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夏小如永远记得那一日,天色如洗,阳光金灿灿在人的眉目间逡巡。她一袭雪纺白纱裙角轻轻扬起,夏锦年在身后一路小跑,喊她:姐姐,等我!
十五岁生日被推送去邻镇参加校际音乐比赛。为了争取时间,爸爸特意跟邻居借来辆面包车,爸爸驾驶妈妈副座,夏锦年则把小脑袋搁在自己的腿上安睡。她记得妈妈轻声哼着那首“希望的田野”,转过脸和她说:
小如,你是我们的骄傲。
她正扬眉冲妈妈微笑,突然一阵猛烈撞击,车身略向下沉又被颠离了路面,如蛇弯曲左右游移了十几米,车轮摩擦水泥地硌出一长串碜人的“砰砰”巨响,随后戛然而止。夏小如觉得仿佛坐在一艘海盗船上,满耳朵猎猎风声。紧接着,四周的玻璃被烫碎了,哗啦啦砸落在脚背、座椅、胳膊,阳光劈头盖脸倾倒于身,晕眩还没完全消失,她又被整个抛起,白裙子划出一道弧迹,重重摔落到十米开外,落地一霎那夏小如下意识地瞥一眼四周:一团黑影,携着厉声尖啸的风跃过眼帘,滚进了道旁的稻田。
B
父母双亡。夏锦年也因为受到撞击导致神经受损,再也不能像一个正常的人那样生活。夏小如的生命就只剩下了夏锦年。十数年,她辗转于各座城池寻访名医,就为了治愈夏锦年的病。而家更像像一所流动的营寨,匆忙来匆忙走,从不具有实质意义。
G城是夏小如生活的第十三所城池。这么些年,她的青春全拖在了路途中。自然也不缺追求她的男子,言之会赋予她多么堂皇的生活:金砖碧瓦,锦衣玉食。夏小如端坐如禅:
“要娶我就要接纳夏锦年。我们必须生活在一起。”
他们面带笑容信誓旦旦,一见到夏锦年,统统像哑火的炮弹。怎么能够忍受?一个生活不会自理,时不时发疯胡闹咬人,甚至大小便失禁的成年白痴?有几个不甘心的,提出送夏锦年去精神病院治疗,夏小如淡薄一笑,摇摇手,指指院门。他们于是带着惋惜不解,各种各样的情愫和借口离开了。
是她欠了锦年的。那一年,倘若不是自己一意孤行,执意提早一天到邻城赛场熟悉环境就不会出这场车祸。今天的夏锦年也应该读完高中准备大考。他应该是位天真无忧的少年,扬着骄傲的头颅对倾慕他的女生微笑。往事令人窒息。她倾尽一生,也赔不了夏锦年的华年。父母过世后,李叔照料了他们一阵。但他终究是旁人,不会懂得夏小如的伤痛和期待赎罪的心。
夏小如在G城开起了摩的。
她每日守候在各大车站直盯着从里面鱼贯走出的人流。夏小如心中有一张班车时刻表,明白记录着客车到站情况。每逢车辆进站,她会将机车拐弯别进站边小巷。
总归是女子,比不得其他腰圆臂粗讨生活的男人。车站是城池记录市井的名片,随手甩一张出来都列着这般那样的烦心事。没有谁比谁更值得怜悯,耳聪目明眼疾手快才能抢得一杯羹吃。夏小如发狠抢夺客源惹得一干男人调笑:大姑娘家怎么像下山猛虎?当心嫁不出去。
夏小如轻描淡写回:谢谢,不劳费心。
后来不知何故,他们反倒关照起她来。小巷里停着的十几辆机车,逢有生意男人们必然先朝夏小如指点:
坐那辆。小姑娘技术不错价钱公道。
夏小如把感激收在心底。她努力把车开得更平稳,耳朵旁隐略听见轻风歌唱,自己没收进头盔的几丝长发迎风飘舞。路过果品市场时,夏小如去买几串葡萄或者一只西瓜,搭在后座捎回小巷。看他们狼吞虎咽,她心底微微笑。
遇见童乐已近深秋。天气明显转凉,巴掌大的梧桐叶一片片慢悠悠地旋落。童乐自车站走出:黄蓝格子衬衣,咖啡色外套,提一只黑色拉杆箱。眉目清亮。下午五点是车辆到站高峰,人群如蚁挤得他踉跄几步,不知觉被拥着别进小巷,一群摩的司机迅速包围住他,童乐正要答腔,他们齐齐把手一点:
“坐她那辆。保证将你安全送到。”
童乐的目光和夏小如在半空对击,短短一瞬。他瞥见她眼内流光一转忽而寂灭。夏小如一脸淡漠戴好头盔,示意童乐坐好,问:去哪里?
夏小如的声音冰冷。童乐才说出目的地,她已风驰电掣地发动了车子。风声凛虐,童乐不自觉地缩了缩身体。到水居源夏小如取下头盔,一只掌摊平:“二十元。谢谢。”
这么——童乐想说贵。自车站到水居源短短路途,姑妈说打车只要十五块。但看夏小如一脸决然神色,那个贵字自动缩回腹内。并且心怦然一跃。眼前的夏小如长发飘飘,浓直的眉,白净肤色,嘴角抿着一丝倔气。童乐掏出钱递给夏小如,她飞快地揣进腰包。转身蹬上机车发动引擎,迅速从视野消失。
童乐没想过,三小时后夏小如会端坐在水居源的演绎堂轻抚琴弦。她弹的是《汉宫秋月》,指端流泻一室哀怨。于明快里隐含了凄伤于磅礴里点缀了忧柔,听着使人心无端一震。夏小如此时凝坐,仿若一尊岩石,无视眼前花好月圆天宽地阔,思想完全游驿在自己的世界。曲毕,她抱起古筝朝众人微微颔首退下。跟着表演的是一位爵士歌手,声线与气质一样慵懒,很快使满堂气氛回暖一室生春了。
童乐呆怔稍许,等他奔到夏小如身后,只能看见她远去的身影,昏黄的灯光下如一盏细细摇曳的烛芯,逐渐黯淡下去。
C
童乐见过诸多女子:智慧、美貌、温柔、朝气。从没有谁,似夏小如带给他如此强烈的震撼。她的故事挂在眼角眉梢,却硬生生一点一滴地将它强捺下去。他突然很想介入夏小如的生活,即使不能,远望也好。
童乐每晚都会光顾水居源。点一盏清茶,听夏小如弹奏。偶尔送一束白玫瑰给她。夏小如随手将玫瑰扔在案台,任其萎谢。
她清楚那男生目光里的万语千言。然而他越贴近,她便越冷然。她从不期许爱情突如其来。
水居源是夏小如第二份工作场所。她每晚弹奏几曲,既作谋生也当忏悔。琴声铮琮响起,或缓或徐忽紧忽慢,耳边便叮叮咣咣地落了一堆珠翠:旧日情景浮显,点点滴滴历历在目。夏小如从不介意旁人评价她孤芳自赏,使这里的勃勃生机猛然冷却几分。她照例弹奏完毕即刻收拾东西转身离去。每月底领一次薪水,老板娘给的往往超出预期。夏小如默算客座率,取应得部分将多余的推还给她。
童乐问夏小如:你为什么载我来水居源要多收钱?
初冬。道路伶仃,两旁的梧桐叶已落尽,徒留下光秃秃的枝干。夏小如跨着机车,一手端住车把,停在淡青色的路灯光晕中央:
“我收的价钱合情合理。”夏小如冷然答,“我们做这行的***不定价。你不坐我的车没有人会逼你。”
童乐愣住。他始终看不清楚夏小如的脸面:梦境模糊,骑着机车的夏小如冷若冰霜,安静演绎古筝的她又婉约动人。书上说幸福就是痒的时候挠一下。夏小如就在眼前,他却拂不开她身上被笼罩的光晕。有一类爱情是卑微的,例如一见钟情。
童乐还想询问,夏小如一拍后座:你走不走?
他每晚搭夏小如的车回宿舍。特意多绕了圈子。夏小如绷直脊背,风声驰骋扫过长发,身后隐约传来童乐平缓的呼吸,她忽然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暖,一丝丝渗进血脉。
冬末。G城开始陷落到一团灰色里。夏小如依旧奔波载客为锦年换取医药费。童乐堵住了夏小如,她轻声呵斥,他却挑高眉尖,说:
夏小如,你没有理由拒载。今天我包下你的摩的,你领我熟悉G城每一条大街小巷吧。
夏小如闷哼一声,漫天要了个价格。童乐咬唇,反身跨上后座,低声叹息:为你,什么都值得。
四处晃荡。她飞驰过长街短巷,听见他轻声哼歌,歌声碎成一片片羽毛零落飘下。他问她:夏小如,你一个人在G城吗?
夏小如,你为什么要打两份工?
夏小如,你住在哪里?
后来童乐下车,望住夏小如说:
夏小如,我喜欢你。
夏小如说童乐,你离我远一点儿。
夏小如把钱塞进口袋,一脚支在地面,一脚迈在机车踏板,瞥他一眼盖下头罩,踩油门、加速,车如离弦之箭射出数百米远。
她不可以喜欢他。他只是愿意挨宰的客人,仅此而已。
就像,她不可能喜欢张迪一样。
D
屋前有一株夹竹桃,长得葱盛喜人。夹竹桃花期长,从初夏至深秋洁白朵朵昂首屹立枝梢,如云若浪。夏小如每回经过都会驻足,思海里飘过一缕尘埃,有时它被太阳照得透亮。她便忽然生出惆怅,为自己,更为张迪。
有一些人天生适宜做知己:懂你、疼你、为你,只缺他自己。夏小如初来G城,张迪已提前租赁房屋买好生活必需,连一枚针线都不遗漏。
然而夏小如只能说谢谢。声音低低地飘过灰白色的墙裙,凫在探进院里的夹竹桃枝节上。
童乐出现得越发勤快,他似乎对她有无尽的研究兴趣,童乐坐在机车后座喋喋不休,他说夏小如你真是个怪姑娘,他说有缘千里来相聚,夏小如,我现在弄不清楚到G城是为了你还是因为你牵引我来G城,他说你安静弹奏的样子真美。
夏小如猛踩油门,把童乐的言语辗压在脚底。
除却夏锦年,一切皆属虚妄。
偶尔也想,若有一天,童乐不再打扰会是怎样。每当这时,便有薄雾一样的惆怅如画轴铺展,漾得眼睛酸涩。夏小如甚至惧怕去面对。
她喜欢他了吗?不知不觉间,在他每日的问候里,注视下,她喜欢他了吗?
可是,不能够。
张迪消失了一阵,走前他购置了一大箱子泡面、火腿肠、馒头,防备哪天夏小如来不及做饭可填饱夏锦年的胃。夏小如拢着感动,面上不露声色:她有意逼退张迪痴情顽固的意念,可以直面他笑谈风月心襟坦荡。
然而张迪不领情。好好的相亲场面被他搞得乱七八糟。张妈妈怒发冲冠,张迪却笑嘻嘻搂定张妈妈的肩:
“夏小如不好吗?她聪明勤劳漂亮孝顺有爱心,是提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媳妇人选。”
张妈妈说:小如,我知道他说的全是实话。可是你什么时候才能安定下来?为了你,张迪从十几岁就离开家了,我不想他一辈子都在外头漂。
夏小如冷着脸扒饭,不看张迪表情。夏锦年望望她再望望张迪,突然伸出胳膊抓张迪一把:
你欺侮姐姐!
夏小如阻挡不及,眼看张迪鼻尖被夏锦年的指甲划出一道血痕他也不躲避,直直盯住自己说:
小如你别枉费心思。我不会离开你们姐弟。
夏小如咬着牙,收拾好碗碟一股脑抛进水池,倒进大半瓶洗洁精,突然扶住池沿哭了。张迪扯开她捂面的手拢到胸前,夏小如奋力抽出。夏小如说:
张迪,你不欠我。真要对我好,你就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在G城,你不走,我不留。
《码头风云》里,马龙,白兰度曾有过这么一段言论:“我应该是个学校优等生,我应该是个具有很强竞争力的人,我应该像模像样地活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是一个无业游民。”——世事即定,人生如斯。这不该是张迪的生活。
E
新华字典对“意外”的定义,是“意想不到的、突然发生的事情,多指不幸的事。”夏小如的第一桩意外发生在平安夜。城管加大治理力度,将正在谈论价格的夏小如逮个正着。扣车,罚款。夏小如扯着城管袖子央求,换来一堆冰冷的“没商量。”眼见摩托车要被缴送,夏小如急火攻心,跳起身推搡了那个肥头大耳的城管队长一下,岂料他重心失稳,一个倒插葱栽倒在地,骨碌碌顺胡同台阶滚了几滚,忽然面色赤红,一手按住胸口不停喘气。夏小如怔愣住了,四周人声喧哗,她不清楚自己如何被他们五花大绑押进车又被隔离了多久,当晨曦的第一缕金光射入蜷着的膝上,一个熟悉的男声俯在耳边轻轻唤她:
夏小如。
是童乐。他攥住她的手,飞速办理好手续,连她的摩的也赎了出来。夏小如恍恍惚惚,猛吸一口空气,呛得咳嗽几声,才明白童乐当时正巧去看她,撞见了那一幕。他不仅替她交纳罚金,赎出摩的,还救治了突发疾症的城管队长。
童乐问:小如,你拼命赚钱,究竟为了什么?
夏小如的眼泪迸出,甩开童乐的手。怎样说?因为那桩意外?因为夏锦年的病?因为她是如此在意他的身份?!
她无法作答。
夏小如说:倘若你不是你,该有多好。
夏小如又说:我欠你的钱,我会尽快还给你。
童乐如常每晚来听夏小如弹奏。她载他回去,却拒绝再收车费。夏小如越来越沉默,童乐也不追问,偶尔他把手按在她的双肩,轻轻叹气。地面上的树影横斜乱作一团,映着两只孤单单被拽长的身影。夏小如从口袋摸出一张名片递还童乐:你拉在我车后座的,物归原主。
夏小如问童乐:我看你是师大附属医院的医生,向你打听一个大夫,专治神经损伤和恢复记忆的童大夫,你可认识?
童乐指自己鼻尖:我就是。
别开玩笑。夏小如的目光冷睃过他:人家是饱经风霜的名医,怎么会是你。
F
周末夏小如去挂号,杵在童乐面前分了神。童乐眼里的温柔肆意蔓延和暖如温泉:夏小如,我会把令弟的病症当作重大研究课题来操作。
夏小如一路缄默。迁徙多年只盼这一天。夏锦年能恢复常人的姿态,张开双臂狠狠抱她喊她一声姐姐。现在童乐像一个从天降临的神兵,周身光芒闪耀。
曾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遭遇爱情,谁能预计会碰见童乐?他的视线里盛装的全是自己,可是他竟然会长得那么像那个人--微朝前突的额、鼻梁高挺、饱满的脸颊及酒窝。所以从第一眼开始,夏小如就放任了自己的痛恶情愫故意多收他几块钱。那个人只受了轻伤,警察解救他下车后,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夏小如面前蹲下身抚摸她的发:
对不起姑娘。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见你父亲为躲避前面穿行的小男孩猛打方向,以为他能及时刹车,结果我还是晚刹住车了。我真的不知道你们的刹车会出故障。
夏小如不看他,只顾盯着裙子上的梅朵。然后听见他喟叹一声蹒跚走远。
之后每年初夏,夏小如都会收到一张匿名汇款单,上面的数目不多,却足以支撑她与夏锦年的生活。直至她开始带着夏锦年漂泊。
她是介怀的。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岂能用金钱赎回?夏锦年的光辉岁月,又岂可用这些冷冰冰的数字填平?
夏小如瞟童乐:如今我们是医患关系,你说什么,我配合做什么。
那一场灾祸,裁决却由夏家须付主要责任:夏尹成(父亲的名字)无证驾驶,他和他妻子都没按规定系好安全带,并且,夏家有违规变道的嫌疑。
最终合理解释是面包车刹车损坏。夏小如还记得李叔叔诧异神色,他郑重发誓:车子我曾检查过,确实完好无损。
从始到终,她都认定了肇事方撒谎。
G
童乐的面容闪现越发频繁,夏小如一面恶咒自己,一面期待见他。爱情是人类本能,从不因对方家世身份而有任何改变。而一旦安静下来,全世界都只在呐喊同一个名字,烫了脸与心。夏锦年酣梦的样子天真烂漫,似乎从未遭受过苦难。夏小如揩去他嘴角的唾液,听见自己重重叹息。
她无法不辗转。童乐约定要上门探望他的病人,夏小如考虑再三勉强答应。那天童乐知晓了夏锦年的情况,猛抬头研判夏小如,片刻才哑着嗓子说:
小如,我没有办法选择出身。他一向都是好父亲,为了这桩事故,他一直都活在内疚当中。
并且,我父亲年前过世了。
他们立在夹竹桃暗影下,冬至已过,夹竹桃的浓翠显得尤其突兀。夏小如的心猛然抽紧,泪水奔流出眼眶,童乐的表情真挚,他说小如,我可以非常负责任地告诉你,我父亲至死也没有放弃过寻找你们姐弟下落。
夏小如凝视童乐,脑子嗡嗡一片。半响才一字一句地说童乐我并没有生活在呼啸山庄仇恨没有蒙蔽我的眼睛可是我必须警告你夏锦年的病症十分厉害一旦他有什么触怒你的地方请不要生气。
童乐的眼便眯起来:你别忘记我的职业,身为医生拯救病患是我们万死莫辞的义务。
夏锦年正蹲在院子中央涂画。见夏小如回来,他抛掉树枝直起身体,刚喊一声姐姐骤然僵在原地。随后脖子一缩,整个躯干剧烈颤抖,脑袋不断摇晃。他视线尽头是童乐的笑脸。夏小如扯过夏锦年肩膀轻轻拍打,他总算安静下来,缩在夏小如怀中像一只簌簌发抖的小动物。
“你看到了。”夏小如抚锦年前额的伤疤:“出事后,锦年容易激动脾气暴躁、医生说他的智商只能停留在七岁水平。我却不相信。这些年我领着他走南闯北,辗转在十二个城市生活过,就是想有一天能看见他恢复神智。这也是我撑下去的动力。”
那晚天光昏淡。夏小如没去水居源,童乐炖了只鸡,浓郁的香气勾得夏锦年垂涎三尺。童乐趁机和他做小游戏逗得锦年嘎嘎直乐。到吃饭时夏锦年不再惧怕童乐,缠着他讲故事。夏小如蓦然感觉到了幸福:炉火、暖灯、孤烟和笑声,这才是家庭构筑的真实内容。她送童乐出门,一脚迈上摩的被他扯落了。童乐注视着夏小如说:
“今天陪我安静地走一程吧。”
冬夜万物瑟缩。城市灯火闪耀,映出一片五彩斑斓的天空。夏小如的手心安放在大口袋,听俩人的脚步声错落叩击地面,忽然感觉到久违的温暖。真正的爱情姗姗来迟。
童乐说夏锦年意识习惯都恢复得比较好。有时候仿佛如此,一觉醒来,会看见桌上摆着热腾腾的粥,锦年黑糊着脸守在旁边傻乐。夏小如心底充满丛丛簇簇的蓬勃阳光。她和夏锦年叨念往事,还有将来:送他读书、工作、结婚。那一霎锦年眼光晶亮令夏小如欣喜不已。
有时候锦年仍然痴痴傻傻,问他十句他也不搭理。童乐宽慰夏小如:锦年封闭自己太久,康复需要长期过程。夏小如便望童乐抿嘴笑:爱情的另一方近在咫尺,歪歪头即可依靠。G城真好,她嗅着空气:夹竹桃突然又开了粉白的花朵,一缕幽香暗萦。
H
冬天将尽的时候,张迪再次出现在夏小如面前。形象不太美好,脸庞脏兮兮的,头发也炸作一蓬。夏小如揪住他去美容店改头换面,张迪从理发镜偷窥夏小如:
小如,我想你了。
我和我妈彻底决裂了。张迪又说。从此后海角天涯,我也只有你们姐弟可以投奔啦。
吹风机嗡嗡炸响,镜子里的张迪又清减了,仅剩眉目流光--因为她。夏小如发短信的指尖顿住,忽然一阵莫名委曲,童乐的邀约还躺在收件箱等她应诺,夏小如删去消息,把手机塞进口袋,敲张迪脑门:
胡说八道。晚上替你接风洗尘。
夏锦年自是欢天喜地。多年来,夏小如拼命赚钱,他倒更依赖张迪些。晚餐青红滴翠摆满桌,张迪食指大动,嚷嚷着要吃三大碗饭。夏锦年嘎嘎直笑,还帮张迪胡乱抹掉沾在唇边的饭粒。夜缓缓沉下,茶盏渐凉,锦年被张迪哄着睡了。夏小如呆怔着望那一丛繁茂的夹竹桃倒影,上头隐隐铺了层清凉月光。张迪替夏小如披上外套,一同默立片刻。然后他说:
小如,这一辈子,你不嫁,我不娶。你若嫁了,我也不娶。
一颗心被谁填满,是不会再有多余的缝隙装上其他人的了。
张迪与他母亲大吵。他说得轻描淡写,夏小如却仿佛能直击现场瞧见那一场纷飞战火。身为母亲,张妈妈恨膝下无儿孙承欢,逼着张迪找女友。最后焦点落在夏小如身上。
张迪说:小如,原谅我这么多年缠着你。我没法控制好自己。
夏小如只听见心湖被一枝蒿长一下短一下地撑开尾尾涟漪,有雾遮住了视线,她搓一下眼睛,仰头吸吸鼻子:
屋外太冷。我们走吧。
几乎忘记张妈妈是何时告诉自己有关张迪的事了。可是,即便他就是当年那个乱穿马路的小男生又怎样?在他忠心相随十数年为她搭建挡风遮雨的蜗居以后;在他放弃学业家庭陪她同舟共济的时候;在他推掉红桃绿柳以无名小卒的身份尾随左右的时候;在他掏出腰包支付其他摩的师傅费用的时候;她无法责备张迪。那一年他一样只是个孩子。
然而,即使她与夏锦年都不在意,她又怎能轻易许下一世承诺?她亦不可以对着张迪,说出任何一个好或不好。两者,都是伤害。
I
童乐见到张迪时,张迪正和夏锦年抛石子玩。夏锦年的笑意灿烂如晴天。彼时夏小如正在收拾房间,抖落一头一身的灰,张迪不识童乐,只喊小如有客到,把她的姓氏都省略了。夏小如俯首更换床单,喊:你让他进来。
张迪替夏锦年置换了大床,扬言要不分日夜保护锦年。床上还凌乱摊了些行装--张迪在G城找到份薪水少得可怜的工作,只好先在夏家寄宿。童乐的一只裤脚映进眼帘,顺势爬上去才看见他微蹙的眉尖,眼内薄薄的抱怨。夏小如仓皇到不知所措,举着只抱枕愣住了,一瞬息转念千万:她说忙,说抽不出空,说不能赴约是因为需要照顾锦年。--童乐如何作想?
后来还是张迪过来解围:
“我叫张迪。”他探出手掌,“童乐大夫,你好。”
童乐替夏锦年复诊。夏小如送他,都缄默着。走至小路口,童乐站定了,回眸看那一截隐落于半明灭中的夏家院落,眼中盛装了深深浅浅的心思。夏小如想告诉他这桩因果,又仿佛说出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尴尬澄清。童乐说:小如,让我抱你一下。她把脸埋在他的肩窝处,泪水濡湿了眼眶。童乐松开臂膀,凝视着夏小如,声音哽咽:
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他掉转头,大步流星昂首离去。夜风轻轻抽在腮帮子上,凉如蛇信。就听见张迪轻声询问:
小如,舍不得你就该和他说清楚。
你不应该为我这苟延残喘的生命,搭上你的幸福。
张迪的脸也隐在半明昧的黄昏里,原来他清楚自己的境况。
张妈妈说:小如,我不管你喜欢或不喜欢张迪。求你善待他,他没有多少存世的时间了。
夏小如。我求你。
J
童乐再也没有出现过。王菲唱:给我一刹那,对你宠爱。给我一辈子,送你离开。童乐不给她机会,直接去了大洋彼岸进修。
夏小如大病一场。童乐临走前,张迪去市附中院找他,俩人关上门细谈。张迪回家时神色倦怠,只交待了两句话:
童乐说,他爱你。
他对不起你。
张迪什么也不肯再提。夏小如觉得时光疾疾倒褪,又恢复到最初的日子。可是心却像扯满了风空荡荡的房间。再也装下进任何人事。
院墙的夹竹桃青绿、花摇丛簇。粉嫩的雪白的济济堂堂。夏锦年的神志已慢慢恢复。前一年深秋某夜,吃完饭张迪说有些倦,坐在餐桌边打盹,再也没有醒过来。张迪走的时候模样有些苍凉:瘦、颧骨深陷,头发秃落了大半。夕阳的余晖没有温度,浅紫色的薄纸般摊在张迪微翘的唇角。曾经年少,他挥霍体力透支生命为他们开辟生存天地,现今功成身退,去得无怨无悔。张妈妈来时只对夏小如轻轻道了句谢谢。至此,夏张两家再无纠葛。
此时离张迪离世又逢一秋,G城上空开始弥漫馥郁桂香。天蓝得寂寞而深远。锦年时常坐在院子等她回家,他也说些细小往事:
姐姐,李叔的儿子,叫李高的那个还记得吧。
我印象里李高个头很小。爸妈出事前几天,我还跟他闹脾气来着。他说他爸有辆面包车,得意得不得了。吵完后我不服气,有辆破车算什么?
我记得我和另一个孩子偷偷跑上面包车拆卸了些零件。我想装回去的,却不会装。只好偷偷找个地方埋起来。
夏锦年猛然抬起头注视夏小如:是我害死爸妈的,对不对?
张迪说:小如,去找他吧。
张迪说: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有关当年事故的一切。你知道吗?当我在为夏家赎罪时,童乐也在为他父亲,甚至为他自己赎罪。
他就是那个帮助锦年偷偷埋藏零件的孩子。
夏小如拢住夏锦年,极目远眺。她看不清楚童乐的眉目。似乎他就立在苍茫暮色,她却依稀看见他头顶着一枝苍翠的夹竹桃枝,缓缓腾空跃起飞向远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