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善良的人
郑先生看电视看到动情处，不由得拿手背擦了擦眼睛。“真感人，太感人了！这种伟大、神圣的爱是不分国藉的，洋鬼子的电影是跟咱们不一样。”
郑太太忙进忙出的地打扫卫生，一会儿叫郑先生“把脚抬起来，我把角落里拖一下子”，一会儿气得骂他“你是死人哪，我这儿做不过来的事，你把烟灰往地上弹”。郑先生红着眼眶沉浸在伤感的剧情里充耳不闻，被郑太太实在絮聒得受不了了，才义愤填膺地顶了句“没点同情心，不见人家生离死别，正到了紧要关头?”郑太太厉声道：“我倒想同情他，谁来同情我呀?自己老婆累得发昏，不帮把手还尽给我添乱，说不上一句就吹胡子瞪眼，难道我是该的?!”
在拖把和扫帚的轮番进攻中，郑先生勉强看完了这部片子，见郑太太余怒未息，便避到附近的街道上去散步。想起刚才那影片的最后，孤儿朝领养他的一对善良的夫妻嫩生生地叫：“爸爸，妈妈。”心里还一阵发酸。谁说世界上没有温馨、体谅与关爱呢，只看你愿不愿去发现罢了。
正在出神，忽然有个嘶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先生好心，先生好心!”跟着一双脏乎乎的手便伸到了面前来：“给两个钱吧!”郑先生大怒道：“发痴了!讨饭讨到大街上来!晚上不叫你吓死了!”心想这路上的警察也不管管，影响市容嘛!老乞丐仍在重复着“先生好心”，郑先生不禁恶火攻心道：“我一个月才拿多少，上有老下有小，我给你钱?真发痴!”
之二 来意
朱正平接到尤彪的电话时，有天上掉下了馅饼的意外感。两人曾是很好的朋友，后来却为了一件事情，十多年不相往来。在街上碰到了，也只是点个头而已。僵局的起因早已忘了，只是为疏远而疏远，世上这样的事原也多得很；今天尤彪却主动要来，这样的事就不多了。
“朱正平，你还是那么精神。”“老了老了……来来来，进来说话。”关上门，寒喧已毕，尤彪微笑着说：“听说你有一篇论文发到某某杂志上了？那可是我国有影响的几大杂志之一哪！有人说这是咱们市数学界的一大盛事。真是宝刀未老啊！哈哈！”朱正平暗自揣摸：莫非你今天特地给我道贺来了，还是想借着这个台阶冰释前嫌？嘴里自是满口谦虚。两人叙叙旧，谈谈当今社会风气，欢笑一番，感慨一番，十多年的僵局轻而易举就打开了。尤彪忽然停下来喝茶，过了一会，才缓缓地说：“人一老就怕寂寞，老朋友去的去，病的病了，要找个人聊天都不容易。这还是没退休的时候……你说咱们是有杀父之仇呢，还是夺妻之恨？这么些年了，不值得啊……或者这就叫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
朱正平轻轻叹了口气，有点想流眼泪。
“老小老小，咱们还真成了孩子了。”朱正平说。
“听说你二小子开的酒店有麻烦？”尤彪关切地问。朱正平不胜惭愧地说：“是他自己不好，假烟假酒也卖，坑人嘛！也怪我从小没多跟他说说立身为人的道理。现在烟酒没收了，还要罚款，也好，算是给他补补课。”尤彪说：“人嘛，谁没有犯错的时候，只要认识到了，还是该给他个机会。我老伴的弟弟在技术监督局，正管这事，回头我跟他说说。”朱正平忙说：“不用不用，罚款嘛，就当让他买个教训，何必麻烦别人？”
说了一会闲话，尤彪起身要走，朱正平送到门口。尤彪忽道：“你看我这记性，险些把老伴儿要我说的给忘了。”他面露难色，在朱正平一再催促下才说：“我那小孙子读的中学风气不好，教学质量也差，我想叫他转到你大儿子的学校念书，上头我去找过了，说只要校长点头，马上可以转学，你看是不是……”朱正平默然半晌，才淡淡说了一句“恐怕也不是校长一个人说了算的。”
回到屋里，关上门。窗外蝉声响亮，艳阳高照。他在这样的好天气里发了一阵呆，重重叹了口气，忽然间泪流满面。
之三 黛玉的心事
—日，林黛玉心事重重，来找王熙凤释疑。
黛玉道：“人都说你精明，我这里有件事不解，要请教你。”
那凤姐儿满脸堆上笑来说道：“好妹子，我又不比你知书识字，能有什么教你?快别怄我，叫平儿把烫得滚热的野鸡块子端上来，咱们自己犒劳犒劳自己。”才要唤平儿时，被黛玉阻住了道：“且别说闲话，我要请教：世人都说我拈酸吃醋，惯常使小性儿，倒不知我一心一意，心里眼里就只一个宝玉。我岂不比那些朝三暮四之辈略强些儿?再有如今世风日下，出卖身体者有之，傍大款者亦有之，怎么倒不见有人认真笑他们去?”
凤姐儿笑道：“傻妹子，你生得好灵透的模样儿，又是一肚子文章，原来竟不晓事。你不见人家说‘笑贫不笑娼’?俗话说有钱的王八是大爷，穷才招人笑话！你说的那些女人，大家羡慕还来不及，便有几个抨击他们的，也是瞧着人家享了富贵，心里头不受用，其实还不是妒忌?”黛玉皱眉道：“难道就没有匡正时弊，警戒世人之士么?”凤姐儿道：“我的大贤大德的好姑娘，怨不得老祖宗挑中了宝丫头不挑你呢!都像你这么眼里揉不得沙子去，人家只有嫌你‘丁是丁卯是卯’的讨人厌，哪里像个有城府有肚量的宝二奶奶?”
黛玉听言，不由得滴下泪来道：“这样说来，哪里还有我这种人的容身之地呢?”
之四 司徒教授的四个电话
司徒松拨了一个号码，电话那边响了半天没人接，好不容易有人说话了，说的却是：“对不起，主人不在，请在‘嘟’一声后留言。”小赵当年那么一个瘦猴儿崽子，现在也抖起来了，财一大，气就粗，手就懒，就不跟司徒松联络。亏他在学校里节衣缩食的时候司徒松顿顿帮他买个馒头。
司徒松又打第二个电话，这次有人接了，但是个不熟悉的女人，好象是黄兵的爱人。司徒松客气地道：“请问老黄在吗?”那女人回答：“不在，到政府开会去了。”她既不问对方“是哪位”，也不问“你有什么事”，口气是随和得无可挑剔，可这种随和是高高在上的随和。司徒松强抑着不舒服的情绪说：“我姓司徒，是老黄的朋友，好长时间不见面了，就联系一下，别的没什么事。”那女人道：“哦……我先代我们老黄感谢你，回头再转告他，你是司徒……”司徒松心头一阵失望，看来黄兵平时从不提起自己，而那女人十有八九认定了自己是有所求而来，见她丈夫不在才托辞问候的，当下没精打采地说：“司徒松。”那女人巧妙地接下去说：“是司徒先生啊，我当是谁呢，我们老黄常跟我讲起你。”司徒松暗自好笑，又敷衍了几句就挂了机。
司徒松教授一一确切地说是副教授一一今晚心情不好才先后找了两个老同学，不料效果适得其反，甚至可说雪上加霜。在一个二流大学当副教授，也就是外面说着好听，待遇就实在没哪一点可供吹嘘的。原想着这次能副改正，几个竞争对手各方面都比自己要逊一筹，岂知最后雀屏中选的竟是资历最浅、事前最不被看好的季教授。后来司徒松听同样落选的李教授酸溜溜地说：“你别看季教授不哼不哈的，找起关系送起礼来半点也不含糊。”论学术成果是自己最丰，论年纪是自己最长，论来校时间是自己最长，司徒松咽不下这口气。然而他又能怎样呢——除了找老同学诉诉苦，听听他们的劝解以外?
第三个电话总算找到了正主儿。杨勇的声音稍见苍老，但中气很足，身体仿佛还不错。双方寒喧了一会儿，司徒松话锋一转，把早就要说的话一古脑儿地倒了出来。他一边说，杨勇一边“嗯”“嗯”，末了杨勇说：“你不用想不开，风气是这样，大学也不是净土。这次评不上下次再说嘛!谁都不容易，是不是?就这样，啊?我马上要带小孙子上儿童乐园。再见。”司徒松开始倒是感动，后来却越听越不是滋味，什么叫“谁都不容易”，你立场到底是在哪一边?你当年的那股劲儿上哪儿去了?就算对现实认命了，不能在思想上也觉得这一切理所当然啊!杨勇年轻时的大胆是出了名的，同样出名的还有一身铮铮傲骨。岁月会把一个满身锐气的青年磨成这样!
司徒松闭了闭眼睛，固执地又拨通了张贤家。张贤在大学时与司徒松志趣相投，无话不谈，两人性情里又都带着三分顽皮，曾经合作给系里最漂亮的女生写过情书，落款却是杨勇。那女生接信后气冲冲质问杨勇“你是牙齿，我是牙膏，天天把你怀里抱”算什么意思，弄得杨勇莫名其妙，司徒松和张贤则笑痛了肚子。虽然如此，现在的张贤和以前的张贤还是不是一个人，他仍然毫无把握，毕竟这许多年来他们联系得并不密切。他迟迟疑疑地道：“喂，你好，张贤在吗?”
“是司徒松吧?多久不见啦，最近怎么样?血压还高不高?”张贤的语气诚恳而热切。
司徒松一阵激动，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在这一刻，评不评得上正教授似乎也不再重要了，打了那么多电话，所期盼的只是一句温暖的问候而已。
之五 抬头挺胸
“你看那个人。”
“哪个？”
“头昂得最高的那个。”
“神气活现的嘛。”
“简直是目中无人。”
宴席上，两个中年男人一递一句，小声议论着邻桌穿黑衣服的青年男子。中年甲道：“你看他，头抬得多高，腰挺得多直。不像来吃饭的，倒像仪仗队在天安门接受检阅。”中年乙嗤笑道：“年纪轻轻，有什么值得傲的？大概也是工作不久，还留着大学里的棱角。再过半年你看看，他保证低眉顺眼，懂得分高低了。”中年甲刚要接口，突然上了一道红烧甲鱼。他踌躇了一下，觉得吃甲鱼更为紧迫，便不理中年乙的话头，碗筷齐上，又终于在众人挟了一圈之后，把甲鱼盖子不动声色的搛到面前。那东西据说大补。
中年乙瞧不上他舍身忘命的模样，悠悠闲闲的剔牙，余光扫了扫黑衣青年。那人面带微笑，神态还算和气，但始终不愿向任何人躬一躬腰，低一代头。别人敬酒，他也只喝饮料。中年甲忽然把头凑过来，吓了中年乙一跳：“我就看不得他那狂样子。桌上有科长，有局长，他都不能客气一点。好大的架子。”
“人家这是有来头的。”
声音出自中年乙旁边的老头。他是个秃顶，脑袋像剥了壳的鸡蛋。他点了一点头，低声道：“你知道他是谁吗？”中年甲、中年乙听这话有文章，一起问道：“是谁？”老头叹道：“现在这个社会，小年青都是鬼灵精，可不比我们二十几岁的时候，全是愣头青。他敢这么招摇，是有底气的。你看他旁边的人，没一个生他的气，还给他挟菜。”两个中年人对视一眼，果然觉得事出有因。中年乙道：“王老，您跟我们说说，他是哪家的孩子？新调来的赵市长家的？常书记那个在上海上学的小二子？吴主任的……”那老头打断他道：“别瞎猜啦。他呀……他——我也不大清楚。”两个中年人大失所望，掉过头去吃菜。老头急于挽回颜面，却有意慢条斯理的笑了一笑：“你们别管他是谁，你就看人家那架式，看看旁人对他的照顾，就知道不是普通人了。我倒劝你们一句：跟我一块去敬个酒，问一下名字。多个朋友多条路，总不是什么坏事。”
这一席话，不是老江湖，绝对讲不出来。两个中年人虽然不愿意露出钦服的神色，还是跟着他去给黑衣青年敬酒。青年怔了一下，才站起来道谢。问他名字，说叫“刘涛”，想来想去，也不记得出自哪一家有权有势的名门。不过不要怠慢他就对了。坐在青年旁边的女人笑道：“刘涛你跟王老他们也认识啊？”刘涛不好直说素不相识，只得笑着说：“王老太客气了。”那女人说的是“王老他们”，刘涛却只说“王老”，似是将中年甲、中年乙四舍五入，一笔勾销！二人在单位里不说呼风唤雨，也算一号人物，何曾被人这样轻视过？电视新闻里说“市领导某某、某某、某某等出席了会议”，到底还有个“等”字，来囊括一切没有提到的人，好比商场促销的安慰奖，又像幼儿园里给小朋友发小红花，得不到红花的还有一块橡皮擦。刘涛随口一句“王老”，竟将二人抹倒，连“等”也不说，连“他们”也不提。中年人脸上火辣辣的，觉得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一方面又愈发惊奇：这刘涛眼高于顶，到底是何方神圣？
好容易熬到席散，王老已经走了，中年甲灵机一动，拍拍中年乙道：“我们笨了！去问问老董不就行了吗？”老董是请客的，身为主人，当然不可能不知道他邀请了什么客人。老董见问得奇怪，便道：“小刘啊，他怎么了？”中年乙绕了个弯子道：“怎么他不喝酒别人也不计较？还给他挟菜，生怕累着他似的。”老董笑道：“他是病人，特殊待遇嘛。”中年甲忍不住直捣黄龙：“病人？他满面红光，还昂头挺胸，天下人都不在他眼里……”老董一边指挥妻儿收拾酒水饮料，一边心不在焉的道：“哦，他背上长了个小脂肪瘤，上个星期才开过刀，怕把伤口弄裂，不敢弯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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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25-9-18 15: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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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9-18 20:2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