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医院的走廊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我讨厌这个地方,打小到大,无一例外。
推开病房门,我看见乔生躺在白得刺眼的病床上,眼睛微闭着,身体消瘦的不成样子,我双眼有点湿润。二十年了,我刻意逃离所有关于他的一切,没想到终究还是见了面。而安排这次相见的,竟是他的妻子雅芳,她不知从哪有了我的电话。
“他刚睡着。”雅芳轻声说,抬手指了指病房门,示意我动作也轻点儿,咱俩出去说。
我点头,我没有仔细打量她的脸,径直跟着她走到门外,面对她,我好像有些局促不安,又好像要等她给我说些什么,然后我故作镇定,趁她不备,还耸了两下肩,跟着她一起找了椅子坐下。
二十年里,我们没有丝毫联系,像风筝断了线,不知飘落在哪里。刚刚看到乔生那张脸,那张曾经洋溢着无限生机的脸,现在几乎瘦的认不出来,我都不知道这些年他经历了什么,我得听雅芳告诉我。
“来根烟吗?”雅芳递给我她手里的烟盒,抖弹出一根来。
“哦,不,谢谢!我不抽。”我婉拒。
“他想见你很久了。”雅芳的声音平静的像在说天气,吐了口嘴里的烟圈,她见我不知是不是也有点不自然,我没注意,只凭感觉她不像个常抽烟的人。我这时候定睛打量了下她,首先,手指不发黄,另外,抽了几口,我感觉她总要抬头望走廊的天花板,像在为酝酿自己的情绪做准备。
“医生说时间不多了,我想帮他完成这个心愿。”雅芳说这话时,像被烟呛着了,连着猛咳了几声。
见或不见,有什么区别呢?二十年过去了,我们都已不是当年的自己,我在心里这么想着,身体却很诚实,我还是来了,在她电话我那刻,我就做好了准备,不是吗?
“如果还有可能,我们一定要竭尽全力救他啊!”我突然抓住雅芳的手,情绪有点激动。
她表情还是淡然,摇了摇头:“没有用了,已经太迟了。雅芳的脸上布满了疲惫,这大概是照顾病人久了后都会变得人艰不拆。
我脑袋嗡嗡作响,怎么会这样?如果当年我不那么倔强,结局会不会就不一样?
【二】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将我带回到二十年前的那个雨天。
那天雨下得很大,我像个被全世界嘲笑的傻子,因为没有校服,被班主任拎出来晾在操场上罚站。冰冷的雨水打湿了我的单衣,屈辱的泪水混着雨水一起滑落脸颊。
“你是不是有病?让你站这就站这?谁他妈规定一定要穿校服了?”一个陌生的声音从雨中传来。我抬头,看见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撑着伞站在我面前,他的校服拉链没拉上,眼神里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学、学校规定的,”我结结巴巴地回答,“不是我不穿,是我没有。”
“我去!我明天带给你一件,包我身上。”他说完就把自己的伞塞给了我,转身冲进了雨中。
我愣在原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后来我才知道他叫乔生,比我高一级,我在初中部,他在高中部,他是个学校里有名的“问题学生”,却莫名地让我感到安心。
第二天,我桌上果然多了一套整齐的校服。我没有声张,只是悄悄把它收进书包。那天的数学课上,我在校服口袋里发现一张纸条:“放学后操场见,乔生。”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持续一年的秘密友谊。乔生总是能找到各种理由和机会与我见面,给我讲他看过的书,他梦想去的远方。我俩最喜欢一起探讨金庸哪部小说最好看,最喜欢哪个角色,我问他喜欢哪部?他说最喜欢天龙八部,我说我也是,他问我喜欢男的谁,我说我喜欢萧峰,我问他喜欢女的谁,他说阿朱。追问我原由,为何是萧峰,我回:他有家国天下。我问:为何阿朱?他说:不问出生, 纵使跟着杀人放火,打架劫舍,也不后悔,满心满眼都是他的也只有傻阿朱了。然后我俩就发出爽朗的笑声。
聊这些之余,我还会向他倾诉我的苦恼。母亲整天念叨女孩子读书没用,不如早点嫁人,省下钱来要给我那傻子大哥娶媳妇。
乔生总是愤愤不平:“别听她的!你那么聪明,一定要继续读书!”
中考前一个月,我躲在校园后的小树林里抹泪。母亲已经明确告诉我,家里没钱让我继续读书。
“哭什么?”乔生突然出现,坐在我身边。
我把事情原委告诉了他,他沉默了很久,然后突然说:“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
“等我消息。”他神秘地笑了笑,跑开了。
临近开学,我一筹莫展,母亲却在一旁帮我物色了人家,隔壁村 50 岁的老教师宋达。
“他答应出你哥讨媳妇的彩礼钱,还能供你读完高中。”母亲的话像一把钝刀割着我的心,“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要嫁人。”
我想起乔生的话,想起他说等他消息,可没见到回音。绝望中,我做出了人生最大胆的决定:他妈的,有什么大不了,大不了我委身,把自己当牲口一样卖了,成全你们这一群疯子。
随后我就答应嫁给宋达,但我有条件,不领证,要领等我上完学。宋达推了推厚厚的眼镜,点头同意:好,我爱读书人。我从心里啐了他一口痰:呸,恶心。
没想到这个宋达有些变态,这以后严格控制我的时间和交往,不允许我参加任何课外活动,每天放学必须直接回家。他让我帮他批改作业,整理教案,稍有不顺就冷嘲热讽:
“要不是我,你连学校大门都进不去。要知道感恩。”
他妈的,又是这句话,我已经很轻贱自己了,你还用这种话恶心我。我要不是被母亲逼,要不是做一家人的狗,我又何至于此。可我没说话,我只在心里这么想。我想读书的意义或许就在此吧!我能看清楚你们皮囊之下那些肮脏的灵魂。
高中三年,我像一只困鸟,每天只有一个计划,那就是如何逃离。我拼命学习,也像个疯子一样,所有的碎片时间,我都把自己埋在书本里,知道只有考上远方的大学,才能真正获得自由。
我也偷偷打听过乔生的消息,却一无所获。有时夜深人静,我会拿出那件校服,想象如果乔生没有消失,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高考那年,我以全市第三的成绩被省师范大学录取。宋达却当我面撕毁了录取通知书:“女人读什么大学?在家生孩子才是正事。”
那夜,我看着他熟睡的脸,第一次意识到我必须要采取行动了。我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带上那件校服和自己偷偷攒下的零钱,在黎明前离开了那个囚禁我三年的家。给他就留了几个字:别找我,我家欠你的钱,我们两清了!
我到省里超市打工,兼职派送传单,奶茶点打零工,临近开学,我终于攒足了学费,走进了梦寐以求的大学校园,我给校长跪下,说我母亲那个妇道人家不懂得通知书的重要性,不小心给弄湿了,我没有带来,还请校长网开一面,校长可能被我的质朴真诚所打动,说没事,来报道就行。
大学毕业后,我成为了一名教师,专门帮助困境中的女孩。
【三】
我从未停止打听乔生的消息,却始终石沉大海。
直到三个月前,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是雅芳打来的。
“他醒了。”雅芳的声音将我从回忆中拉回。
我深吸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看向病床。乔生的眼睛微微睁开,看到我时,他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微弱得像一阵风,“二十年了,你一点没变。”
“你撒谎,”我勉强笑了笑,“我们都老了。”
雅芳悄悄退出病房,留下我们独处。尴尬的沉默弥漫在空气中。
“为什么突然消失?”我终于问出困扰我二十年的问题。
乔生闭上眼睛,良久才开口:“那天我回家,父亲发现我偷钱,他气疯了,抄起板凳就往我身上砸,头破血流,被他们架到了医院。”过后想去找你,你妈一句话把我噎住了,问我能拿出十万吗?没有以后离我家晴晴远点。
他停顿了一下,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又继续说:“然后我回家和我爸吵,要他拿钱,他没同意,带着我们全家连夜搬去了南方。”
我的心一紧:“抱歉,因为我...”
“不,”他摇摇头,“那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只是后悔没来得及告诉你。”他歇了一会儿,继续说,“我到南方后给你写过信,但都没音。后来听说你。。。结婚了。。。”
我点点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是啊!不用说,信定是被我母亲截胡了,那个疯子啥都干的出来。我嫁给了个老教师,但只维持了三年,好在我逃了,还是去上了大学。”我并没有告诉乔生其实我没领证。告诉不告诉其实都无所谓了,我终究还是把自己弄丢了。
乔生的眼睛睁大了些:“我知道你会做到的,一直都知道。”
乔生看着我,又苦笑了一下,问:“我想知道,你后来怎么样了?幸福吗?”
雅芳静静地待在门外,又时不时过来给乔生调整下枕头或用吸管给他喂点水,她的目光偶尔和我对视,不再是先前的审视,而是有种共鸣。
我犹豫了一下,最终决定说实话:“现在的我应该是幸福的,少年的不幸,我在这后来的二十多年里,伤口已经慢慢结痂,我不再和自己较劲,现在的我很好,我在一所中学教书,专门帮助女孩子读书,还遇到了生命里的“贺函”。他不问我过去,只谈现在,我们既是伙伴,又是最亲密的爱人。”
乔生笑了,那笑容如同二十年前一样明亮:“那就好,那就好。”
“那件校服,我还留着。”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个,也许是因为找不到别的话可说。我对他说。
乔生的眼睛也突然跟着亮了起来:“真的?”
“嗯,每次搬家都舍不得扔。它提醒我,曾经有人相信我能飞。”
“因为那不仅仅是一件校服,”乔生轻声说,“那是我少年时代唯一做对的事情。”
我握住他枯瘦的手,眼泪滴落在白色的床单上:“谢谢你!乔生。如果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我。”
临走,雅芳送我到病房门口,轻声说:谢谢你来看他,这些年,他经常提起你,有时候我会嫉妒,嫉妒那个年轻时的你,永远活在他的记忆里,完美无暇。
我不知道如何回应她,只握住她的手:你把他照顾得很好,换我,不一定能。
她微笑,眼中泪花闪烁:“爱一个人,不就是希望他快乐吗?这是乔生教我的。”
这一刻,我忽然看到了这个平凡女人的非凡之处。
她说乔生告诉过她能给我说的话几乎都放在了信里,我回去翻箱倒柜,企图寻找母亲藏起的那些乔生写给我的信,在母亲房间破旧的书桌里,真的堆着一沓信。我颤抖地拆开那些泛黄的信纸,字迹稚内却有力:
“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说明我终于有勇气告诉你了。我喜欢你,不是普通朋友的喜欢。我知道我们现在还小,但我们都会长大。你一定要继续读书,我会想办法帮你。将来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乔生
落款日期就是消失的那天,我的眼泪汹涌而出。原来他早已把心意藏在这里,等了二十年,我才发现。
第二天一早,我匆匆赶往医院。我想告诉他,我收到了他的心意,虽然迟了二十年。
但当我赶到病房时,床已经空了。
雅芳红着眼眶走过来:“他凌晨走了。走得很安详。”
我愣在原地,“他留了这个给你。”雅芳递给我一个笔记本。
我打开笔记本,第一页上写着:
“救赎青春——致我永远的女孩”
下面是一行小字:“谢谢你能来,完成了我最后的心愿。”
笔记本里写满了故事,我们的故事。他把我画进了他的画里,实现了他少年时代的梦想。
最后一页,他写道:
“有些爱不是为了拥有,而是为了成全。我愿你能飞向更广阔的天空,那便是我所有的救赎。”
我捧着笔记本,站在医院的走廊里泣不成声。药水味依然弥漫在空气中,这里不是生就是死,我好像说不出特别的理由再讨厌这种气味来,我们一直都在这条路上,互相救赎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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