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鸿《刁民李梦醒的家庭隐私》节选
一
李梦醒是一刁民。
可李梦醒的父母李可根、穆尖花和七个叫水儿的姐姐,都是老实巴交的人,都是良民。李梦醒一家住在这座城市的边缘,一个高大的媒堆旁。所以,李梦醒一家十口人的鞋底,一年到头都是黑的。他们的皮肤也很黑,除了老六六水儿,浑身是一片亮色,老大大水儿、老二二水儿、老三三水儿、老四四水儿、老五五水儿、老七七水儿都是清一色的黑妞,即使她们黑得也很水灵,但终归比六水儿黑。
李梦醒属老八。从这个排列看,读者很容易就明白了,李梦醒是李可根家的一根独苗,是李可根和老婆穆尖花儿扯起肠子盼来的独生子。
李梦醒成为一刁民,也和这个次序有关。
李可根生了老大大水儿时,满心欢喜,先养个女儿,既可体贴父母,又可带后面的弟弟,李可根看大水儿,怎能么看,怎么顺眼。李可根两口子都在铁木社上班,李可根是个木匠,穆尖花儿是个裁缝。穆尖花儿的右腿得过小儿麻痹症,是跛脚,做事不灵便,有了大水儿,李可根就会轻省了一些。大水让李可根高兴。可是,李可根没想到,大水儿刚两岁,二水儿又出世了。李可根拍着穆尖儿的跛腿,笑笑,说,不碍事,有了俩妞儿带弟弟,更周全,我俩才更放心。可是,二水儿两岁不到,三水儿又出世了。三水一露面,李可根就跑到水缸前喝凉水。他一边喝一边对产妇穆尖花儿笑笑说,莫非你只会生女女?李可根说这话,大水儿刚从煤堆上回来,她提了一篮子煤核子,往厨房里去。穆尖花听了,却对着床里面的墙,流起了泪水。
李可根又笑笑,你腿蹩,以后多动动,生带把儿的人精力要旺。穆尖花听了,以后一没事,就跛着腿脚,在南街的烂巷子里打转,每天如此。那只跛脚磨得起了血泡,她也不住脚。
三水儿刚刚一岁零五个月,四水儿又和李可根见面了。这时,李可根的身体已经很瘦了。他看了一眼四水儿,就跑到煤堆外面的荒地上开荒田去了。李可根一边开荒,一边想,我要把这片煤荒地开出来,种上菜和粮食,先供养那个带把儿的冤家打发来的姐姐们,以后再供养他。李可根认为,那个带把儿的小子真会耍滑头,我李可根明明在等他出来,可他就是懒得动一下身子,偏偏指派他的姐姐们一个个先来。这次,老子偏要把你等出来,你不来,老子就不罢休。
李可根下定了决心。
四水儿见面了,李可根的经济就不活了。两口子上班挣得的饷钱,一次接不到一次。倒是那煤荒田争气,只个把月就长出一大片青菜,一大片麦粮。但是这些还不够。李可根又往外新开了一片荒,又种上一片粮食。秋季一收获,李可根一家就够吃了。
四水儿刚刚一岁,李可根心急,就又让五水儿来了。五水见了面。李可根挨都没挨她一指头,便一边骂着那个癞皮一样的小子,一边跑到煤田边上,再开了一片新地,好养活儿子派来打前站的五水儿。
六水儿比五水儿来得更快。
五水儿十一个月时,六水儿就来了。李可根这次没拿锄头,也没往煤荒田上跑,而是去屋后,把穆尖花洗澡的大脚盆拿了过来,倒满一脚盆温水,把鲜嫩嫩热乎乎的六水儿放进脚盆里,用一只手往水里按着就没放手。六水儿张了几下小嘴,划弄了几下还没有知觉的手脚,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李可根做这些时,穆尖花儿躺在产床上掉眼泪。大水儿二水儿三水儿四水儿全部到屋外面捡煤核子去了 。只有五水儿坐在小凳子上,像截木头,望着李可根干这些事情。
第二个六水儿再次来到这个界上时,五水儿已经二岁了。
第二个六水儿一生下来,身上带着粉,浑身透明,像水晶捏成的一样。李可根把她抱到脚盆前,看着脚盆里冒着水汽的温水,呆了一会儿,又把她放回到穆尖花儿身边去了。
李可根背起锄头,来到煤荒田边上,又开了一片荒地。
李可根开完荒田,望着煤荒田边儿上的河流,心想,再也没有煤荒田可开了,你小子要是再不来,你小子就只有吃我们的肉了活命了。
七水儿一岁时,李梦醒终于来了。
他来得特别张巴,一落地,一张嘴又哭又叫,两双手脚张牙舞爪,整个一幅目中无人,大声狂气的样子。李梦醒这幅样子,把个李可根惹得在一旁直抹眼泪。李可根这时已经四十多岁了,他再也没有煤荒田可开了。他就坐在那儿,专心致志地看着儿子哭叫,看着儿子张狂,而后再抹抹自己的泪水。李可根足足这样子呆了一个上午。
大水儿这时已经快二十岁了,她会做饭,会洗衣,会照顾妹妹,甚至连七水儿和李梦醒,都是她给接生的。八弟李梦醒见面了,大水儿的事就更多了。
大水儿做好饭,叫李可根吃饭时,李可根才对穆尖花儿和七个叫水儿的女儿说:"你们的弟弟,从大水儿来时,就开始睡觉,他一觉睡了十九年,他真能睡,现在,他睡醒了,你们以后就叫他李梦醒吧。现在,他睡醒了,就叫他李梦醒吧。"
二
李梦醒来了,李可根一家就开始饿饭。
那一年,大水儿进了纺织厂,二水儿还在读初中,三水儿四水儿还在上小学,五水儿六水儿七水儿天天捡煤核子,煤核子在李可根家的灶门口堆到半人高了,可是灶上的铁锅里没东西烧,煤核子就越堆越多,越堆越高。李可根一家的肚子,就越来越饿得厉害。
李可根先是对着自家的墙根儿发楞。穆尖花儿见了,就吵:"老娘喊叫你不拉了,不拉了,你偏要拉,一拉就是一窝,现在好了,拉了他们又没本事养,让他们去喝西北风!"
李梦醒却不管这些,一见到穆尖花儿的面,就显出如狼似虎的饿相来。他扑到穆尖花儿的怀里,拼命往穆尖花儿的衣服里钻,拼命找寻着穆尖花儿的乳房。穆尖花儿只得把那对早就干了水的乳房拽出来,塞到李梦醒嘴里。李梦醒饿得猛,力气也猛,使劲儿吧穆尖花儿的乳房,吧得穆尖花的乳房生疼生疼。穆尖花儿实在忍不住了,火了起来,一巴掌打在李梦醒的屁股上,李梦醒就翻了天,滚到地上,打起滚来,从屋里打到外头,把外面的泥巴地皮遛红了,才歇气。
这时,李可根早蹲到了煤荒田的边上。他看着煤荒田里的红苕,恨不能转眼就长出一筐筐红苕来,看着那些玉米,恨不能转眼就结出又长又粗的玉米棒子来。李梦醒在煤荒田边上,还种了半亩地的油青菜。那些菜才长到半青,像他的四水儿五水儿六水儿七水儿,有的简直就是李梦醒,还没长成形,还只是一泡水儿,根本就不能吃。可是,李可根望着它们就直咽口水,咽完口水李可根回到家里,让五水儿六水儿七水儿去菜市上捡烂菜帮子。自己用撮箕绑了一根竹杆,到河里去捞虾。
两个时辰后,五水儿六水儿七水儿捡了三篮子烂菜帮子回来。七水儿让她那篮子烂菜帮子压哭了,放下篮子,她含着手指,蹲在屋角落的墙根儿里哭了一场。从那天起,七水儿就再也没有哭过。
李可根在河里忙了半天,也捞了一篓子虾。
穆尖花儿将烂菜帮子里的好菜帮子择出来,和虾放在一起煮了,全家十口人满满汤汤地喝了一头汗。喝完虾菜汤之后,李可根对穆尖花儿和八个儿女说:“有了这条河,有了这几棚菜市场,我们就可以活命了。”
可是,虾菜汤吃久了,问题很快就来了。李可根一家吃了上十天虾米煮菜帮子,因为没有油水,人人开始着恶心。那些虾米和汤汤水水的菜帮子一进肚子,李可根一家就跑到煤堆上吐起来。直到每个人吐得把肚皮贴到后背的脊骨上。那景况,看得穆尖花儿眼里噙着泪花,不知是悲出来的,还是吐出来的,她看着李可根和儿女们的身子骨,简直可以用一匹篾穿上了,再挂起来。
从此,李可根一家就都病恹恹的,有气没力,像掉了阳气。
有一天,老八李梦醒嫌食物没有油水,开始什么都不吃了。先前的饿佬相,变成他对什么都感到无趣的样子。穆尖花把虾菜汤涂到奶子上,塞进他的嘴里,他嘴唇都懒得动一下,奶头“嗖”地一下,又从李梦醒嘴里跳了出来。
李梦醒连它望都不望一眼。
穆尖花儿烦了,又拍着床骂起李可根来:“老娘喊叫你不拉了,不拉了,你偏要拉,拉下这么大一窝子,养都养不活了!”
穆尖花儿用她长长的手板和手指,把床方拍得啪啪响。她一遍又一遍地骂李可根。李可根也觉得自己错了,无能,抱着头,蹲在墙根儿上。
穆尖花儿停了下来,李可根才站起来,对全家人说:“现在当务之急,不是粮食了,而是油水,我们家必须吃上肉,和铁木社的机器一样,有了油才会转起来,有了肉,我们才不会吐了,才会喘过气来,李梦醒才会开口吃饭。你们谁认识食品厂的人,谁认识谁就去找人,谁去找食品厂的人,从明天起就不用帮家里做事情了。”
大水儿站起来,对李可根说:“只有我了,我不认识食品厂的人,可我会和他们套近乎,很快就会熟的,我们很快就能吃上肉。”
李可根望了大水儿一眼,他发觉大水儿黑是黑点儿,可大水儿人长得蛮周正的,这事,大水儿一定能完成的。李可根对另外六个水儿说:“好,大水儿永远是你们六个妹妹的榜样。你们可要记住大水儿的好处,以后我们死了,大水儿要是遇上什么困难,你们就想想今天,你们要把今天的事记着,会写的记在本子上,不会写的记在心里,大水儿将来要是有什么难事了,你们谁也不能推。”
李可根拍拍大水儿的肩膀,大水儿往后挪了挪,避开了他的大手。大水儿望一眼李可根,再望一眼六个妹妹和弟弟李梦醒,转身做饭去了。
李可根又对剩下的六个水儿说:“从明天起,你们不光捡菜帮了,二水儿三水儿四水儿从明天起就去捡煤核子,捡废纸废书和破铜烂铁,还有旧瓶子,旧鞋底,凡是收购铺里收购的,都得捡,捡了这些好换钱,换了钱好买肉。你们捡得越多,买的肉就会越多。五水儿六水儿七水儿呢,明天还是老样子去捡菜帮子,我照样去河里捞虾。现在我们全家行动起来,向我们的向往的肉奋斗。”
南街食品厂隔李可根家有两条街。
大水儿下了班就往食品厂跑。她去的时间,根本就不是卖肉的时间。不卖肉的时候,也是食品厂里的人最没脸面的时候。他们最有脸面的时候,是星期五卖肉的时候。早早就把案板搭在门市部外面,把一杆杆秤一一摆好,然后叫两个排在最前面的男人,跟到屠杀场上,把几个半边猪肉扛出来,“啪”地往案板上一扳,扳得肉和案板山响。那几个被叫去扛肉的男人,自是最得意,食品厂的人会当众人的面,照着他们的肉票,麻利地割下一块肉来,往秤上一丢,肉刚一落盘,就被拎了起来,然后付钱走人。然后才是后面一直排到街心的队伍,一斤一两地割,毫不含糊。
可是,大水儿星期一就到了食品厂,而且星期二、星期三天天一下班她都去。
开始,大水儿跟在一个颓头微胖的师傅后面,像一个看稀奇的,向这位胖师傅问这问那。大水儿又不纯粹是看稀奇的。她见胖师傅给猪倒饲料,她就找空给食槽里添水,看到胖师傅眼睛在找寻什么,她就会把那个黑乎乎油腻腻的茶杯送到他手里。
大水儿跟着胖师傅忙活了几个晚上,胖师傅才认出大水来。胖师傅说:“你不是李可根家的大水儿吗?”
大水儿眯着眼一笑,对胖师傅说:“大哥,我想看看杀猪。”
胖师傅说:“我大你十五六岁呢,你应该叫我叔。”
大水儿说:“我就爱叫你哥。”
胖师傅说:“你爱叫就叫我胖哥吧,别人听着才不会笑话我。”
大水儿说:“你哪里胖呀,好,我就叫你胖哥。”
胖哥说:“想看杀猪,星期四下午再来呀,不用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天天往我这里跑的。”
大水儿说:“我还想看看你是怎样喂猪的。”
胖哥听了,心领神会了,就两眼看着大水儿那两只高高的乳峰,吟吟地笑,笑完了,他说:“你黑虽黑点,却是个美人胚子。你想看猪,就天天来吧,你天天来,胖哥我也不烦。”
大水儿就天天去,看喂猪,看洗猪,看除圈,看猪交配,还看杀猪。大水儿看了一个星期,却只字没对胖哥提半个肉字。
三
就在大水儿天天往食品厂跑的时候,李可根出事了。他天天站在开挖煤荒田时推到河里的荒草团上,一网网地捞虾。这天,这荒草团再也不堪重负了,便整个儿地向河心崩滑而去。李可根懂木头,懂土地,懂穆尖花儿,懂李梦醒和七个叫水儿的女儿,可是他不懂水。李可根扑进水里,虾网也离了手,在岸上还有气力划动手脚,到了水里怎么也划不开了,他试图划了几下,总划不动,他只得像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往煤堆上望了望,嘴里喊了声:“李梦醒呀……快来救救我啊……”便沉入水底,再也没有浮起来。
穆尖花儿坐在三天后起水的尸体前,拍着椅背哭诉:“你个苕啊,自己挖的草,都没长根啊,你就想靠它,你苕得疼都不疼。这好,你走了,把八个娃娃留给我一个跛子婆娘,你倒轻松了,我可怎么办?我可黑了天哪!”
李可根的尸体已经发白了,身上也胖多了,看上去像发了福。穆尖花儿哭了一阵子,歇一会儿,又哭一阵子:“你活着时瘦得像根栗柴,死了长这么胖。这是报应啊,你给七个丫头什么名字不好取,偏偏取什么水儿呀水儿的,这回好,让这些水儿把你的命都给吃掉了。”
李可根火化的第二天,穆尖花儿身上就开始浮肿。浮肿之后,从她嘴里不住地往外漫水,好像李可根溺水时喝进去的河水,全要从她嘴里流出来。之后,屋里到处都是虾腥气和菜帮子的霉烂味儿。三天后,穆尖花儿就吃不下任何饮食了。很快,穆尖花儿也死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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