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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风来时(12220字)
一
被拖进房间的一刻,我还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会发生。小宇哥说:“佳佳,我们现在来做个游戏。你扮新娘子,我扮新郎。”他找来两只玻璃杯,灌满了桔子汽水,把其中一杯递给我:“喝完交杯酒我们就是夫妻了。” 我不知道夫妻是怎么回事,小宇哥给我解释:“夫妻呢,就是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天天睡在一起,直到有了娃娃。”我眨巴着大眼睛,想象了一下爸爸妈妈在一张床上躺着的情形,咯咯直笑。小宇哥不高兴了,他瞪我一眼,严肃地说:“这是神圣的事,不许笑。” 可我忍不住想笑。我家有两个房间,爸爸妈妈睡在大间的棕绷床上,我和姐姐睡小房间的钢丝床,一人一张。有一年冬天冷得出奇,我屁颠颠地拱进了我姐的被窝,结果发现挤得都快成一条带鱼了,赶紧又撤离到自己的小床。爸爸妈妈的床要略大些,但他们的个头比我们大一倍,他们一定夜夜都睡得像两条带鱼,难怪妈妈经常超过十一点才下班到家,她轻轻打开门匙,匆忙扒完热好的饭菜,然后钻进被子,选择和爸爸方向相反的另一头休息。偶尔妈妈回来得早,她和爸爸会坐在一头看电视,看完后还是各自选择不同的方向躺下。有时候我很疑惑,和姐姐探讨这个问题:“妈妈这么睡,半夜会不会梦见腌菜啊?”我姐气势汹汹地敲我一记毛栗子:“胡说八道!”她把这四个字说得斩钉截铁、大义凛然。 我揉着被敲痛的前额,皱着眉,想不通为什么会挨打。爸爸是腌咸菜的高手,每年冬天他都会采购一大堆白菜,晾上几天,然后放在大盐缸子里踩,踩得菜梆子溢出一股股咸水。同样的程序,换成妈妈的脚就不行,踩出的白菜吃着有一股奇怪的难以下咽的味道。爸爸嘲笑妈妈,妈妈反唇相讥:“听董为民说腌菜一定要有脚气的人踩出来才好吃。”——董为民是我们四楼的邻居,厂里的宣传干事,有一对圆鼓鼓的金鱼眼睛,爸爸十分佩服他,他佩服所有不用卖力气就能吃到饭的工友们。——妈妈抬出董为民的金玉之言,爸爸就不再笑话妈妈腌不好咸菜了。然而我很怀疑姐姐在骗我,我觉得妈妈睡着以后鼻端肯定充斥着爸爸脚底的咸菜味道。一定是那样。 我笑得花枝乱颤的,小宇哥趴在我耳朵边小声说:“佳佳,你看啊,我有大白兔糖。你不要笑,我就把糖给你吃。”我朝他摊开的手掌看,果然有不少雪白的大白兔奶糖。我舔着嘴唇,不再去想咸菜了。大白兔奶糖可是那个年代的奢侈品,有一次妈妈从婚宴上带回来几颗,我三下五除二就把自己那份吃完,干巴巴地瞅着我姐的。她很小心地剥开糖纸,揭开一层糖衣,把糖放进嘴里,然后那小半天一直鼓囔着嘴——把糖含化了。这样就可以多享受不少时间。我姐瞧了瞧使命咽唾液的我,大发慈悲,从她为数不多的大白兔里匀出一粒给我,这次我学乖了,把糖含上一会儿,吐出来包在糖纸,想吃的时候再含一会儿,直到三天后才消灭完。 我直勾勾盯住大白兔:“小宇哥,这么多的大白兔是从哪来的呀?”小宇哥得意地笑了:“我还有半罐呢。”他顺势一指,我看见桌上果然有只透明玻璃罐,里面装着各种各样的糖果,除了大白兔还有话梅糖、花生糖、金币巧克力,像一堆五颜六色被关在罐子里的蝴蝶。我就看看罐子,看看小宇哥。他说:“佳佳,现在我们先喝交杯酒。”我们互相挽着胳膊,学大人那样仰脖咕咚咕咚地喝着。桔子汽酒酸酸的,甜甜的,带一点儿腻味。我的头就晕起来了,好像有一百只蜜蜂在我脑袋里拍打翅膀,发出嗡嗡噪杂的声音。小宇哥放了一支曲子,拉我起来跳舞,我不会,他就几乎抱着我在旋转了。我的头更晕了。他这才放我坐在沙发,摸了摸我绯红发烫的脸蛋: “现在,进行婚礼第三步,进洞房!” 小宇哥说着,像小狗那样跳到我身上,伸手来解我的白色公主裙。这是妈妈到北京出差特意为我买的,它的裙摆像奶油蛋糕一样层层叠叠,胸口还印着可爱的熊猫,我不想让他伤害我的熊猫,左右扭动着身子,小宇哥抓不牢我,气得重重拍一下沙发扶手:“佳佳,你还想不想吃大白兔了?” 我说:“小宇哥,你别胳肢我,别朝我耳朵眼吹气,我痒。我一痒就想笑。” 小宇哥想了想,从我身上撤下他的手脚:“佳佳自己来。” 小宇哥十六岁,白净细嫩,长得特别好看。他戴着副黑框眼镜,显得文质彬彬的。文质彬彬这个词来自于我姐姐,她夸奖别人时常用这词,好像一夸谁文质彬彬谁的形象就立马光鲜亮丽了一样。姐姐常夸小宇哥,也许在她眼里小宇哥是世界上最帅的男性。——我仰视着小宇哥,他的鼻尖上有一颗小米大小的红颗粒,我忍不住又笑起来。 小宇哥不高兴了:“佳佳,你怎么回事?我们是在结婚,在做一件很正经的事!” 他叉住腰,表情有点儿凶戾,眼神就像《西游记》里准备磨刀霍霍的大妖怪。我畏怯了,我害怕小宇哥变成妖怪,那样就没有人给我看连环画吃大白兔奶糖了。我把手绕到背后去解连衣裙的拉链,它被卡在脖颈后头怎么也解不开,我一着急就眼泪汪汪,我说: “小宇哥,要不然我不当你的新娘了。你找我姐姐当新娘子,给她吃大白兔吧。” 小宇哥撇着眉毛:“我不喜欢姚姚,她太盛气凌人了。我喜欢佳佳,只想要温柔的佳佳当我的新娘子。” 我偷偷瞥一眼玻璃罐子,不吱声。小宇哥坐在我身边,把我提到他的膝上,在我脸上胡乱啄几口,他下巴上的胡须茬子刺得我哎哟直叫唤,又想扭来扭去了,这回小宇哥没有松开手,而是从蛋糕裙摆下面探入,指尖停摆在我的肚皮上,小宇哥的指尖上点着火,我感觉一阵酥麻,抓紧他的胳膊肘。小宇哥将我四仰八叉地摊平在沙发,这会儿我觉得他全身都是火,他的眼睛、面庞、手脚,都在忽忽地燃烧。我傻傻瞪着他:小宇哥脱掉衬衣、长裤、背心,像一只光溜溜的洒满金光的西葫芦,我看着他跑到厨房去咕咚咕咚地灌下大半壶凉白开,我说:“小宇哥,我也渴。” 就在这个时候,张卫东回来了。
张卫东是张小宇的父亲,和我爸一样是车间的钳工。他长着一张国字脸,眉毛簇黑一丛,注视别人的时候眯起深遂的眼睛,不怒自威。我们一群孩子都不喜欢他。他独自带着张小宇居住在这套四十平米的单元房,平时深居简出,很少同大家打交道。只要他一不在家,小宇哥就会领着我们坐在他家客厅的沙发看张卫东租借来的录像……有刺激的香港警匪片,也有哭哭啼啼的台湾言情片,还有两套美国黑帮连续剧。姐姐不喜欢看言情片,很爱周星驰演的古装喜剧,笑得像只嘎嘎叫的鸭子。至于我,除了特别喜欢西游记,其他都差不多。 那天张卫东见到我的表情很奇怪,好像有驴在他的眉心重重踢了一脚似的,他半张着嘴,不可置信捂住胸口长达五秒,这才健步走来,把我扶端正,替我穿上粉红色的小凉鞋:“佳佳,回家吧。”他尽量放缓语速,但眉眼间的怒气已经遏止不住地溢出来,铺得整张脸都是。我被震慑住了,赶紧溜下沙发向着大门逃窜,心里想着回头再跟小宇哥解释——吃不到大白兔不是我的原因,是因为看起来他爸不想让我当他的媳妇儿。 傍晚张卫东押着张小宇来了。我正和我姐坐着嗑瓜子看电视,张卫东走向我妈,俯身耳语几句,我妈立马惊悸地扫了我一眼,她炒菜的手势顿了顿,关熄火,祥作轻松地吩咐我姐带我出去溜达溜达。我姐要抗议,我妈抡起锅铲朝她狠狠比划一下,我姐只好怏怏不乐地领着我到楼下空地上跳格子玩。我姐一面跳一面问:“佳佳,你说妈妈今天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没心思理睬她。小宇哥进门时我瞟了他两眼,他一直勾着脑袋盯着裤脚,他的脸颊好像肿了一块,像我们游戏堆的小土坡,我很想叫他一起下楼玩,但是小宇哥就像只缩头缩脑的小熊,耸着肩哭丧着脸,瞄也不瞄我一眼。我难过极了。 “佳佳,你注意到没有?张小宇似乎挨打啦。”我姐幸灾乐祸地说。 我气愤地回答:“你很开心的样子。” 我姐笑不可抑:“又不是我挨打,你看他那副德性,张卫东可真够狠的,好像把他一只耳朵都扯出豁口来了。” 姚姚就是个没有良心的家伙。平时小宇哥长小宇哥短的,都是假象。她还夸赞他文质彬彬呢。 那天我们玩到八点才回家,因为妈妈不让。我姐跑上楼几回,都被我妈舞着锅铲赶了出来。没办法,我们只好继续跳格子,跳完格子玩沙子,后来又来了几个小伙伴,我们用黄沙筑万里长城,筑完才回家吃饭。妈妈的心情很糟糕,她努力不表现出来,还一个劲地往我碗里夹菜,问我想吃什么。我问她小宇哥怎么样了,她也不回答,只是说: “姚姚,佳佳,以后别和张小宇一块玩了。他是大人,你们还是孩子。” 我撅起嘴,想不明白为什么大人就不能和孩子一块玩。新平哥哥也是大人,妈妈有事的时候还总是拜托他照顾我们哩。我说:“小宇哥怎么啦?他从来不嫌弃我们,愿意跟我们一块玩。他还愿意给我分享他的大白兔和金币巧克力!”我妈看着我,眼睛里装着一湖泊的难过,但她毫不留情拒绝了我:“我们讲好了,以后张小宇不会到我们家来,你们也不许到他家去。”我妈的声音硬梆梆的,像和爸爸每天打交道的那些块生铁板。我瞪着我姐,希望她能跳出来反对,但我姐大大咧咧,对什么都毫不在乎,她只顾愉快地扒拉着饭碗,嘴里含着块红烧肉囫囵不清地回答道:“好的,好的。” 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决定第二天找小宇哥问个究竟。要是张卫东在,我可以向他保证不再眼馋大白兔奶糖。我咚咚地跑到小宇哥家敲窗户,从里面探出一张乱糟糟无精打采的脸来,像背字母表般地说:“佳佳,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他伸出胳膊捋一下我的头发,忽然哭出声来,“佳佳,我真的很喜欢你,你要好好学习,健康长大。”
二
那天过后不久,小宇哥就从我的世界消失了。当时丽水有处新建的大坝工程,厂里招募职工前往,愿意去建设的工人可以携一家子在彼处落地生根。张卫东报名参加。爸爸和妈妈闲谈起来颇为感慨:“这样他和小宇妈的复合更没有希望了。”妈妈看看我,温和地说:“有缘总会走到一块的。”我搞不明白妈妈的脸色为什么像六月的天气一样说变就变,她看起来心情不错。而关于张小宇的流言,也在这天晚上忽然在厂里的生活区疯传。每个人看我的眼神都错综复杂,好像我偷了四十大盗的珍宝,我姐和人大吵一架,回家气乎乎地掼下书包:“有没有搞错?”她说,“张小宇搬走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我在床上玩扑克牌,感觉耳朵都拉长了:“小宇哥有消息了吗?” 我想念小宇哥,想念他的笑容,他的温度,他鼻尖的青春疙瘩痘。我想起他最后哭的样子,鼻涕眼泪全抹在一起,像个大调色盘。说实话,我被吓住了。我手足无措地站在他家窗前,目光透过小宇哥耸动的肩膀在桌上搜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罐子糖果对我来说要比小宇哥更具诱惑:我可是特地来问究竟的呀!但是那个午后,我就像只愚蠢的企鹅,看着小宇哥嗷嗷大哭,心里却在思量大白兔奶糖与金币巧克力。 妈妈这天难得提早下班,她到家的第一件事不是系上围裙而是来叫姐姐:“姚姚,你来一下,爸爸妈妈有事和你商量。”于是姐姐拉了拉衣摆,神色威严又傲慢地走了出去。我一直觉得她比我更受爸爸妈妈的喜欢,他们会拿她当作一个大人平等对待,有事叫的永远是姚姚而不是佳佳。想到这,我情绪低落,更加想念我的小宇哥,他让我当新娘,只有他是不分阶级不分层次地看待我的。 姐姐的“大事”商议完了,步伐轻快地回到房间。我涎着脸问她有什么好消息,她坐在床沿,像只骄傲的芦花鸡女王:“佳佳,你可给爸爸妈妈惹下大麻烦啦。”我跳起来,“什么大麻烦,你胡说!”换成以往,她早就和我展开疯狂大战了。但这次她只是奇怪地瞥我一眼,目光既满含悲悯又无比懊恼,不知为什么,我的愤怒、悲伤、不满,所有的情绪忽然不翼而飞,只剩下一堆沮丧。 我觉得身边的人越来越奇怪。大人拍我的脑袋,冲我意味深长地笑。小伙伴们则找各种借口远离我,比方说有天傍晚他们两人一组在打羽毛球,我高兴地凑上去毛遂自荐,结果田田说肚子痛,何荣说她妈叫她回家,蹿得比兔子还快,我好不容易逮着丁文文,她的小脸蛋煞白,眼眶立马浮现出一层雾气,好像我是万圣节出现的南瓜怪兽一样,我只好无奈地放开她。幸好爸爸妈妈对我一如既往地好,就连姐姐仿佛也更疼惜我了,她总会从她的书包掏出一颗阿尔卑斯,或一包动物小饼干,作为给我的馈赠。 有一天我隔着房门,听见妈妈和爸爸商量到镇西头租房子的事情,妈妈说:“厂区里知道的人太多了,我怕影响佳佳。”爸爸沉吟了一会儿,说:“还是再忍忍。租房子,每个月多出一大笔开销不说,我们上班,俩个女儿上学都不方便。再说张卫东调到丽水,佳佳又没有真的吃亏,过不了多久大家就不记得了。”“小宇那个同学李可……”“唉,先顾着自己吧。” 谈话戛然而止。因为他们聊到了小宇哥,我的听力变得无比敏锐。然而爸爸妈妈却不乐意再谈下去。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流着,除了上面这些变化,我依旧活得没心没肺。我曾在路上遇见过张小宇妈妈两回,我兴高采烈地叫她阿姨,她却恶狠狠瞪住我,眼珠子都快要跳出来了。我曾经很喜欢小宇哥的妈妈,觉得她时尚又优雅,以前她对我也很和气,面上总是挂着一朵玫瑰花,但现在她的脸上攒着一堆玫瑰刺——这是小宇哥离开后第二桩让我难过的事。我嘟着嘴闷闷不乐,姐姐宽慰我说:“她是张小宇的妈妈,恨你是当然的啦。”她回答得胸有成竹,板上钉钉。我再追问,她却把嘴巴缝上了。 过一阵子,我好不容易逐渐淡忘了张小宇和他的大白兔奶糖。大概是个星期六的傍晚,我正想去江边逮些萤火虫玩,经过电力局宿舍的时候,突然有个人从桂花树后窜了出来,把我吓一大跳。她差不多和姐姐一般高,穿着条漂亮的湖蓝色裙子,睫毛又长又翘。她上下打量我,然后一言不发地走掉了。我呢,也马上把这一霎的惊吓抛诸脑后,高高兴兴抓了一玻璃瓶的萤火虫,要知道,现在我对大家各种奇怪的态度早已安之若素,见怪不怪了。 真正的惊怕发生在两天后。周日我像往常一样百无聊赖地翻着图画书,听见楼下一阵嘈杂,大家着急地朝同个方向跑去,有些住户甚至全家倾巢出动,楼道里响起“辟辟啪啪”的脚步声。我也想去凑热闹,被刚回家的姐姐按住,她取出副扑克:“佳佳,我们来玩丁钩钓鱼。”她把扑克摊在膝盖,发着牌念念有词:“你一张,我一张……”但我注意到她的脸色煞白,耳朵支楞着,手也抖得厉害。我盯着她,姐姐肯定知道些什么。我说:“姐姐,他们去干嘛呀?”我姐愣一下,努力轻描淡写地回答:“供电局那边有人跳楼了。” “啊?谁跳楼了?”我姐很不耐烦:“不管是谁和我们都没有关系!” 那天我被好奇心搅得辗转反侧。爸爸妈妈和姐姐在我面前表现得不露痕迹,却不能主宰外面的世界——从别人绘声绘色的描述中我得知跳楼的是小宇哥的女同学,也就是妈妈提到过的李可。他们描述她坠落的过程:先是把四楼的雨篷砸了一处凹痕,再被三楼的铝合金横栏擦了一下,最后笔直落在水泥地面,咚一声血流成河,遍地红梅,死的时候眼睛睁得很大。他们取出集体照,指着其间红笔圈出的头像: “多好看的一个女生!可怜哪,被张小宇害成这样子!” 我挤进人群看相片,吓得尖叫起来。他们慌忙收起相片,看看我,摇摇头散开了。有位阿姨离开之前抱了抱我:“佳佳,你和李可是无辜的。要怪就怪那个张小宇!”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家都要责怪小宇哥?我感觉浑身不适,再次奋力尖叫,把那位阿姨吓得匆匆跑开。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叫,仿佛这样子才能舒坦些。晚上我发烧说起糊话来,一会儿说:“小宇哥,别跑,我们来做游戏。”一会说:“我不想要大白兔糖了。”一会挥舞手臂:“你别跳楼!我把小宇哥还给你!” 妈妈坐在床头,为我擦汗,一遍遍地敷湿毛巾,不眠不休地照顾着我。我们家因为我乱得人仰马翻,差不多三天过去我才缓过劲。妈妈不同爸爸商量了,果断在镇子最远端租下一套两居室,忙进忙出地为我和姐姐办理转学手续,她和爸爸一人添置了一辆自行车,以便节省路途遥远带来的工作不便。
三
接下来成长的这些年里,我们一家仿佛铜墙铁壁,把我保护得很好,我是说,我妈有点儿神经质了。只要别人一提到张小宇和我的名字,她就会绷紧面孔侧着脑袋捕捉只言片语,眉头打出十八个川字结来。她凛然的表情让人惊惧,疑惑是否再多说一个字就会招来天打雷劈。但我妈越这样,背过身人们就讨论得越发起劲。起初我是不懂的,他们总是说:“哟,佳佳越来越漂亮了哇。”我笑嘻嘻地,我妈却丢给夸赞我的人一个卫生眼。次数多了,别人看见我就只是:“哟,佳佳……”后半截句子嘟哝不清。我对此深为不满,跑到我姐面前发泄,我姐说:“佳佳,你要懂事一点,我们一家人为你做得已经够多的了。”——真是好笑,我们搬家转学难道是因为我?小宇哥搬走也是因为我,甚至李可自杀也是因为我,我愤忿地想,他们就把责任推给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好了。 对妈妈同样不满的还有爸爸,据董为民判断,妈妈患上了创伤应激综合症。爸爸非常担心妈妈的情绪,他让妈妈去看医生,被骂得狗血淋头。妈妈说: “这对佳佳是多么致命可怕的事情!她还那么小,什么都不懂!” 妈妈的爱偶尔令我窒息。大家说出事前李可被她爸用皮带结结实实地抽了几天。他用最下流粗鄙的词骂她,骂得左邻右舍都觉得为难:去劝吧,人家是在教育自己的小孩;不劝好像又说不过去,因为那些话能臊得让老祖宗从坟墓里爬出来长吁短叹了。有人试图好言规劝,被李可爸怒气滔天执着皮带的样子吓得嗫嚅半天。在我的想象中,李可她爸就是头上长着两只角,鼻上穿着铜环可怕的牛魔王的形象,可怜的李可,她没有保护她的爸爸妈妈。这么一想,我又觉得自己非常幸运。 有件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那天我捉完萤火虫遇到过李可。我问她是不是知道小宇哥的情况,她却和我讲了一大通莫名其妙的话,她说: “我们没做什么呀。电视里那么放,我们就跟着做了。很不舒服。再说,都是去年夏天的事了,他们为什么要翻出来说?我爸爸天天揍我,说我侮辱了他的名声。”她伸出双臂,让我数她胳膊上一道道的伤痕:红的紫的缠绕着,像一堆扭曲的小蛇。我最怕小蛇了,吓得哇一声怪叫掉头就跑。 我没有说,是觉得这和我完全没有关系。和小宇哥的关系,似乎有那么一点儿,又似乎搭不上边。我就觉得自从那个暑假后,大人们都变得敏感、暴躁,妈妈甚至变得有些不近人情了。以往她见到别人,都会礼貌地微笑点头招呼,现在巴不得和谁都不认识。有一天她接我放学,走到一半车轮胎被钉子扎破,妈妈就推着我回家。我坐在自行车后座贪婪地看着街景,这时一个老邻居老远和我们打招呼:“赵师傅,佳佳……”我正要挥手致意,妈妈却一鼓作气推着自行车小跑起来,她跑得那么匆忙那么急促,好像身后有群大尾巴狼在追着我们一样。 为此爸爸妈妈关起房门讨论过几回。爸爸极力说服妈妈:“你不能过度保护佳佳,她不可能一辈子都和我们呆在一起。”妈妈则生气地回答爸爸:“在她嫁人之前,我都要保护好她。你忘记了李可是怎么死的了?”妈妈提到李可,爸爸就无话可说了。他最后长叹一声,作为本次谈话的结束。 李可明明是在众目睽睽下跳楼的,妈妈怎么会问爸爸她是怎么死的呢?真是怪事。我很不理解。 小宇哥离开的第四年,他妈妈改嫁到外省。有一天我在跳格子,远远看见她朝我走来,我想起之前她对我的态度,别过脸装作看不见她。可是她竟然走到我身边,蹲下身子,友好地摸一摸我的头:“佳佳。”我看她的眼睛一点点地湿润,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阿,阿姨……”她说:“是我家小宇对不起你们,这些年让你们受委屈了。”我很想纠正她的说法,小宇哥没有对不起我,受委曲的更像是我的爸爸妈妈。但我直勾勾地看住她,什么都没有说。
现在该聊聊我姐姐姚姚。她比我大五岁,以前一直是我钦佩的人。自从小宇哥的事情之后,我就打心眼里挺瞧不起她的。但她对我好,世界上没有一个姐姐能像她这样尽忠职守。她陪我上学、作业、游戏,有两年堪称寸步不离。后来我听见她和妈妈的谈话,这才明白照顾好妹妹是妈妈给她下达的任务。妈妈说: “那天要是你肯带佳佳一起,她怎么会到张小宇家去?” 我姐声音微弱地抗议:“我到同学家做作业,怎么能带着她啊。”
读大学前,我姐有过短暂的自杀念头。那是她和祝老师闹出风波后的第三个月,天气慢慢转凉,银杏叶子像一艘艘荡在树梢的小船。我们家渐趋安定,妈妈瘦脱了相,起来后整个人懒懒洋洋的,既不关心我的安全也不关注我姐的学习。我敢说,就算我每天十一二点回家,她也不会表现出多少惊讶。她对一双女儿死了心,变得更早出门更晚回家,除非必要绝不和我们多作交流。爸爸也很沉默,他腾腾怒火的对象早已逃之夭夭,不能像古代侠客那样提着刀满世界追砍他们是他此生最大的遗憾。我们家前所未有地平和祥静,然而始终有条无形的警戒红外线一般摆在那里。 姐姐准备赴死那个周六穿着条草绿色的长裙,她给我留下一封遗书:“佳佳,我走了。照顾好爸爸妈妈。”我吓得一蹦三尺,举着遗书四处大叫:“姐姐——姚姚——”我从学校操场找到花园山庄,从白沙桥头找到彩虹巷口,都没有瞅见她的影子,我嚎啕大哭起来。最后不得不沿着江堤抹着鼻涕眼泪回家去,在一片乱石滩那儿瞄见了我姐。午后的江面平阔,水沿着堤坝无声流淌着,阳光如同一朵朵盛开在水上的金花。我姐面朝江水坐着,肩膀微微抖动,像一垛凝思的玉雕像。我想起和我姐的第一次交恶,那是她最想摆脱我的时候:她向妈妈谎称我不用她等我舞蹈下课,转头却和男同学牵手在江堤闲逛,我还悄悄地尾随了她一路呢。那个男同学长得真叫獐头鼠目,一点也不“文质彬彬”,但我姐从头到尾哼着歌,开心得不得了。 我受到妈妈严厉的批评:“佳佳,你怎么可以一个人到处乱跑?吧啦吧啦……” 那一霎那,我觉得我姐真是邪恶。她怎么可以诬陷我呢?我决定反击,我说:“姚姚胡说八道。她没等我,和男同学在江边闲逛!” 我姐明显震惊了。她没想过我鬼鬼祟祟藏在她的背后。她恼羞成怒,跳过来打我。我觉得她不只撒谎,还恶人先告状,愤怒地与她对打起来。我们没有注意到妈妈惊得呆若木鸡,要过半晌才悲哀地断喝一声:“都给我住手!” 这件事的后果是我们一人写一份悔过书。我边写边忿忿地思考我有什么错,我想不出来。我姐也很生气,为此她一个礼拜没有和我说话。至于妈妈,她直接病倒了。我们上交检讨,束手而立,等着听妈妈的咆哮。妈妈的额头滚烫,她源源不绝的泪水沿着眼窝渗出,擦了又有擦了又有,她说:“你们别再让我操心了。” 我觉得很不公平。但我不愿意看着妈妈难过,只好违心地回答:“遵命。”我姐心虚地站在一边,大气不敢出。她没说遵命,只是跪在床边把白皙的半边侧脸贴在妈妈手心,眼泪刷刷地流着。我不清楚为了谁,反正后来再没看见她和男同学来往了。有时候夜色正好,毛月亮贴在窗户上,像一只刚烙好的玉米饼,我姐托住下巴,呆呆地盯着它,一坐就是三四十分钟。我隐约感觉到四周弥漫着凝重的忧伤。
妈妈活得步步为营、诚惶诚恐,她巴不得把我们姐妹拴在她的裤腰带好抵御外面劣质空气的荼毒,她越是紧张,她的孩子们就越会给她添乱,妈妈操心得头上冒出点点星霜,那些白发就好似四月田埂上一小片一小片的飞蓬,飘来在她的两鬓安营扎寨。 “手牵手”事件过去了大约两年吧,我还记得又是个暑假,我姐报名去上书法课:她早上八点半拿着布袋出门去(里头装着楷体字贴、一管钢笔、练字薄还有些零碎的小玩意)下午三点半到家。她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喜气洋洋地摊开练字本指给我看:“圈起来的都是祝老师说的好字。”那薄子上的红圈圈一只挨着一只,好像要腾空飞起来的样子,“祝老师说我有天赋,只要努力肯定会有出息!” 我的字丑。姚姚的字横平竖直,一撇一捺都铿锵有力,我的呢,像一群乌龟在纸上不分方向地乱爬。我的班主任杨老师曾经向妈妈建议,“让佳佳去练个字吧,批她的作业太费眼力。万一以后影响到升学考试就不好啦。”但随便我妈如何软磨硬泡我就是不愿意去练字,我把头摇得跟汽车发动机似的,谁要浪费时间去写个劳什子字哩。 不过我还是很羡慕姚姚的。她字好,成绩好,老师们抢着喜欢她。祝老师还让她多留半个小时,以便得到单独指点。她特意为我介绍祝老师: “高个儿,气质儒雅,风度翩翩,比莱昂纳多还好看。他获的可是连续三届全国硬笔书法特等奖!” 自打小宇哥搬走后,我姐夸赞异性就不再是文质彬彬而是风度翩翩了。不过她吝惜这个词,不到两眼放光的程度是绝不会拿出来使用的。我对硬笔字兴趣全无,对祝老师倒是生出不少好奇心。有天我觉得无聊,跑到书法教室等我姐下课,于是看见了祝老师。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反正就是“诞生于想象当中越美好的事物越容易叫人失望”——祝老师那么普通。他穿着袖口泛黄的白衬衫,一条磨得发毛的蓝色牛仔裤,长方形的脸,下巴略有气势地往外兜着,单眼皮,鼻梁架着副金丝边眼镜。岂只赶不上莱昂纳多,就连小宇哥也比他帅得多。我姐没想过我会跑去书法教室,她问我祝老师是不是和她讲的一样有气质有风度,当着祝老师的面,我只好勉为其难地点头。 我姐完全沉浸在习字中,她练习簿上的红圈圈能连成一架火箭。我爸也会在偶尔有客来访时把她的字拿出来让大家品评。受到鼓舞,我姐的学习热情空前高涨。那个暑期除了练字和夸耀祝老师外,她几乎没干别的事儿。我去游过两次泳,到山上挖过一回野菜,其余时间都闷在家中看漫画,一面看一面抓几颗大白兔吃。顺带提一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家总备着一罐糖果:时而是大白兔,时而是金丝猴,总之没断过。
四
暑期快结束的时候,有天董薇薇来喊我们傍晚去她家吃生日蛋糕。搬家以后,董为民是和我们家联系最频繁的老邻居,一半原因是爸爸妈妈非常钦佩董为民,另一半原因就是董薇薇。不在车间时的爸爸是小有名气的赤脚医生,会种植一种特别的草药,煮烂捣碎后敷在伤口具有奇效,那年董薇薇被开水烫伤的脚就是由爸爸不收分文医治好的。——我已经很久没吃到过蛋糕也很久没见过董薇薇了,感觉十分兴奋,赶紧趿着双拖鞋冲出家门通知我姐。 那天大概快四点了,刚刚结束下午课时,书法教室空空荡荡的。黑板上好看的两行楷书还来不及擦掉,被斜射进来的阳光罩上一层毛边。课桌椅子都各自在灰尘里缄默着。我姐不在教室,但她的练习簿摊在桌面,钢笔帽也没套上。我叫了几声姚姚,没人应答,就沿着楼道一间间办公室寻找,最终在左手第五间办公室找到了我姐。当时的情形真是羞于形容:我姐坐在祝老师身边,他一只手环着她的腰,一只手操作着电脑的鼠标,屏幕弹出一具丰腴的外国女人身体,还有个魁梧健壮胸膛长着茂盛毛发的男人。他俩咿咿歪歪地嘬着嘴,扭抱成一团在地上滚来滚去。我姐看得格外用心,以至于对我的突然出现半天反应不过来,她的视线从屏幕移到我瞪大的瞳孔,还来不及制止,已经听见我尖利的嗓音在空阔的走道扶摇盘旋:“啊,姐姐,祝老师,你们在干什么?!” 祝老师被书法学校开除了,出事第三天,他匆匆给我姐留下一张写着“对不起”三个大字的便条,卷着只旅行箱登上火车再没出现。我爸火冒三丈,将所有曾经引以为傲的练字簿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并笃定地表示除非他死,否则不可能再让他的女儿参加任何一个学习兴趣班。妈妈最可怜,气得在床上躺了一星期。我姐仍像上次那样跪在床头,想把头埋到妈妈的胳膊,妈妈侧一下身体躲开了。这次妈妈没有提出要求,她只是一个劲地哭,白天哭,晚上哭,吃饭时泪水会冲出眼窝扑答答地掉在碗里,她就挑着混合着眼泪的饭粒一颗颗地吃了。我敢说,我们家从来没有像此时这么宁静过。 董薇薇的蛋糕自然没吃着。董为民来安抚我们,他说:“到底是小孩子……”我爸暴躁起来,说:“都是小孩子,怎么就我们杜家的特别不省心?已经搬到镇尾了,难道逼我们住到地底下去?”我在边上小声附和:掘地三尺。爸爸凶神恶煞瞪我一眼,他额头上的青筋一根根地钻出来,像傣族人民跳舞用的竹竿,在那儿窜上跳下,我不敢添油加醋了,只有讪讪走开去。 爸爸一发怒,董为民不吭声了,他得维持住知识份子的尊严。平常妈妈会认真聆听,教育爸爸要知数懂礼,然而此刻,她眯着两只油桃眼无神地看着窗外,不知在看挂在电线上的麻雀还是看飘在远处房顶的浅灰色云团。 我姐恨透了我。这些年她有多么宠我这会儿就有多么恨我。或者是她把这些年的不甘、怒气全部发泄出来了。同样是犯错,她承受的比我多,大家开始假装不认识她。那会儿别人会说:“佳佳是受害者,她那么小懂什么?”把罪行归咎到小宇哥,然而到我姐头上,他们就不再找原因了,毕竟姚姚已经十七岁,她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起责任。对着我姐时,大家的眼白完全盖过了眼黑,鼻孔统一朝着天空,就好像他们高人一等似的。
我肝胆俱颤,一骨碌冲下石滩抱住我姐,呱啦啦地乱叫,我姐好不容易甩脱我的怀抱,定睛一看,又环住我的胳膊哭得稀哩哗啦:“佳佳,我害怕!”她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我们再一次拥抱,抖得就像飒飒秋风里的两株小草。 我姐是打定主意寻死的。她在乱石滩上坐了半晌,脱下鞋袜,把它们整齐地摆在乱石滩,准备走到江中心沉没,就在转身的瞬息,她看见一条巴掌大鱼的尸体:鱼鳞已被被泡得模糊不清,翻白的鱼肚子鼓鼓囊囊,面目莫辨的鱼脸缠着墨绿色的一团水草,正顺着水流悠悠晃晃地漂向她。那瞬息我姐魂飞魄散,透过鱼的尸体她看到自己将要变成的模样,寻死的念头不翼而飞。可是她不想回家,只有傻愣愣地坐在这片乱石滩上。 最终我们手挽着手回去,没有彼此埋怨,也没有相互鼓励。我们都累得嗓子沙哑两腿发飘,走路就像踩在一团团的棉絮上,到家后我们扑到床上埋头就睡,直到爸爸下班。妈妈仍很晚才到家,他们根本不知道午后我和姐姐发生了多么惊心动魄的状况。过后姐姐振作起来,她不再计较别人的白眼和窃笑,把风声雨声嘲笑声都关在书声外,直至考上北京的大学。这期间外界的干扰慢慢褪散,爸爸妈妈偶尔也有了笑脸,但爸爸说话不再中气十足,妈妈的笑容里搀杂着太多的无奈,我总感觉我们的家就是一枚硕大的茧,每个人自己又是一只小茧。我们用吐出的丝缠绕住自己,以免它遭受火噬。
我十七岁了。变得沉默、敏感,害怕与陌生人接触。随着年纪的逐步增长,我开始意识到在自己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这些年我时常做噩梦,梦见一条蓝裙子在空中飘,它的主人眼里装满了绿幽幽的萤火虫。我想起张小宇,想起李可,觉得生命是多么脆弱可悲,我又是何其幸运,拥有深爱我的家人。李可说过,那是他们学着录像做的一次尝试。她死的时候过于年轻,生活又对她太过苛责,似乎除了纵身飞跃,她找不到解决烦恼的途径。而我的生活还在继续。
时光如水,我无风无浪地度过了高中时代。毕业那年,我应同学邀请到她家乡小住,玩得不亦乐乎。回程前一晚,我们沿着护城河的堤岸散了许久的步,找到一辆餐车准备买凉粉吃。有个异常肥胖的男人站在凉粉摊前,他罩着件半灰不白的短袖衬衣,穿着条平角花短裤,眉骨上有处伤疤,半长的头发像块油腻的棉布毡。他双手抱在胸前,目光颇玩味地在我与同学身上流来流去,那不是对异性的欣赏,而是卑鄙的、猥琐的,是长年累月积累起来的属于真正流氓的目光。同学羞愤到脸红,她拽一下我的衣角,示意我快点付钱买好东西走人。她撇着唇角嘀咕:“晦气,怎么会碰到他?”“他是谁?” “我们这出了名的流氓。” 我的神经骤然紧缩,感觉自己像一只田野中傻不愣登的稻草人,风一阵阵地穿透我的胸膛,划向远处的山谷。我背过身子,看太阳收起它的金光,像一枚硕大的钻石,缓慢而坚定地沉入水底。
本文刊于2025年《五台山》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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