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之下 [复制链接]

林定之

主楼

发表于 2021-6-20 11:13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本帖最后由林定之于 2021-6-20 12:37 编辑

小张醒来的时候，只看见一片白。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还有裹着白纱布的左臂。

我这是怎么了？小张有些恍惚，记忆中尖锐的刹车声、路人的惊叫声、沉闷的撞击声，一下子全涌入脑中。

那么，这是医院吗？小张摸摸脑袋，这里同样裹着厚厚的纱布。

医院他并不陌生。他还记得，他带着几个村民辗转到异地的医院；他还记得，病理检测报告上一连串的超标结论；他还记得，村民知道结果后瘫倒在医院过道里撕心裂肺的哀嚎。那些日夜，他无数次都会回想起他们涕泪纵横而又悲哀认命的表情。

“你醒了？”身边传来的声音，小心翼翼地透着惊喜。

母亲，她也在。小张转首看见泪眼婆娑的母亲。

“你终于醒了，太好了！”母亲破涕为笑。

“我怎么了？”小张还是有点恍惚，估计和头上缠着太多的纱布有关吧，他想。

“你出了车祸。”母亲生怕他下一秒就离开似的，紧紧抓住他的手，“你被一辆卡车撞了，医生说幸亏落在绿化带，只有中度脑震荡和左臂骨折，要不然……你知道吗，你已经昏迷了一个月！”

小张感觉母亲抓着自己的手更紧了。车祸吗？他想起来，那天上午他去递交举报材料，在回程的路上，被一辆卡车迎面撞飞，然后，就失去知觉了。

我已经昏迷一个月了吗？不知道案子怎么样了。那一套材料，花费了他将近半年的时间，可不能出了差错。这半年里，他连家也没回一趟，就为了那些愁苦绝望的脸庞。

那一张张绝望而悲哀的脸庞啊。想到他们，小张感觉全身都在颤抖。必须要有人承担责任！发现真相之后，小张就再也没能遏制心中的愤怒：还有什么比生命和健康更珍贵的呢！

只是这条路是多么漫长而艰辛。小张攥住母亲的手，过去的日子像水流一般慢慢趟过心底。干净的，纯美的水，却被那些人肆意污染和破坏。我们的蓝天白云，正在失去颜色，我们的山川河流，正在承受不应有的痛苦。

“对不起……”小张嗫嚅着说，更多的话没能说出口，他并不是一个善于言谈的人，有些事情总会藏在心里，他不想母亲担心。他要做的，也许就像那个不停推着石头的西西弗斯，为了心中的理想和执念，哪怕头破血流精疲力竭也要坚持下去。

“小张醒了？”与声音一起进来的是一个瘦高的中年人，笑容满面地说：“刚才还和王主任讨论你的伤势，他说你最近几天应该会清醒。”

“啊，是陈局长”母亲一下子站起来，怕小张不认识，又匆忙说了句，“这是环保局的陈局长，这一个月他每隔几天都来看你。”

“我和小张是老朋友了。”瘦高中年人笑着说，“看到你醒来，真是让人高兴。而且，我还带来了另一个高兴的消息。小张，你猜猜！”

这个人小张当然熟悉。当初他带着举报材料去环保局，就是这个陈副局长接待办理的。当时他收下材料之后，只由办公室的人出具了一份收条，告知他，举报事项必须经过调查和检测，可能需要点时间。他还去了环境保护协会，去了公安局，去了检察院，所有的答复都是时间，我们的调查取证，需要时间！

他不得不冲每个人大喊：那些身患疾病的人，他们每天都在承受痛苦，他们没有时间！那条村民赖以生存的河流，每天都要承受十几吨的污水，她没有时间！我们生活的这座城市，每天都被污水包围腐化着，她也没有时间！

母亲看见小张有点出神，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张回过神，摇摇头，“猜不出，陈局长，别打哑谜了。”

陈局长走到病床前，突然深深鞠了一躬。小张和母亲顿时手足无措起来。“这……这是……干什么”

“小张，我代表我们局向你道歉！”陈局直起身来，一脸严肃，“一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比我们这些专业环保的人，还要尽责，甚至不惜付出牺牲，就为了心中的信念和公义。我们为过去的不作为，向你道歉！”

牺牲？是啊，过去的光阴。一年前，小张毕业后应聘到城郊的一家化工公司，做了一名质检员，他以为可以将他的环境保护专业知识发挥得淋漓尽致。谁知道，公司所谓的污水处理设施，却从未使用过，一天十几吨的污水就这么直接排放到河水里。他向公司领导提出净化建议，却被调离了质检岗位。当晚，几个人堵在他下班的路上，将他一顿暴揍之后，留下一句“不要多管闲事”之后扬长而去。

他不死心，暗地里采集污水的样本，自费拿去检测，检测的结果触目惊心。而更触目惊心的是，在河流下游的村庄里，很多村民身患怪病，他劝说几个村民去异地医院进行病理检测。他无法忘记得知患有绝症之后那一张张绝望的脸。那种深刻的绝望，时时刻刻都在折磨着他。

从此他踏上了举报之路。在一次次需要时间的答复之后，他一次次地带着几公斤重的举报材料辗转各个部门，直到那一天，他像一只赴火的蛾子被撞飞起来。

“想不想知道那个好消息？”陈局长打断了他的回忆，递过来一只手机。他接过来，屏幕上是一则本地新闻：“本报讯：某年某月，本地环境保护部门联合检察、公安等部门，开展了耗时一个月的环境整治专项行动，关停企业3家，勒令整改15家，其中对涉嫌重大环境污染案件的某企业已经立案调查，相关涉案人员已予拘留，目前，此案正在进一步审理中。”

小张关了手机。这是一个好消息。那些只顾一己之私的人，必须要付出代价。但是，那些身患绝症的村民们，却因此付出了更惨痛的代价。面对他们，我们更像是刽子手！

“你很了不起，这是心里话！”陈局长转身走出去，“我去请王主任再为你做一个详细的检查”

小张愣愣地看着转角消失的身影，觉出手心温热，却是母亲握住他的手，“你很了不起”她说，笑着，眼泪却不停地落下来。

他想起哭声中的医院，想起污水横流的村庄，想起绝望之后麻木的脸。

“总得有人去做，不是吗？我就是那个去做的人！”

母亲看着他，儿子的眼睛，那么清亮，像多年前清澈见底的河水。

1 查看全部评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