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选《一蓑烟雨任平生——苏轼传》
如果用一个词来概括苏轼的性情,我想说的是:苍老天真。
苍,苍劲的苍;老,老成持重的老。譬如一壶普洱茶的浓酽,是一杯嫩香碧绿的碧螺春永远品不出来的。
而天真,弥足珍贵,宛若珠玉的叮当叩响,婴孩咿呀学语的一声清亮,有着脆生生的一脉纯真。
这脉天真,造就了苏轼倾荡磊落的赤子之心,以及率性旷达的处事态度。
乌台诗案以后,苏轼被不断地外放,像一颗蒲公英,看似自由,分明身不由己。
湖北黄州,是他被贬的第一站。
初抵黄州的苏轼,先被安置在定惠院暂栖。定惠院是黄州古城城东的一座寺院,这里茂林修竹,梵乐飘渺,古钟悠扬,是个极清静之地。
在这里居住的几个月里,苏轼大多闭门不出,以看书、诵读佛经聊以遣日。
即便天纵奇才如他,也是常人,有着常人的喜怒哀乐,孤独寂寞,在所难免。
这首作于定慧院的《卜算子》,可以看做苏轼当时心境的真实描述: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卜算子》
一只孤单飞过天穹的大雁,心怀幽怨,却无人能理解它的痛苦。在每一个夜深人寂、月挂疏桐的晚上,惊魂不定的它,拣尽寒枝,不肯栖息,形单影只地徘徊在凄冷的沙洲之上。
词人以一种寂寞荒冷,寄予缺月、疏桐、幽人、孤鸿、寒枝诸意象之上,表达自己孤高自许、思绪缥缈的心境。
这只茕茕孑立的孤鸿,何不是苏轼自喻被迫离开朝堂,独自栖居在黄州,有无限委屈却无处倾诉的自己?
诗人吟咏的是孤鸿,也是无尽的孤独。
从一位天纵奇才、享誉当朝的名士,一位有所作为的封建士大夫,不明不白地,因为几首随性而赋的小诗,蒙受牢狱之灾,还差点丢了性命,再怎样乐观豁达的人,也不是立刻马上就能想得云开见日头。
很多时候,所谓的云淡风轻,只是给心情的一种时时暗示和提醒。天晴日照,云开雨散,谁说不需要一个过程?
所以,他的心是苦的,翻江倒海地苦。
被孤独、凄苦浸苦了愁肠的苏轼,并没有失落怨艾,苟且蹉跎,浪费才华,浪费生命。他看书、写诗、做文章,以清静无为、超然物外的佛老思想排遣心绪,释然自我。
四个月后,搬至临皋亭居住的苏轼,已经呈现出不一样的精神气象。
临皋亭本是一处驿亭,是北宋政府安置走水路的官员,路经此地暂栖的一个场馆。
黄州原本长江边上一个荒僻的小城,临皋亭不过过路官员的临时住所,可想而知,条件设备的简陋,也只是能住罢了。
东坡就是东坡,此诗人非彼诗人,不嫌弃,不牢骚,不为赋新词强说愁,而是另觅洞天,发现另一番美好,并且为之乐淘淘。
他在给一个朋友的书信中这样来描绘临皋亭:
“寓居去江无十步,风涛烟雨,晓夕百变。江南诸山在几席,此幸未始有也。”
我住的地方出门走五十步,就是浩瀚的长江水。我每天面朝江涛,观云来雨去,烟水苍茫,每天景色都不一样;
江南的诸山,和我比邻而居,和我一起静待日升月落。这样的幸福生活,从来没有过。
美啊,幸福啊,羡慕吧,向往吧。这座天然景观房,让东坡这位神仙眷侣情有独钟,提笔成诗。不作秀,不弄玄虚,举目直见,语出自然。
当功名利禄都做土,江上清风、山间明月自入席。
在朋友的帮助下,临皋亭一边,东坡拥有了一间自己的小小“书房”。石桌、石凳、石椅,小而简陋,不影响东坡美美享用,不耽误他作诗显摆:
“东坡居士酒醉饭饱,倚于几上,白云左绕,青江右回,重门洞开,林峦岔入。当是时,若有思而无所思,以受万物之备。惭愧,惭愧。”
酒足饭饱、醉意朦胧的他,坐在石凳上,倚靠着石桌,拥右边青江迂回,揽左边白云缭绕。在遐想和遥望中,山门重重打开,山林次第推进,恍然间,他就那么地走了神,仿若一个撑船的弄潮儿,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他为自己能这么惬意、这么轻易地享受大自然的惠泽,感到太舒服,太惭愧了。
写得美,想得美,还一而再再而三地点墨抒怀,充分证实他的惬意满足不是一时新鲜,而是深入骨髓。
深入骨髓的不仅是苏轼取之不尽的诗情画意,还有他用之不竭的从容达观。
其实,东坡在黄州的实际生活状况是,贫困,交加。
团练副使本是个虚职,专门用来安置被贬的官员,不可以参与政事,不得擅自离开境内,俸禄极其低微。苏轼一度困顿得捉襟见肘,有着月光族的窘迫,时不时得靠朋友救济。
好在,他的朋友马梦得,想方设法给他筹办了几十亩荒地,为他解了燃眉之急。
在雪上加霜的日子,有好朋友雪中送炭,焉不是世间最美好的事情。
一介书生,脱去长袍,摘去方巾,一身农夫的打扮的苏轼,带领妻儿,躬耕陇亩。
书生垦荒,何况这么一位才名显赫的书生,曾经天纬地做大事,仁宗皇帝心心念念为后世子孙物色的太平宰相人选,每天在荒僻的野地,挥汗如雨,插秧耕种,此情此景想着都令人心酸。
苏轼不这样认为。
抬头作诗,低头做活。学问做得风生水起,做官做得政绩斐然,做农夫,他同样做得有模有样。
这块荒地的位置,在黄州城东旧营地的东面的半坡上,苏轼给这块地命名“东坡”,从此以后,东坡居士,天下皆知。
不贪富贵,但求适情。在山坡上,他设计并建造了三间简陋的房舍,来解决一大家人的住房问题。房子的西边有山泉,向南不远是临皋亭。择水而居,这样的地理位置他非常满意。
这座房舍竣工于一场春雪之中,感谢这场雪的造访,给他带来灵感,他信笔在新居四面墙壁上绘制了一幅幅雪景图,美其名曰“东坡雪堂”。
雪堂里,他和友人把酒言欢,和诗咏唱:
去年东坡拾瓦砾,自种黄桑三百尺。
今年对草盖雪堂,日炙风吹面如墨。
劳有所获,心中欢喜。即便白面书生黑如墨,农夫本色,又如何?
以农夫自居,以农夫的过活为乐,与农夫不同的是,东坡每每把自己的生活日常,笔耕在诗词文章里:
“某现在东坡种稻,劳苦之中亦自有其乐。有屋五间,果菜十数畦,桑百余本。身耕妻蚕,聊以卒岁也。”
在这样的诗文里,一个不以劳苦为苦,怡然自得、自诩土豪的东坡,一脸傲娇地和我们道家常。
黄州这个地方猪肉极贱,因为富贵人家不屑吃,穷困人家不识煮。东坡不以为然,自己动手,亲自烹饪。少水,慢火,肥而不腻,酥香味美,让极贱的黄州猪肉,走上百姓的餐桌,“东坡肉”成为名闻天下的一道美食。
身居陋室,不以为陋,柔软的内心、灵性的双眼触探到的都是生活中不可名状的旨趣。
寻常的小日子,东坡用自己的精气神儿,以不竭的用心和热情,烹煮最美的人生况味,在这般潦倒失意的境遇下。
天下之大,拥有这等情怀这等闲情的人,除了苏子,难有其二。
《定风波》一词,恰如其分地表明了东坡对待坎坷人生的态度。
元丰五年三月,东坡和几个朋友相邀去黄州城外的沙湖游玩。江南早春的天气,素来阴晴无常。出门时,东坡特意嘱咐小家僮带上雨具,以备不时之需。
上路后风和日丽,一片澄明,没有一丝雨来的预兆,朋友们调侃东坡,这雨具准备得有点早。
家僮贪玩,一会儿跑去看河里游泳的鱼,一会儿跳着去捉田里蹿出的兔子,跑着跑着就看不到踪影了。
东坡与友人一路谈笑,一路看景,不知不觉落在了后面。不料,老天和他们开起了玩笑,突然间,彤云密布,大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下来,竹林里,岩石上,雨雾茫茫。刚才还一起谈笑风生的几个,顷刻间作鸟兽散,惊叫着、奔跑着找地方避雨去了。
惟有东坡不管不顾。手持竹杖、脚蹬芒鞋的他,一面大声吟啸,表达着内心的畅快,一面在一帘烟雨中阔步前行。
雨幕里的沙湖,如一幅水墨画,静静的水墨画,因了声声吟啸,别有一番诗情画意。
下午时分,一行人酒足饭饱,踏上归程。是时,忽然雨散云收,一道斜阳穿透层云,圆圆的光晕,氤氲着沙湖周围大大小小的山头。一行人回望来时风雨萧瑟处,早已是晴空如许,晚霞满天。
东坡感慨万千,于是,一首《定风波》脱口而出: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情。
诗中雨中吟啸的老头儿,比“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感性,比“独钓寒江雪”的柳宗元亲切,更接地气,自在轻松。
你不能不惊叹,“谁怕”这瞥表情中的任性,还有那么一丝顽劣;
你不能不欣赏,“微冷”这个字眼迸发的自然、性情;
你不能不佩服,从容“归去”的这一位的豁达和从容。
“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情。”在一蓑风雨中,东坡炼就了不以风雨为忧、不以无风无雨为喜的平常心。
在他心目中,自然界的风雨以及生活的种种磨难,无论怎样躲闪,都无可避免地要与它们相遇,坦然接受现实,某一刻,它们终将会成为过去。
人生其实是难的,因为它给我们太多的痛苦、失望和挫折。
疲惫的心,历尽磨难的心,如果不能超然物外,就必然要被外物所奴役。
所以,当命运不公的时候,要像苏轼一样,疏导自己,开脱自己。不要因为遭遇不平而心怀愤懑,那样会让自己身心俱疲,得不偿失;也不要因为受到打击就自暴自弃,一蹶不振,那样只能损失更大。
生而为人,注定躲不过人生道路上的风雨坎坷。保持一颗平和的心很重要,我行我素很重要,得而不喜、失而不惊很重要。
心放松,人生就是一朵自在的云。只要心放宽,看开看淡,窘迫的人生,照样可以过得有滋有味,精彩不断。
当你与浊世保持适度距离,快乐着你的快乐,简单着你的简单,做心无挂碍、真实自在的自己,何尝不是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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