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四兄妹都是在新疆出生的。姐在那上完高中,我上完小学才随父母调回湖北。一晃30多年过去,趁这次去新疆旅游的机会,作为兵团二代,我和姐决定重返我们的出生地看看。 车在笔直宽阔的国道上行驶。姐说从前她们都是骑自行车上学,土坷垃路,冬天冰雪湿滑,夏天黄土盖道,骆驼颠起来,后面都一路尘烟。沿路风景似曾相识,遥远的记忆像幻灯片,一幕幕闪出来。连里纵横一排排整齐的平房,家家房前都耸着巨大的梭梭柴堆和高粱杆子搭出来的凉棚。凉棚子用处可大了,夏天棚顶晒着我们打来的沙枣和鱼干,冬天的棚子可以当冰箱用的,牛、羊肉存里面。肉冻得梆梆硬,想吃的时候,大人们就用小斧子剁块肉下来,打一顿好牙祭。 屋子后面是菜窖,存着大白菜、萝卜等,一家人整个冬天的菜蔬全存里面了。菜窖里面暖暖的,弥漫着一股子土豆、红薯发芽的味道,还有不知从哪里来的癞蛤蟆,见人进去一蹦一蹦的。 爸在连部当出纳。办公室里有两张办公桌脸对脸摆着,一张是他的,一张是会记的。进门处砌着个柴炉,炉上通常坐着一个开水壶,“扑簌簌”冒着白汽。 连长办公室在最后边,我见过黑大胡子指导员打电话,那种手摇座式电话机,巨大的黑色底座和话筒,摇半天才有动静,蚊子般细嘤嘤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连部左手边是医务室,医生很和气,小孩子都能要到甘草片,可以拿来当糖豆吃。右手边是一长排知青宿舍,里面住着许多17、8的大姑娘小伙子,各种吹拉弹唱,热闹非凡。后边有个小广场,连队的露天电影院。大银幕就挂在连部后墙上。我们连离团部远,常常放的是第二场,有时半夜电影才来。不知谁吼一嗓子“电影来了”,煤油灯一盏盏亮起来,已经堕入梦乡的人们陆续开始醒来,小孩子们最性急,等不急穿好衣服先抄起凳子冲出门,抢地盘去喽。 广场左手边是连队小卖部,水果糖、饼干啥的。往后走几步就是食堂,一人多高的大蒸笼多卖的是玉米窝头,白面馒头可少了。再后边是井房,男人们从那挑水回去,倒大缸里,管一家子几天的洗涮住用。从井房出来,走过一条渠道和一座小桥,就到我家了。 车停了,连部到了。显然这是座新建筑,白墙红瓦,房顶上竖着几个醒目的红漆大字:XX团九连。 我和姐姐兴奋地从车上下来,小跑着进去,静悄悄的,几乎所有的办公室都挂着锁,只有一间值班室的门可以推开,可空无一人,里面有张简单铺盖的行军床。 从连部出来,我们匆忙踏上了回家的路。可是,路呢?所有的地标建筑,医务室、小卖部、我们的小学,妈妈是学校老师,还有两边种着一排排杨树的小路,我们还在杨树上拴过粗绳子打秋千的,都不见了,目及所处皆是田野,西瓜藤、棉花苗、葡萄树、玉米杆长长短短地在风中摇曳。 姐姐到底是土著,隐约看出方位,沿着她指的方向前行,我终于在一片棉花地里找着了“家。”我蹲在地里,抚着棉花苗,双手扒着地里的土坷垃,努力寻找过去的蛛丝马迹……一无所获。 后来了解到,连队早就没人了,除了一二个留守人员。所有的职工都已搬迁,在团部职工楼或市区里安了新家,大家都从昔日土坯房搬进了电梯房。小区环境好,购物方便,更有近千张床位的兵团职工医院。我姑爹快八十岁了,在团场干了一辈子,身体不太好,好在所住小区离医院不到二公里,足不出市,就可以做CT、核磁共振等专项医疗检查,医疗费90%报销,老俩口完全没有经济压力。 除了连部外,连队地面上几乎所有的建筑全被推平夯实,回归农田。小麦、玉米、棉花等主要农作物生产全程机械化,譬如打包式采棉机,可实现棉花采收、打包同步进行,40亩棉地,棉花机采摘只需3小时,但人工采摘却需20个人、2个月。也就是说,上千亩土地的耕种收,只需要几位承包大户户就可以毫不费力地完成,而以前人拉牛耕手摘肩扛密集型人海劳作的场景已经不复再见。 在回乌鲁木齐的火车上,我心情复杂。窗外天空中有低低的小飞机掠过田野。“那是专门洒农药的无人机,”对面的大姐看着我新奇的眼神,淡淡地道,她又指着跟前那块瓜地“那不是西瓜是打瓜,专门打瓜籽用的,打瓜机几小时就能把这块地收拾了。” …… 那片温暖而贫瘠的故土,永远留在了过去,我只能和一个陌生然而充满生机和希望的田野,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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