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陶陶然然 于 2021-9-20 21:46 编辑
一
千万人口的大都市,纵向被一幢一幢冲天而上的大厦撑持起来,横向被一块一块整整齐齐的区域分割开来。车流滚滚,人声鼎沸,绵延到城郊结合带,人车俱杳,唯见一片小区被地平线上的斜阳照得通体桔红,仿佛沉浸在醉人或恼人的回忆里。
桔红的小区里走来了桔红的卢淞铭,他剃着平头,高高的个子,约摸三十来岁,脸上混合着未褪的激情和已成规模的沉郁,是给生活压弯但还没压垮的状态。他回头看了看快步走来的同事兼邻居慕洋,骂了句在电视上要打马赛克的粗口。机关大楼里不能骂,回家总能释放一下天性了吧?
卢淞铭习惯性地抬头看了看五楼自家的窗户。那是厨房,有一个阶段,每天下班,总能在那里见到妻子的身影,要么在洗菜切菜,要么在烫砧板、擦抽油烟机,顺便瞥几眼楼下,看他回来没有。那是他三十多年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尽管十分短暂。
慕洋小跑到了面前:“哎,我说,你不会这么小气吧?”卢淞铭冷哼了声说:“我会!”慕洋赔笑说:“算我玩笑开过头了,跟你打个招呼,下不为例了呗?”卢淞铭冷笑:“这话你说了几百遍了!我叫你不要提我老婆,别拿我们两口子说事儿,你怎么这么嘴贱?”他明知慕洋擅于钻营,跟领导关系不错,在单位很有些能量,还是想说就说,不留情面。一方面是慕洋今天再次触到了他心中的隐痛,一方面也是平时素有积怨,互相心知肚明,他也就懒得装假。
慕洋眼中的恼怒一闪即逝,笑嘻嘻又赔了个不是,也抬头看他家厨房的窗户:“你刚才就是冲那儿发呆?”卢淞铭待理不理地回了个“嗯”。桔红的光变成桔黄、暗红,鸭蛋黄的颜色,娇嫩的,脆弱的,映得玻璃无比生动,不仅反射着余晖,还像水纹似地动了动。
卢淞铭揉了揉眼睛:“慕洋,你看我家窗子是不是有点奇怪……”他忽然发现慕洋不见了,心里打了个突。凭着一种自我保护的天性,他本能地退了几步。谁知他快有人更快,“嗖”的一声,他给倒吸起来,迅速升高,背心一凉,消失在五楼自家的窗子里。
二
“扑通”,卢淞铭结结实实摔在了地上。幸而是松软的草坪,他挣扎着站起,试着活动四肢,还好不曾受伤。
“没事吧?”
卢淞铭循声望去,竟是慕洋。他嫌恶中又有一丝碰到同类的庆幸,哼了声说:“还好。”慕洋笑道:“我刚也想说‘还好’来着。”卢淞铭嗤之以鼻:“临死拉个垫背的,你很开心?”慕洋笑道:“不不,是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他勉力用笑容掩饰惊惶,同时不着痕迹地引卢淞铭四处打量:“你看周围,这不是……”
卢淞铭四面一瞧:“这不是我们小区吗?”慕洋细心提醒:“长得像,只不过是在另一个世界里边儿。”卢淞铭饶是不喜他的为人,当此情境,不由得有点难兄难弟、相依为命的意思:“难道是平行空间?”慕洋两手一摊:“天知道。”卢淞铭说:“先出小区再说!”
两人并行,没走几步,就成了卢淞铭在前,慕洋亦步亦趋,稍微落后。他生怕有什么风吹草动,故而让卢淞铭前头顶着。走过草地、花丛,穿过铺着塑料软垫的健身跑道,在二十来幢小高层中间插过,没碰见一个活人。如果是在荒无人烟的野外,倒许没这么惊心。正因在平时大人小孩出没的居民小区,这反常的寂静分外让人胆寒。
出了西门,外面卖鸡蛋饼的、修车的、配钥匙的小摊都在,却都是空的。慕洋勉强笑笑说:“不大对头啊!”卢淞铭心想:“废话!”
耳边忽有人轻轻一笑,是个少年。卢淞铭和慕洋同时惊得跳了起来。另有一人笑斥:“又胡闹了。他们看不见我们,不许作弄他。”腮边微微风响,似乎那对话的两人快速走了过去。刚要松口气,一阵脚步声“嗒嗒”乱响,足有十几个人带笑带说跑了过去。
卢、慕汗毛直竖,只觉得空气中到处都潜藏着窥视的眼睛。两人先还撑着,匀速前行,后就忍不住撒腿狂奔,一路跑到红绿灯附近。卢淞铭擦着汗喃喃自语:“正常人都上哪儿去了?”
“在那儿!”
慕洋兴奋地一抬手,推了推卢淞铭。卢淞铭知道他的小心思,有危险自己先上,当下也懒得点破。他在前,慕洋在后,二人快步走到十字路口。红绿灯的四面各站着一个人。卢淞铭忙过去问道:“请问你们……”
东面一位全身银白的是位书生,目光清朗,语声清亮:“你不必问,你要说什么,我们都知道。就连为什么你们会来这儿,我们也知道——只是天机不可泄露。”南面一位满脸清高,看人时仿佛隔着几千里地,矜持地扫过来,施舍珍贵的一瞥:“本来只有一个人进来,你这位贼头鬼脑的朋友居然也买一赠一,奉送了来。”他讥俏地撇了撇嘴,招招手,西面面色阴沉的华服妇人和北面明眸灵动的少女都聚了过来。
书生朝一头雾水的卢淞铭、慕洋笑道:“刚才你们在小区外碰到的是窗妖中的透明妖,无形无迹,彼此也不得见面,平时相处,全凭感应。至于我们……”他拱了拱手:“说出来请别害怕,也身属窗妖之列,但类型不同,且绝无害人之意。”卢淞铭之前就想问了,碍于礼貌,憋了一会儿,这时便道:“你说窗妖,窗子还能修炼成妖?”书生笑道:“难以置信吧?”他手指向天空点了几点,天空中现出卞之琳的短诗《断章》: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书生说:“我就是从这首诗里生出来的。至于他呢……”不待他多言,那一脸傲气的男人也向天空点了几点,现出钱钟书的散文《窗》:
“门是人的进出口,窗可以说是天的进出口。屋子本是人造了为躲避自然的胁害,而向四垛墙、一个屋顶里,窗引诱了一角天进来,驯服了它,给人利用,好比我们笼络野马,变为家畜一样。从此我们在屋子里就能和自然接触,不必去找光明,换空气、光明和空气会来找到我们。所以,人对于自然的胜利,窗也是一个。”
卢淞铭恍然:原来此妖是从钱钟书的字里行间生出,难怪一脸孤标傲世,冷嘲热讽。慕洋只迷恋美国大片,不大翻中国书,卢淞铭却因妻子是文学艺术的爱好者,间接受过一些熏陶,所以慕是似懂非懂,卢是若有所悟。
面色阴沉的妇人看上去三十不到,容貌甚美,但气色让人难以亲近。卢淞铭正揣摩她是何方神圣,她已伸手在云朵间划出几句秀丽的小楷:
“【一阵风吹开窗户,外面黑黝黝的。忽然一片蓝森森的闪电,照见了繁漪惨白发死青的脸露在窗台上面。她像个死尸,任着一条一条的雨水向散乱的头发上淋她。痉挛地不出声地苦笑,泪水流到眼角下,望着里面只顾拥抱的人们。闪电止了,窗外又是黑漆漆的。再闪时,见她伸出手,拉着窗扇,慢慢地由外面关上。”
见卢淞铭反应懵懂,她阴恻恻地问:“怎么,不明白?这是曹禺话剧《雷雨》的片段。”卢淞铭这才“哦”的一声说:“你们都从文学中来,一个出自诗歌,一个来自散文,你是化自戏剧,那么这位小妹妹……”那笑吟吟的女孩子说:“必定是来自小说了。这样四大文学样式就齐了。”
她的衣服色泽流动,不停变幻,忽而浓绿,忽而海绿,忽而翠绿,光线下绿得耀眼,阴影里又是另一种素雅收敛的苹果绿。卢淞铭和慕洋早在注意她这件衣裳,只猜不出她是哪一篇小说里的窗。好在她也没打算吊他俩的胃口,食指向天,“嗤嗤”划动,写下几行漂亮的比喻:
“那是个潮湿的春天的晚上,香港山上的雾是最有名的。梁家那白房子黏黏地溶化在白雾里,只看见绿玻璃窗里晃动着灯光,绿幽幽地,一方一方,像薄荷酒里的冰块。渐渐地冰块也化了水——雾浓了,窗格子里的灯光也消失了。”
女孩子道:“这是中篇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卢淞铭由衷地说:“张爱玲真是小说奇才,写个窗子也这么不同凡响。对了,该怎么称呼四位呢?”女孩子清清脆脆笑出一串银铃儿:“这又问得笨了,当然叫诗窗、散文窗、剧窗、小说窗啊。”卢淞铭笑道:“倒是好记,只是难听。”慕洋心头一跳:“我靠,情商这么低,也不怕妖怪们翻脸!”还好女孩子丝毫不曾流露不悦:“名字只是个代号,不拘叫个什么,横竖听的人明白就是了。”她抬头看了看天色说:“日落月升,第一个劫难转瞬即至,要先找地方安顿下来。”
慕洋顿时紧张:“什么劫难?”女孩子小说窗刚想答他,眉头一皱:“该死,说来就来!”她一手拉住卢淞铭,中年女人剧窗拉住慕洋,在书生诗窗、傲气男散文窗的引领下发足疾奔。不出一里,就听后面凄厉的惨呼:“窗妖,交出人来——”
那声音尖锐刺耳。不管六人如何快法,那呼声始终紧紧追随,不离左右。
慕洋边跑边问:“是什么东西?它叫你们窗妖,它自己肯定不是你们的同类了?”剧窗脚下生风道:“那是窗鬼。”慕洋嘴巴张成一个O型:“窗子还有鬼?”剧窗犹似脚不沾地,说话气息却不见急促:“文学、影视中生发出的是窗妖,被人为破坏、打碎的是窗鬼。”她不满地斜睨了一眼卢淞铭说:“还不是拜你所赐。”
卢淞铭脑中电光石火般一闪,猛然忆起儿时曾和小伙伴们踢球,一时淘气,把足球踢上了校长室的窗户,把刚装上的好好一块玻璃射了个粉碎。他额头沁出冷汗,听后面窗鬼咬牙切齿骂道:“杀千刀的小鬼,想起来了吗?要不是你,我也不至于粉身碎骨,无法转世。”
卢淞铭心生歉意,又见四妖带着两个肉身凡胎,渐渐要被追上,不想连累旁人,猛的挣脱小说窗的纤纤素手,回头与窗鬼正面相对:前面站着一个小朋友,从头到脚全是伤痕,两只眼睛像两点绿油油的荧火,恶狠狠地瞪过来。
卢淞铭说:“对不起,我小时候不懂事……”窗鬼啐了一口,吐出来一口玻璃渣:“说得好轻松,你当你轻描淡写一句话,就能赎了以前的罪孽吗?”
他话音一落,浑身一抖,数十块碎片四面八方打了过来。卢淞铭本能地双手护头,却见四窗妖互相抱住,变成一本厚厚的精装书册,遮在他前面。“啪啪啪”雨点般一阵密集响声,碎玻璃掉了一地。玻璃片一落地,立刻自行拼装,复原人形,窗鬼双手颤颤,便来撕书。
卢淞铭急伸手抓住他的手,触手冰凉,竟是玻璃做的。他顾不得手上又冷又滑,死死握住:“冤有头债有主,你对付我就行了。文学神圣,怎么能毁书?!”
他手上一痛,窗鬼双手已迅速抽回,擦得他掌心生痛。窗鬼更不迟疑,原地一转,变成漫天碎末,尽往他眼鼻口耳扑来,一边尖笑道:“打瞎你的狗眼再说!”
四窗妖战力平平,救之不及,眼见危急,斜刺里伸过来一面木屏风,形状像切肉的砧板,碎末一碰全被弹落。窗鬼一愣。那屏风一晃,成为一个白皙清秀的男青年。
窗鬼一见是他,立刻住手:“是你?你为什么不以……”青年打断他,平和地说:“咱们只说正题。冤家宜解不宜结,二十年前的事,能放下就放下吧。网开一面,功德无量。”窗鬼跺脚道:“不,不能便宜了他!”他虽暴怒,在青年面前,就有些小孩子在大人面前撒娇耍泼的意味,不似先前狠厉。青年又劝:“卢淞铭是凡人,不知道一脚点射会害你到这个地步,他不是故意的。何况他已经后悔了。”
卢淞铭奇道:“你怎么知道我姓名?”青年右手在身后摇了摇,示意他不要出声。
窗鬼恨恨地说:“他令我幼年夭折,只因不是自然老去,便不入轮回……”那青年的话声平静中有一股让人信服的力量:“使你不能轮回的不是他,是你自己的怨毒之气。今天你得到了他的真心致歉,再放下你心中的怨念,你又没有什么了不得的罪过,很快就能转世了。”窗鬼面色缓和,犹不甘心:“你自身都飘渺无依,还来管这档子闲事?”那青年上前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慕洋竖起耳朵,可惜一个字没听清。
窗鬼一呆,叹道:“罢了罢了,既然如此,你对我有恩,我只好放手。”他一放下复仇的念头,蓦然一道光环从头到脚掠过他全身,所有伤痕尽数消失,绿眼也转为黑玉般的瞳仁。他惊喜交集,看着自身这神奇的变化直叫:“你们看,你们快看,我要转世啦!”
那青年含着欣慰的微笑过去抱了抱他说:“这样多好,一个这么可爱的窗孩子。”
窗鬼漾起清澈的笑意,又向卢淞铭扮个丑脸:“姓卢的坏人,以后别随手破坏东西,万物有灵,你的临时起意有可能是人家的灭顶之灾。”卢淞铭三分难过,三分喜悦,三分歉疚,不知说什么才好。
窗鬼在夕阳中光芒一闪,先是一面窗户,后是一层薄片,再然后便是一道淡淡的白烟,随风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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