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啊哩哩啊 于 2021-9-11 00:47 编辑
《易经。系词》里说,“上古穴居野处,后世圣人易之以宫室”,此话不谬。远古的人开始是住在山洞里的,后来学会了建房。考古发现距今五千多年前的属仰韶文化的陕西半坡遗址上,新石器时代的人已学会了建半地穴房屋,也就是在地上挖一个大坑,在其上搭一个草棚遮风挡雨。屋内有火塘,煮饭和取暖,但没有排烟道,想来古人们的屋内大概是烟熏火燎的。后来学会了做烟道排烟,那个烟道就叫囱。会在地上建房了,但排烟道还是需要的,烟囱就是因此得名。在墙上凿一个洞,用木条做成栅栏样做遮挡,古时叫牖。在墙曰牖,在户曰囱。后来都以窗为名,牖叫作交窗,囱叫作天窗。这字也就写成了穴里的囱的样子。功能就是通风、采光。
其实,同时期甚至更早的浙江河姆渡文化,不同于北方的穴居,是巢居,搭的巢就是干栏式建筑。南方少数民族至今还在用的吊脚楼与此类似。早期的干栏式建筑是没有开窗的,吊在半空中,本来就是四处漏光,八面来风。
故而,穴里囱的窗字带着北方汉族的血统,进而为汉字起源于北方做了个备注。
周朝的《周礼。考工记》里才第一次见到“窗”字,说的是夏后氏-夏朝的君王建“世室”时,每室是“四门两夹窗”。夏朝的世室,商朝的重屋,周朝的明堂,都是指国都的重要建筑,是帝王发布政令、祭祀天地和祖先的场所。可见,《考工记》作者用“窗”来取代“牖”“囱”字的时候,满怀恭敬,以至这个“窗”字在先秦都很少人会随意用。
《诗经》里是找不到窗字的,指代窗户的只有牖字:“宗室牖下”之类。大概因为《诗经》的美刺和兴观群怨讲究的是率性。这种率性被孔夫子赞为“思无邪”。率性中往往只有真诚,却少了恭敬。那时,虽说诗经的用语属“雅言”,相当于现今的普通话,但还是有朝野之分。西周的“雅言”是以河洛语为主,《论语》里说:“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但雅言也是有讲究的,相当于现今还有俗语和官方用语之分。牖、窗之分类似。
汉字的六书:象形、指事、会意、通假、形声、转注,很容易带来一字多义,指称实物的形而下者一下就会形而上起来。就如那个牖字,本来好好地说是窗户的意思,一个词,牖民,却给窗户赋予了精神之通道的象征,名词动词化,牖就有了诱导的寓意,牖民也变成了诱民,再引申就是教化民众。《诗经》有句:“天之牖民,如陨如篪”---天之教导民众,就像陨、篪合奏那般融洽。可不是嘛,教化从来都是诱导,可不能从大门闯进生拉硬拽的绑架,而是让你隔窗聆听,在不知不觉中意往神驰,被感染,被教化。此时的窗,既隔断你做齐天大圣的妄想,又沟通你与天地的精神交流。
《世说新语》说:“北人看书,如显处视月;南人学问,如牖中窥日”。所以,北人的学问“渊综广博”,南人学问“清通简要”。这就是所处位置不同的结果,一个在窗外,一个居窗内,前者需要视野宽广,极目处,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后者需要运思细腻,方寸之间悟天地,细微之处品乾坤。然北人南人之说,终觉偏颇,王国维曾说: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做其他学问亦大抵如此。
窗字的普及应用,大概是在魏晋时期之后。梁武帝萧衍的《东北伯劳歌》里有句“南窗北牖挂明光,罗帷粉箔脂粉香”;《古诗十九首。青青河畔草》里有“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句。此时的窗牖,已经被寄托了诸多的希冀,完成了从实物指称向观念表达的转移。而南窗、北牖也就实词虚化,分别被赋予了文学表达的隐喻意义。因而,魏晋之后的文学,比之先秦,则更多地有了人文关怀,从窗的应用上略见一斑。
及至盛唐,很多实词被揉进了人的情感,为汉语字词的象征隐喻增添了诸多色彩。这点在诗歌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唐诗里,东窗、西窗、南窗、北窗各有其象征;有竹窗、琴窗、松窗、书窗、药窗、眠窗,各有其趣味;有风窗、寒窗、孤窗,各有其冷暖。唐诗里的窗,像是一幅画,装着风景,装着气象,装着情感,装着寄托,饱含着中国文化的审美情趣,着意得象忘言,得意忘形。
唐人似乎偏爱北窗,陶渊明一句“北窗下卧”,直叫唐人趋之若鹜,唐诗写窗以北窗居多;宋人偏爱西窗,怕是受李商隐的“何当共剪西窗烛”的影响。究其原因,似乎唐人是站在窗外写窗内,卢照邻“还思北窗下,髙卧偃羲皇”,李白的“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直一杯水”,眼观足下,心怀天下,欲将自我融入世界;宋人则是倚在窗内写窗外,姜夔的“三茅钟动西窗晓,诗鬓无端又一春”,秦观的“西窗下,风摇翠竹,似是故人来”,修心自得,取万物充盈自我。但不管怎么样,我想,唐宋的窗,隐喻的是自我与世界分隔的屏障,也是自我联通世界的通道。相较对窗字的用法,宋词似乎将唐时的审美,由得象忘言的无我之境,推向了“神悟”“妙得”的有我之境。
唐宋词章里的窗,似乎定格了中国文化中窗的多种寓意。此时,想起了欧亨利《最后一片落叶》,西方文化里画窗之绝响。而窗之象征和隐喻之道,东西方殊途同归。窗之解读,从通风采光之实际功用,延伸至物质和精神、俗世和神界、有形和无形、有我和无我,当下和永恒之通途和桥梁的种种联想,种种象征,种种隐喻,实属蔚为大观。
乃至今日,每个自我,说好了都是一个独立的小宇宙,说坏了都是一个密不透风的小铁屋,更需通向一个形而上的理想世界。当今世人面对的一个问题是,我是谁的窗,谁又是我的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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