那常绿叶子浓厚的所在,便是同在一棵树上,也不容易看到其他同伴。再分开眼前枝叶,向外面看了去。单就向高湾坡一方看,自己的阵地,是很分明地现在眼前。敌人的炮兵阵地,一阵阵地射出了白烟,看白烟的箭头,纷纷向我阵地里射击,我们阵地上,也是左一丛右一丛的,向半空里涌起着烟尘。在这烟尘后面,也可以在空隙里露出少数的人影,向我散兵壕进扑。可是在这侧面,敌人却是二三十个一群,一队跟着一队推进,我们正面的散兵壕里,似乎已发现这是牵制我消耗我的敌人,因之我们阵地里,尽管让敌人接近,却是一点动作也没有。

  程坚忍正看得有点出神,咚的一下,在高湾坡附近,一道白烟向敌人射出,那是我们这轻武器阵地上少有的事。这认得出来的,乃是迫击炮弹射出。那弹道在空中划出一阵呼呼的响声。就在这时,看到那波状攻势的第一队敌人阵里,涌起一阵烟尘。程坚忍觉得这比自己买了彩票得奖还要高兴,站在丫杈中间,两手拍着,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好!他忘记了这是站在高空的树枝上,两手一拍,人向前一栽。幸喜面前有一根横枝,把他挡住了,他的身子就伏在那横枝上。他两手赶快把树枝抓住,身子还不曾立定起来,那边的迫击炮,又是咚的一下响。睁眼看时,又是一枚炮弹,打落在波状攻击的队伍里。

  虽是这里仅仅只有这一尊迫击炮,难得接连到四五炮,都在敌人攻击部队里面。他这个波状攻击的队伍,目标很大,炮弹发射了过去,总会在那附近。敌人也许始终料到我们阵地里不会有炮的,并没有怎样理会这件事,因之接连七八个炮弹的射出,让那密集前进的部队,却发生了相当的骚动。那最前两队的人,有部分人直立起来,向两边闪动,各找掩蔽地方。这样,就发现了目标,我们那侧面的机枪阵地里,已是嗒嗒地发射了一排子弹。那些暴露着目标的人,就纷纷地倒了下去。这虽然是一枪一炮,却实在发挥了联络的效用。程坚忍两手抓树枝,就不住地点着头,口里连连地自言自语道:“这很好,很好!”

  后面那位工兵班长就叫着问道:“参谋,我们就在这里构筑工事吗?”说着话,他已爬到了树半中间。程坚忍这才醒悟过来,点头道:“你上来,我告诉你怎么下手。”最后他又重申了一句道:“你看我们的部队打得多么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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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16 08:39 |只看该作者
第十五章西北郊一个黄昏

  那工兵班长,爬到了树上,藏在枝叶中间,向前方一看,正值着我们阵地上机枪追击。偶然看到一群人影蠢动,立刻也就倒了下去。这样让观战的人,实在感到兴奋,他把弟兄叫了几个上树,拿斧子的砍,拿木锯的锯,在树的大丫杈的所在,先架起了一座假楼的座架。将大树、丫杈削成了栓口,把成段的木料,在这丫杈地方嵌住或钉住。这些树段,是地面上的工兵在四处找来,用绳子悬吊上树的。在这冬季,村庄上不缺乏枯树枝,把这座假楼底面铺得平了,再由地面供给大大小小的树枝,就仿了鸟巢的形式,顺了大树枝杆的姿态,层层地架叠,在斜对着敌人进犯的方面,做了架枪的缺口,远看去,这分明是个大鸟巢。这还怕会多少露出一点形迹,就把这棵大树的树枝,连杆带叶的又砍削了许多,在巢的四围堆积着。他们的工作,非常地迅速,不到一小时,就把这鸟巢工事建筑完毕。

  这时那西方的枪炮声,固然是一阵比一阵猛烈,就是北边黄土山的枪炮声,也猛烈紧密起来。站在这大树上听到,哪里是机枪,哪里是追击炮,听起来非常地清楚。程坚忍虽眼见到自己的军队,逐次得着胜利,可是也就逐次地看到敌人压力加重,万一北面的敌人由黄土山那方面冲过了北郊的栗木桥竹根潭,西北郊的缸市侧面,就完全暴露。缸市不守,这西郊的阵地,那就过于突出。心里有了这样一个疙瘩,就觉得非向师长请示不可,当时带着工兵们,匆匆地回到了营指挥部,就拿起电话机,向师长余程万通话。

  余师长在电话里道:“河洑的情形,我完全明了,袁营长指挥得很好,弟兄也十分忠勇用命,实在可以嘉奖。程参谋你立刻到酆营去看看,在下午六时以前,你要到达。”程坚忍正是想把北郊的情形,向师长累累地报告了去,不想憋在心里头的一个哑谜,一拿起电话机就让人家猜着了。再听师长在电话里的语气,却还是从从容容的和平常在电话里说话一样,这很可能象征着在师长脑筋里并没有感觉到有任何危险存在。这样一来,自己胆子就壮得多了。放下了电话机因告诉袁营长自己有个新任务要离开这里,关于整个河袱作战计划,又和他商量了一阵,这就叫着王彪跟随着,由河洑大道向东走。

  到了王家桥,然后顺着一道小河的堤坝,转上北郊。这里的地形,已和西路不同,完全是平原,大小长短不同的河道,将平原划分了无数的区域。在这些大小河道两边,随着大水时水量的程度夹河筑着小堤。在高的堤坝上展开眼界,但见地平线上,全是蜘蛛网似的堤道画成了大小的圈。这堤道上有的种了些树,有的是光秃着。但每条堤坝,都是当着人行路的。两条之间,也随着河势有大石桥和木板桥。堤下的水田,冬季是干涸了几寸长的稻桩子在田里齐齐整整地排列着。远看着,它这密密层层的点,和那弯弯曲曲的河堤相配合着,构成一幅美丽的图画。在这美丽的图画上,有些散漫的村庄,带着、丫杈的树林,分散在各处。那树枝虽是落了叶子的,可是因为它大小的树枝,非常地繁密,仿佛在树头上涌出一丛稀薄的烟雾。这一阵子,天气老是不晴不雨,构成了灰色的天幕。这样上下的颜色颇有些像米襄阳的淡墨画。程坚忍心里又在想着,好美丽的湖山呀!假使在太平年间,这种餐鱼稻饭的地方,老百姓在收足粮食的冬季,是怎样快活地过着日子。

  他想到这里,轰隆隆一声响,在北边那烟树丛外,一阵火光猛闪出来。他沉沉的幻想打破了,这就感觉到那东北一带的机枪声,像暴风突然的袭击,哗啦啦地在半空里传来,又像是人行在下风,把若干里外的大瀑布,时断时续,时轻时重地随风卷来。因为远在东郊的德山,迤逦在东北的双岗桥,正北外栗木桥,西北的缸市,以及扔在背后的河袱,都在激战,整个常德的东西北三郊,都混乱在这机枪的连响声中。

  程坚忍在行路途中。要到高一点的所在,就不免站定了脚,四处张望一番。那炮声正是不让机枪声响单调,每隔一二分钟,就轰隆一下响着。他偶然一回头,看到王彪抬起两只手掩住左右两耳,却不住在起伏按捺,脚下却还是照常地走路。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怕枪声吗?”王彪笑道:“参谋,你看我是怕枪炮的人吗?我这样按了耳朵听这枪声倒想起一件事,这好像我们乡下人煮着大锅的粥吃,日本鬼子好毒,他把我们常德当了煮粥的大锅呢。”程坚忍笑道:“你倒有这个好譬方,糊涂人也有糊涂人的好处。”王彪道:“我怎么会是糊涂人呢?参谋不是告诉过我,到了紧张的时候,都要轻松起来吗?”程坚忍笑了一笑,也没有再说什么。顺着脚下面这道堤,加快了步子向前走,自己还怕误了师长的限期,走了一程子路,便掏出铁壳挂表来看看。一口气跑了上十里路,不知不觉走上了一段公路。

  在这公路上,正孤独地有家民房,门窗关闭了;屋前空地上有许多撒落的米粒。一株高和人齐的枯柳树上,搭着一堆旧鱼网,屋檐阶下,踡缩着睡了一条狗。它春到人来,抬起头来,将那靠在地面的尾巴,扫地似的,懒懒地拂了两拂。程坚忍在他一路怀念之下,对了这情形,自有点感触。站定了脚,正在出神,一阵马蹄声,嘚嘚响近了面前。程坚忍在这四面枪炮声之下,突然遇到这紧急的马蹄声,便向后面跟着的王彪招了两招手,很机警地向房子后面一避。等那马跑得近了,在墙角里张望得清楚,是谍报组的王参谋骑在马背上。便叫了声老王,自迎出来。

  王参谋勒住缰绳回头一看问道:“老程哪里去?”程坚忍走近了马边,手扶着马鞍子,答道:“我要到酆营指挥所去,你知道指挥所现时在什么地方吗?”王参谋跳下马背来,隔了马背向他道:“这北郊敌人,来的势子相当凶猛,酆营长一营人,由杨家桥拉长一条线,拖到这公路前面缸市,总有二十里长,非常地吃力。我知道的,营指挥所在前面竹根潭。前面那个村子,是严桥子。”

  说着,他抬手顺着公路向前一指,接着道:“翻过那前面一道河堤,大概就有敌人。顺了这公路,由石板滩来的敌人,应该是不会少的。可是到现在为止,这里还不见激烈,我们有一班人在缸市附近警戒着。正北方面,对着栗木桥,进扑的敌人,是用波状攻击,和东北角双桥来的敌人互相呼应,压力很大。东北和正北的情形,也是这样,这公路是西北角的主要路线,敌人不会放松,恐怕马上也会用密集队做波式进攻的。河洑的情况现在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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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16 08:40 |只看该作者
 程坚忍道:“敌人现在两路来犯,照样用的是波式攻击,过去几小时,我们靠着两门迫击炮,把它一个一个地波浪击破。不过这两门迫击炮,就是两门迫击炮。”说着苦笑一笑。王参谋道:“这边自然也只有拿炮来对付他,我想只要援军能在三天内赶到,常德一定能安稳地渡过去。”程坚忍道:“照我的看法,只要有子弹,还可以多撑些日子。”

  两个人正是这样说着,噼噼啪啪,一阵倒排竹似的枪声,就在公路北头发生。隆隆几声,炮也响了,在长堤外的树影丛外,冒出一阵阵的白烟。程坚忍道:“好了,这边也接触起来了。”王参谋道:“天不早了,回头看不到路,你赶快去找酆营长吧。”说着,他一手按马鞍,人跳上了马背。程坚忍道:“见了师长,你就说我们在这里见着了,万一电话线断了,我会设法给师长报告的。”王参谋答应一声,抖动缰绳马很快地向常德城区奔去。

  程坚忍看看天色,头顶上依然是盖着那些浓厚的灰色云层,回头看西边天脚,在云层下脚有几道橘色的光彩,横斜的交杂着,可以想到在云层外面,太阳已落到离土地相去不远。而另外在阴云密布的东北角,天气是格外地黑暗,枪炮在那里发出,就阵阵地冒出血色的火光。这样看来,敌人又在做黄昏攻势。于是加紧了步子,跨过公路,向延东的短堤走去。将近竹根潭。在短柳树下,遇到一个警戒步哨,问明了营指挥所,就在前面那河堤的工事里面。

  程坚忍很快地跑到营指挥所,天气还没有十分昏黑,营长酆鸿钧正拿着电话叫道:“不管怎样,冲上去拿回来。”程坚忍见他面孔红红的,嘴唇都有点焦干发裂。他放下电话机,向坚忍行过礼,用沙哑的嗓音报告道:“自从今日天不大亮起,一直到现在,就是和敌人拉锯一样打着,由三点来钟起,敌人用密集部队进攻,二三十个人一队,一队跟着一队,少的时候有四五队,最多的时候,到过八队。正面第五连,挡住了敌人这样的猛扑六次。三点钟的时候,敌人用大小炮十几门猛轰,飞机四架助战,对着栗木桥那里的工事猛轰,工事全毁了,我们只好在工事外抵抗。后来敌人第七次用密集队形冲锋,第五连连长王振芳在前方受了重伤,排长祝克修气愤不过,带了那伤亡过半的一班弟兄,向我们冲锋过来的敌人猛烈地反扑,用手榴弹和刺刀肉搏,那个敌人的攻势是让我们暂时止住了。因为敌人怕我们再派人上去反扑……可是那祝排长和上去的一班弟兄,一个也没有回来。”他报告的后面话说得十分急促,面色也更红了,睁着两只大眼捏着两只拳头,浑身都带了三分吃力而又坚毅的样子。

  程坚忍道:“我们这边没有用炮来对付这个办法吗?”酆营长还没有答复,这就听到很近的地方,轰隆轰隆两声炮响。程坚忍又道:“哦!我们也调了炮队上来了。”酆鸿钧道:“炮是四点钟开始发射的,对我们阵地前面,发生了很大的作用。敌人这个波状部队,十停有八九停是让炮弹打退的,他还有一两停冲向前来,我们就是用肉搏逆袭来对付。”程坚忍道:“那就很好,不过现在天色已经昏黑了,我们有限制的炮弹就难像白天那样发挥效力,我们出去看看。”说着,就和酆营长走出指挥所来。

  这指挥所是在一道高堤的南侧下面,就堤身挖了半个地洞,洞上用草皮伪装了,并没有一点破绽。在这附近几个掩蔽部,却是简单的半个靠堤洞,像个干桥涵洞有预备部队在那里休息着,或坐或睡。他们掩藏得是十分隐秘。便是敌机飞得只有十丈高,也不能看到这地面是什么实际情形,因为酆营长一路和他走着,随时指点给他看。他才发现堤下面离自己不到五丈路,那里有着说话的人声。

  二人同上了高堤,已经看到隔了几层矮堤的地平线下。红的一道光,绿的一道光像放焰火的灯彩一样,向半空里发射着光辉的带子。酆鸿钧道:“参谋,你看,敌人对我们常德,什么能玩的花样,他都玩出来了。这两天拂晓攻击和黄昏攻击,总是这样放着信号枪,大概他们又是一次波状攻势。”程坚忍道:“这是他们藐视我们没有重武器的缘故。要不然,这样落了伍的战术,那简直是自找毁灭。”酆鸿钧道:“我遵照师长的指示,对付了他们一天,这晚上的抵抗办法,恐怕……”他正是这样有点疑惑的时候,在相距一百米的身旁,哗哒哗哒两声,发出了两声怒吼。

  两个红球在朦胧的暮色里,向信号枪密集的地方飞奔了去。红球很快地落地,一阵火光,地平线上闪开,遥遥轰隆一声,那些像飞蛇似的光带,立刻消蚀下去,肉眼有个很迅速的反应,在对面天幕上,闪出了几点星光。酆鸿钧笑道:“好!这两枚迫击炮弹,大概又葬送了不少日本鬼子。”程坚忍道:“迫击炮弹的速度,并不怎样快,给予了我们这一种奇异的景致。战场是丑恶的,但有时也是美丽的,科学把战场弄得千变万化。我们当一个现代军人,真是看到普通人民所不能看到的许多东西。”酆鸿钧道:“这也为了我们五十七师全师弟兄不含糊,为了师长不含糊,假如是那些听了两三声炮响,扯腿就向后转的部队,日本鬼子就用不着搬出许多东西来看了。”程坚忍觉得他这话倒是中肯的,连连地点了几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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