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三生》：第二部彼生之八 [复制链接]

陶陶然然

主楼

发表于 2025-7-23 10:39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八
　　完节堂议事厅内，堂主焦急踱步，众节妇悚然而立。那议事厅占地颇广，离大门只隔着一道照壁，布置得甚为典雅简洁。
　　不一会儿陈二嫂和春花、秋婶、冬妈由四处分上。堂主连忙迎上问：“有没有找到？”陈二嫂道：“找遍了，不见人影。”堂主焦急喃喃：“这兵荒马乱的，能到哪里去呢？”陈二嫂道：“杨淑娴生性叛逆，她会不会带静秀……自顾逃走了？”堂主叹道：“果真如此，倒也罢了，大难当头，保住一个是一个！只怕到了外面也……”闭目念了声“阿弥陀佛”。
　　冬妈憨直，问道：“那我们怎么办？”春花提醒：“那个伤兵还在这里……”秋婶倒也爽快：“我们自己都没有吃的了，还管他吗？”若在以前，春花少不得又在心里把秋婶骂得体无完肤，这时同舟共济，心境已变，虽不赞成，只是不语；何况杨、静二人的下落才是最记挂的头等大事。
　　堂主双手合什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把留给我的那一点米熬粥给他吃吧。”秋婶只得应声“是”。
　　众人一筹莫展之际，一节妇急跑过来说：“堂主、司事，杨淑娴回来了！”堂主喜道：“哦？淑娴在哪里？”在这种时刻最无法作伪，堂主这一声“淑娴”把她的牵挂、看重淋漓尽致流露了出来。众节妇也喜动颜色。陈二嫂看在眼里，胸口微微一酸，随又克制住了。
　　满身血迹、衣衫破碎的杨淑娴踉跄着走进，众人都吃了一惊。杨淑娴一手撑着椅子扶手，勉力站住说：“堂主……”一口气噎住了，说不下去。堂主亲自相扶，温言相问：“你到哪里去的？怎么这副模样？静秀呢？”
　　杨淑娴喘息稍定，满眼含泪说：“静秀再也回不来了……”解下系在身上的包袱，蹲身打开，捧起粮袋和那个带血的馒头说，“这是静秀用性命换来的，她说，要留着跟堂主和大家一起吃。她……她是饿着肚子走的……”
　　犹如受了重重一击，堂主晃了晃，跌坐椅中。众节妇哀声一片，连陈二嫂、秋婶等也泪流不止。
　　堂主对杨淑娴说：“既出去了，你又何必回来？为什么不自行逃生？”杨淑娴动情地说：“堂主你忘了吗？我进堂那天，你叫二嫂对我交待，进了完节堂就不许出门一步，这次出门，已属违规。这扇门，从前只觉得是禁锢，而今家林、静秀已去，才发觉它也在为我遮风挡雨，隔绝纷扰艰险。我怎么能丢下门内的众姐妹，独自逃命呢？”
　　堂主凄然泪下说：“难得你有此心，令人感佩不已！完节堂第六任堂主梁青璇，有礼了！”说着站起深鞠一躬。杨淑娴急忙扶住说：“堂主，你折煞淑娴了！”
　　陈二嫂慢慢上前说：“监事，你和静秀冒着性命危险出去找粮，我还差点冤枉你们……自从你进了完节堂，私藏伤兵，出门找粮，虽一次次违反堂规，实一次次冒险救人，我却没少让你和静秀受委屈！实话实说，我与你性情不投，但时至今日，也不得不对你说声服气，你这趟下山，陈二嫂就万万没有这个胆！我对不起你，对不起静秀……”她劈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道：“我把这一巴掌还给死去的静秀，再把这一巴掌还给你！”
　　她举手又要击打自己，杨淑娴拉住，泪如雨下。春花、秋婶、冬妈齐齐动容。
　　“呯、呯、呯！”一声声拍门声在清晨的山间回荡，显得那么异常。杨淑娴脑中电闪：“日本人这么快上山来了？”却听门外叫道：“开门，是我！”她略松了口气，是陈文龙，可他的声音也显得那么异常，让人生出说不出的慌张。
　　陈二嫂飞奔过去开门，领着伤痕累累的陈文龙过来。她乍见儿子无恙归来，又悲又喜又生气说：“死到哪里去了？呸呸，这时候不作兴说个死字。你从哪儿来？”
　　陈文龙不及与她述说多日坎坷，抢上前来说：“堂主，淑……监事，山下的尼姑庵刚刚已被血洗，尼姑们一个没逃得出去，全都惨遭强暴！”众人大哗，恐惧像冰凉的刀锋，让人还没感到痛，先已彻骨寒冷。
　　陈文龙额头青筋乱蹦道：“鬼子已经知道完节堂里有伤兵和女人，随时会来抓人。我们不能再犹豫，需要立刻逃走！”
　　堂主看向陈二嫂、杨淑娴，意示征询。陈二嫂想点头，又停住，只看儿子。杨淑娴见堂主年老力衰，二嫂关心则乱，这时已顾不得别的，吸了口气一连串说道：“春花，请王照祥！冬妈，让所有不在这里的姐妹全体过来！秋婶，带人把所有细软集中收拾好！”众人领命而去。她沉吟片刻，终于说道：“堂主、二嫂，我们如今只有一条路可走：去茅山。”
　　众人跟着重复了一句：“去茅山？”
　　木讷的还没反应过来，心思灵活的已隐约明白她的意图。
　　杨淑娴索性明说：“茅山有抗日武装，听闻对百姓秋毫无犯，军纪严明，那是我们唯一的生路！”
　　这时王照祥已拄着拐杖来到厅上，听了便说：“可那是共产党的队伍……”杨淑娴望着他说：“你自己说过，一头羊领着一群虎只会节节败退。我们要托庇于人，春花冬妈她们要找自己的儿女，难道不该依靠最值得依靠的人？”王照祥想起宋家林等浴血苦战、不得回还的众战友，想到所见种种，长叹一声说：“我们的见识比起你来，差得远了！”
　　陈文龙一直蜷在一角喘气，这时才看向杨淑娴，钦佩地说：“我们想到一起去了。”从怀里掏出一张图来说，“这上面去茅山的路，我都画好了。这里三面环山，一旦被日本人发现，只有死路一条，不如趁天还没有透亮，赶紧下山！”看向面如土色的众人道，“留得青山在，将来才能找你们失散的亲人。”众人哭着点头。杨淑娴接过图来，望向堂主。堂主略一权衡，主意已定，对陈文龙郑重相托：“文龙，王照祥枪伤未愈，除他之外这里只有你一个男人，我把她们托付给你了。”陈文龙道：“我……堂主，我……”堂主诧异说：“你有什么为难之处？”陈文龙突然晕厥倒地，显然刚才是强撑着一口气。
　　陈二嫂惊呼：“文龙！”杨淑娴王照祥急急看视。王照祥脸色一变说：“受了重伤！”
　　陈二嫂大惊失色，她每日虽与堂主相伴，骨子里从不信世上有鬼神，这时却不由得在心里直念“菩萨保佑”，伸手一探，儿子的后背上一片血迹。她心下冰冷，脑中空白，只能机械地重复：“文龙，文龙……”
　　陈文龙挣扎着向王照祥说：“好兄弟，现在只有你能带她们走，拜托了……”王照祥哽着嗓子答应。
　　杨淑娴明知他伤已无救，仍抽泣着说：“文龙大哥，我们一起走，我为你治伤……”陈文龙一笑说：“有你这句话……什么都值了……”目光渐渐涣散。陈二嫂哭道：“你不能丢下妈，不能丢下妈啊——”陈文龙气如游丝。陈二嫂把头伸到他耳边才听清他说：“儿子不孝，不能给你养老送……”他话未说完，已然气绝，神色中满是留恋。
　　陈二嫂连连哭喊，堂主与众节妇无不泪下。
　　此时所有活着的节妇已然齐集，贴身衣物、药食也收拾完毕。众人想如何劝陈二嫂与她们一同逃离，突然传来了激烈的枪声，又是一阵日本兵的喊叫。那叽哩哇啦的叫声平日听了是要发笑的，这刻却似地狱无常的勾魂之音。
　　秋婶惊恐地叫道：“日本人来了！”春花、冬妈亦说：“我们走不了啦！”陈二嫂红了眼喊：“我跟他们拼了！”堂主忙阻止说：“不可！不要白白丢了性命！”
　　王照祥道：“那让我出去，你们跳墙从后面走！”杨淑娴一把拉住他说：“他们要来，自然是四面合围。再说，你的命，是拿来和他们拼的吗？这里这么多姐妹要靠你照料，逃出生天！”
　　日本人声音逼近，王照祥跺足说：“难道就这样坐着等死吗？！”杨淑娴看见油桶，有了一个不得已的主意，她道：“看来，这扇门是挡不住强盗了！”凄然环顾着说，“完节堂，完节堂，以往守节，只有守身，今日献身，方完大节！”她率先把油桶四处倒洒。
　　众人明白了她的意思，有的于慌乱中冷静下来，有的想到死亡将至恐惧反而倍增。冬妈烈性，也去倒火油说：“决不能落在鬼子手里！”
　　越来越多的人被感染，纷纷将油桶内的火油浇洒于地；陈二嫂一言不发，拿来油灯，掷于墙上，“啪”的一声，灯油糊了小半个墙面。
　　杨淑娴为首站定，春花、秋婶、冬妈等一个一个走到身边，如同一组群塑。陈二嫂看看堂主，尚自犹豫是去自焚，还是留下来与鬼子拼命。死并不可怕，怎么死是今生最后一个选择。
　　杨淑娴说：“照祥，你一定要活着出去，到茅山替我们打鬼子！点火吧，让我们完节！”王照祥痛苦不堪，然而这时心软，就等于让她们面对更惨酷的命运。
　　他拿起一盏油灯，一拐一拐，缓缓走近。他右手举起，侧过了头，不忍相看，却听堂主喝了一声“住手！”
　　王照祥缩手回望。
　　堂主仰天浩叹：“天意，这是天意！”她左手扶着陈二嫂，右手握住杨淑娴，看向众人，说出一番出人意料的话来：“我祖上曾是清末抗击英国侵略军的将领，怎奈清政府暗弱，侵略者强横，难以抵挡。他死在战场，家族半数男丁殉城丧生。清政府不加抚恤，反而怪他办事不力，夺爵削封。我梁家后代心灰意冷，立下遗训，代代不准涉及国事战事，到我这一代更是青灯古佛，独善其身。”她顿了一顿又说：“今天到了这个地步，又见你们宁愿玉碎，不肯苟全，这个遗训，我是不能再守了！淑娴，二嫂，照祥，佛堂佛像下有一密道……”
　　众人大奇，又听她接着说道：“你们三人带众人逃生，将来为死难同胞报仇。我留下拖延日本人。”陈二嫂忙道：“这怎么行……”堂主手一挥说：“完节堂是我的祖产，我决意要与这里每块砖、每片瓦共存亡。”
　　杨淑娴黄明节那天说到如何脱困，堂主神色有异，自己当时便已起疑，不料应在今日。她道：“堂主，既有生路，大家一起出去，以后卷土重来……”堂主说：“但愿你等化险为夷，愿佛祖降下降魔杵，金刚现象荡平妖孽，还我太平！”
　　门外叫嚷声，喝骂声，跟着便是砸门之声。堂主道：“不要说了！密道出口就是后山！去吧！”
　　杨淑娴等犹自不肯，而杂乱的砸门声变成了重器撞击声。陈二嫂大踏步上前，不由分说，将杨淑娴一推，向众人喊道：“还不快滚！”杨淑娴道：“二嫂，你也不走？”堂主背朝她们跪地，如同入定。陈二嫂亦不言语。
　　王照祥一咬牙说：“……走吧！”秋婶先行，众节妇陆续上前，杨淑娴、春花、冬妈最后跟上。杨淑娴与陈二嫂对视一眼。陈二嫂陡然笑了：“你这个狐狸精，不仅迷得住男人，还迷死了这帮女人。我晓得，跟着我，她们口服心不服；跟住你，她们才是心口一至。这些个大小寡妇们，就交给你了！”杨淑娴泪水涔涔而下。陈二嫂给她擦擦脸说：“好一张俏脸，可惜前半生有命无运，后半辈子你就代我家文龙，代静秀，好好活下去，把她们照顾好吧！”杨淑娴盈盈下拜说：“拜别堂主、司事！”众人跟着拜倒。陈二嫂还了一礼，这是她进完节堂担任司事以来，第一次向她们还礼。堂主低诵佛谒，全然不睬。
　　杨淑娴示意王照祥带领众人向后方跑去；将将出厅，听堂主扬声说道：“杨淑娴，我传你为完节堂第七代堂主。生此乱世，活着比死更难，这副重担，我就交给你了！”杨淑娴不敢回头，只怕这一回便再也舍不得走。她硬起心肠，朗声说道：“堂主放心！”心道，“家林，盼你地下有知，保佑我带众姐妹逃出生天，将来为你和堂主、二嫂和这满城同胞报仇！”
　　众人去了。须臾，堂门、围墙已摇摇欲倒。堂主默念：“梁青璇向先人谢罪——献堂献身，为完大节，望祖上成全！阿弥陀佛！”
　　陈二嫂在她身边跪下。堂主叹道：“二嫂，文龙牺牲，你何不留着性命，看日本人的下场？”陈二嫂深情地说：“我不走，也为了文龙，也为了堂主你。二嫂陪了你十几年了，怎么能最后时刻让你一个人留下呢？”堂主眼角边沁出泪来。
　　“呯”的一声巨响，大门砸开，围墙也塌了大半。隔着照壁，日本兵的嘶叫如在耳畔。陈二嫂亢声说道：“天杀的日本人，你姑奶奶在这里！”将手中油灯捧上。堂主低头看了一看火苗，微微一笑，凛然扔出。“轰”的一声，熊熊火焰腾空而起，瞬即成为漫天大火。刚抢进门来的日本兵嚎叫之声此起彼伏。堂主、陈二嫂挺立于熊熊大火之中，宛如两尊巍巍雕像。
　　常路出现在二人身旁，仰视着她们，热泪盈眶：“如果可以，我真想穿越回去和你们同生共死，为守护你们竭尽全力！”
　　密道中，听到那震天大响，人人皆知是怎么回事，同时停步，回首相望。杨淑娴仿佛看到一片烟火、一片废墟中，静秀精心培育的那棵爬墙草顽强露头，伸展墙外，瞬间铺天盖地，长成一片碧绿。
　　完节堂残损的大门“轰”的一声，彻底倾倒，仿佛带走了一个时代。烟尘中叠现着杨淑娴惊人的美丽和坚毅。
　　常路的目光像穿透了长长的光阴的隧道，每一句话都带着历史的回响：“从守身到献身，从守节到守义，封闭的心门打开了，沉重的堂门打开了。你们知道吗，历经忧患与沧桑，我们的复兴之门也打开了。”他忍了忍，不无哽咽：“如果能够打开时空之门，让你们来到今天，该有多好！”
　　于青桦轻拍着常路，平复他的情绪。小院里，宁静祥和，岁月静好。将近十一点了，于青桦讲完了这段长长的故事，自己的心情也颇不平静。对于常路的反应，她事先是有预感的。儿子人已中年，情感有中年的醇厚，却还留着青年的激越；平时稳重自持，而遇到那些触动他心底深处的人和事，他的情感会激烈得像镇江之畔的长江水。
　　常路问后来怎样了？小时候于青桦给他讲童话时他也爱这样追问，只不过那时是稚气，这时是赤子之心。于青桦给他理了理夜风吹乱的头发说：“太婆婆领着大家，历经磨难，到了茅山。王照祥成为人民军队的一分子，屡立战功；太婆婆她们先是救死扶伤，过后也如愿入党，枪林弹雨里百炼成钢。我有时简直想象不出来，那种情况下，她是怎么领着一个伤员、一队此前门都没出过的女人，走到抗日根据地的。那位堂主没有看错人！”
　　常路从于青桦的话中听出了她由衷的骄傲。他怕于青桦在院中久坐疲累，白天为了筹备生日又足足忙了一天，催她回房休息。于青桦边和他往里走边告诉他，杨淑娴嫁了一个志同道合的人，也就是于青桦的太公公，夫妻俩尽可能整理保存了完节堂的部分资料。杨淑娴还写了回忆文章，做过省医学研究院的院长，一生投身于医疗卫生事业，1997年78岁去世，刚好看到了香港的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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