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 途
1、
无边烟雨自天穹深处靡靡散落。织就了一袭濛濛的帘幕温柔地笼罩着秀色纤纤的杭州西湖。盈盈水波在我脚下轻轻漾开,冰凉而熟稔,岁月沉积的湖底淤泥包裹着我不为人知的诡谲真身。今日,便是脱胎换骨之期。我于青城深山千年吞吐日月,炼化天地灵气,却只为此地此时,化去那蜿蜒数米的丑陋蛇蜕,重生一具行走人间的完美形骸。
沛然莫御的灼浪自丹田潮涌而起,如地脉深睡骤然苏醒沿着我冰冷坚硬的脊椎轰然冲顶。筋骨血肉在无形的烈焰中熔铸、重塑、伸展,爆发细微却惊心动魄的裂帛之声。那束缚我千载的沉重蛇蜕在崩裂、剥落,无声地融入身下冰凉的湖水,碎化成覆伴水草浮游的万点尘埃。
今时,水波终于温柔地托举着我全新的躯体,陌生又轻盈。低头顾盼,清澈的湖水中倒映出一张陌生面孔。肤如脂玉,雾鬓云鬟,眉目流转间蕴着山岚水雾的万千灵秀。水波荡漾,倒影便模糊,唯有一双明眸,澄澈清亮,携着千年湖底沉淀下的幽逸与初临人世的懵懂。这便是“人”的模样?我轻抬双手,不再是冰冷狰狞的鳞爪,那十指莹润纤长,从未有过的柔软触感,随着水流滑过雪缎般的肌肤。
“姐姐!”清脆的呼唤透水而来,带着青草初生春林初盛的鲜活。水面轻响,一张明媚的小脸探入水中,乌发如瀑,垂下两缕湿漉漉地贴在白皙光洁的额角。是青妹。她眉眼弯弯,灵动如同西湖龙门跃起的锦鲤,一身未褪的野性与勃勃生气。青锋短剑持在手中,剑柄系着的翠色剑穗随同她探身的曲折,活泼地拂过岸边一株垂柳低垂的柔枝,柳叶上的水珠簌簌滚落。
“我们成了?”她眼睛闪闪夺目,上下打量我,满是惊喜,“上去吧,水里冷!”她伸出小手,里面藏着伊始于青城山谷深窟的特有亲昵,我被借力拉出水面,踏上湖畔湿润的青草岸。细雨如丝,沾衣欲湿,泥土与草木初醒的清爽连同人间烟火的气息,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扑面而来。
青妹解下自己薄如蝉翼的纱衣不由分说裹在我身上,自己只穿件单薄的青色短衫,浑不在意漫天飘舞的雨丝。她灵活地为我拢起湿发,手指带着草木的微凉与生机,目光却好奇又专注地陷进我崭新的肉身,仿佛琢磨一件最新果位的法器。“啧,姐姐如今这模样,将人间的西湖西子都统统比下去了。若走上苏堤,怕是要倾倒众生?”
她话语直白,带着初生小兽的无忌童趣,却让我心头微微一颤。千年湖底孤寂潜修,唯有这只由蛇化形、相伴数百年的她是漫长岁月里进退默契的彼此怜惜。我们共同吞吐日月,抵御雷劫,倾心分享湖底灵脉的滋养,也分享化形路上的每一分忐忑与期待。
“乱讲。”我轻轻拍开她替我整理发髻的手,中指不经意拂过云鬓。那里本该斜插一支温润的玉簪——修习化形时伴生的灵物,凝聚着水月精华,此刻却空空如也。
心念一动,低头看向湖畔湿润的草地。果然,那支素雅的白玉发簪正静静躺在两蓬青草之间,尾端沾上些许深色的湿泥。想必是重生出水那一刻不慎滑落。
“在这儿。”我轻声念它,俯身去拾。
一柄素色油纸伞,毫无预兆地斜斜伸了过来,恰到好处地遮住了我头顶那片落雨的青空。伞骨边缘凝聚的水珠滴落下来,砸在簪子旁边的草叶上,溅起微小的水花。
抬眼望去。伞下,立着一位少年公子。素净的布衣长衫洗得微微泛白,却着实纤尘不染,如同雨后初晴的云空。他身姿颀长,带着读书人特有的秀骨清像,眉眼温润干净,像极了春日被溪水濯洗过的卵石,不染尘埃。此刻,他微微欠身,目光并未唐突地与我相视,而是怜惜地望向那玉簪被草泥浸渍的蟠虺透雕。
“莫急。”这声腔清朗,是江南水乡特有的温软,是三月的微风拂过新柳。然后伸出手,修长,明净,骨节处有常年执笔留下的清痕。他小心翼翼避过泥泞,轻轻捏住了玉簪洁净的一端,将它拾起,再借淋漓的雨水反复擦拭。动作轻柔,仿若拾起一件易碎的珍宝。
雨丝细细密密地落在他的伞面发出沙沙轻响。他将玉簪托在掌心递向我,我注意到他袖口处沾染的浅浅墨迹,透着清苦的草药香与淡淡的书卷气。“姑娘。”他抬眸,眼神终于与我相遇。那双明眸清澈见底,带着少年人未经世事的坦荡与温和,如同西湖深处最澄明的水,映着此刻烟雨朦胧的天光。
青妹在我身后,轻轻“嗤”了一声,满是促狭的笑意。
接簪时,我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的掌心。我皮肤微凉,对面却是温润的清潮,如春三月浸入浅溪的暖玉。脉脉暖流顺着手指,倏地一下悄然潜入心底,激起一丝莫名的涟漪。千年修炼心意古井无波,却因这凡俗书生的温度泛起了粼粼微澜。
“多谢。”我接过玉簪,声音平缓,却感觉耳根微微发烫。
他收回手,一抹极淡的笑意在唇角漾开,如湖面被微风拂过留下的淡痕:“举手之劳。雨势渐密,姑娘衣衫单薄,早些归家。”他微微颔首,将那柄素伞递入我手中,转身沿着苏堤,缓缓走入更深的烟雨画廊。长衫翩然的背影,在迷蒙的雨雾里渐渐模糊,散成水墨画纸中一道清浅的留白。
“嘻”青妹凑到我耳边,揣着洞悉一切的狡黠笑意,气息拂过我的耳垂,“姐姐,‘暖男’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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