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后回到这里，那只木偶从泥土里长出来，寂寞的樟叶，伸向半空。
我站在窗外，听见稚拙的声音绕开弥散的灰尘，有明灼灼的辉光，从午后开始。天空像极澄净幽蓝的琥珀，窗上有七里香，叶子纤细修长，一半长在阳光里，另一半在年月后顺着墙壁悠然延生，闲暇下来，仔细去摩挲，柔软细小的绒毛经过手掌，像碎碎的时光握在一个孩子的手掌，显得温和乖戾。这时侯，屋檐上总停有瘦雏的鸟，外婆在院子里端好静穆地安坐。
有时会坐在暗仄的楼道上，听外公浑厚磁性的讲课声，然后一帮孩子开始歇斯底里的朗诵，我开始想念母亲，想到落泪。
夜晚的时候，院子里有浓郁花香，气灯悬挂起来，灯罩上累月的污迹散溢出阴翳的光斑。半夜，在厚重浑浊的梦里，楼板吱吱呀呀的响，白天娇懒的猫大多在夜晚变得伶俐无常，灰尘从楼缝下来，外公开始诅咒，我常把头蒙在被窝里，一秒钟后，会被外公粗硕的大手拎起，醒来后，在寂冷的院子，三月夜莺兀烈的声音，露水浸濯粘稠的花香，流水涓涓触到水缸的刹那，时间后面凝满灵气，地震大多持续到凌晨，我喜欢这种生活，可以听外婆念叨琐碎和庸常。
三岁时，我有清炯的眼睛，天性温和，摸样乖巧，睡觉时候身体不能和空气接触，喘不过气时会被梦压得神色魇魇。我最想念的是我的母亲，虽然她有时会用细小的枝条打我，但冬天时候，会把我的小手小脚放在怀里捂暖。外婆说“母亲出远门了，会回来接我”，我经常让目光穿透桃林，在桥的尽头等候母亲回来。
院子边盛大繁华的桃林，花瓣鲜活无比，秋天来临，粉红和记忆开始消隐，雨水一来，香气四处散去，被濯洗的院子，和零星的碎花越显澄净清爽。桃林后面有座石头堆砌的石桥，桥下的流水飘着桃花。
雨水后，像纸片一样薄的阳光，饶过幽仄的回廊，在积水的地面折射出白寥寥的光。
栖息的鸽子突兀飞起,哨音忽近忽远，从屋檐一角穿过绚丽的彩虹，童年的画面奢美莹润。
我所能记忆的是像只猫一样串到树顶，栓起绳子来荡秋千，想象自己是一只鸽子，用最
华美骄傲的姿势飞起来，穿过桃林去找我的母亲。而扑捉麻雀是最兴趣昂然的时光，用厚重结实的木板，削薄的木片支撑，下面放米或稻谷，躲在远处观看，砰的一声，这种方法捕捉的麻雀尸骨残缺，一直扑捉不到活口。
华哲出现在大雨磅礴的夜晚，黑色蓑衣毡帽，像个夜游的孤魂，我开门的刹那，看见灼灼逼人的灵气从眉睫下面逃逸出来，他用笃定坚毅的眼神看着我，“给口水喝”。
华哲留下了，桀骜孤独的少年，操着异地的口音，愁怨的表情，在一帮孩子中显得冷僻而神秘。他唯一的财产就是一只未成型的木偶。
余下的生活因为华哲的拜访显得斑斓多彩。
外婆为华哲举行了一次旅程的洗礼。
弄堂里，檀香迂回，念经文的先生手里拽着纸钱和铜板，艳丽夺目的红纸和金色镶边的字体，一帮孩子跪在松叶上，像被攫出记忆的圣者，伏卧的姿态肃穆尊严，泰然雍容的外婆在这小方领土内俨然是个高贵的女皇，我看到华哲眼睛内凛然的光芒，在午后夺目而出，那般的虔诚不可侵犯，却让这小方烟火缭绕的城池生机勃勃的更迭下去，那时候，我幼小的心灵充满了温熙和悸动。它像一只提前噬咬青春的蛹虫，依然被厚厚的茧束缚，却享受挣扎带来幸福的恩宠。
这个夏天，我喜欢上了枯燥乏味的祭祀和浓烈的香火味，喜欢跟在华哲后，手里拿着他为我准备好的木弓，锋利的箭矢放在箭笼里，然后像个驰骋沙场的将军，在一帮孩子追逐和嫉妒的目光里神情肃穆的走进桃林，把箭矢射向比我高一头的孩子时，我感到血液在身体内膨胀成长，像孑然傲立的种子长出粗硕的根丝紧紧缠住我，花瓣落下来，颤巍巍的停在我脚下，血从孩子的脸颊流下，像刚绽放开绚丽华美的桃花。
外公当着家长的面把我和华哲痛打了一顿，华哲从来不会掉泪，弓箭躺在火炉里，灼热欢快的火苗在逐渐吞噬一场梦魇带来的躁动和不安。
秋天时候，频繁的地震和惊慌失措的鸽子把日子弄得萧瑟荒凉，天穹总是呈现褐色而又断裂无序的云朵。他们矮矮的匍匐在桃林上空，桃林失去了往日的鲜活，垂垂倦怠了整个季节，在桥头像韶华褪尽的红颜。
我和华哲除了在一帮孩子中摇头晃耳的蛹读诗书，余下时光会站在竹林深处听秋风吹过竹节，爆破出清脆的声音，他们张力十足，哗哗像激昂的海潮漫过礁石，给暗淡的季节增添了些许的生机。
地震来时，紧紧抓住华哲，我们的身体在风中摇曳，像两枚寂静安然的芦苇在天空的一角交相纠结，然后默默划破彼此，爆裂出洁白无暇的种子，和白色柔软的芦苇花，它们在黄昏后肆虐的飘扬蜕变，一棵竹子倒下来。华哲把我压在身下，用身体挡住了竹子。我感到耳边气息浓郁，十二岁的少年，轻声温暖的安慰着我，那次我没有哭。
成长，我一直在成长，连同地震后，华哲背上留下的淤青和指甲嵌进后的痕迹。
冬天时候，一场旷日持久的雪，桃花空荡荡的枝干把寂寥的天空挑得遂远辽阔。
华哲在阳光下用干净的毛巾擦拭木偶，小心翼翼的隔绝周遭繁芜，那是母亲去世时留给华哲的唯一遗物。母亲是个疯子，目光呆滞，生前被关在狭小的柴房里，用樟木雕刻木偶打发时光，有时会小声的唱歌，有时会嘤嘤地哭。华哲告诉我，夜晚的时候他觉得密密麻麻的珊瑚礁爬在身体上，从声音的那边长出触角来，在心底牢牢盘结，喘不过气来。
五岁的华哲在父亲出远门时打开了柴房，母亲像受伤的小兽跌跌撞撞的朝湖边走去。母亲捞上来时，空落的眼睛反而比生前更有了些神采，手里撰着未成型的木偶。
华哲说，“它叫悬丝傀儡，逃不出自己身上密密麻麻的线结，一生都在别人的掌控下生活。”
“把它埋在桃花树下吧，让它停止颠沛流离，春天的时候，连同我和你的记忆一起成长。”
华哲离开时也在大雨磅礴的夜晚，在他到来后的第二个夏天，雨水依旧充沛丰韵，从泥土里喷薄而至的气息清缓撩人，我病泱泱的看着汽灯周边模糊减损的光晕，飞蚂蚁煽动着透明翅膀，翅膀下面的阴翳像把匕首，一层层的削开我的皮肤和心脏，猫在夜里又开始不安分的跑蹿。我又嗅到桃花被撵碎后水流带来的芬芳馥郁，然后在记忆雕磨的轮廓里又重新恹恹地睡去。
醒来后，我大哭了一场。
一年后听到华哲的死因，外婆重新为华哲做了一次祭祀。我跪在松叶上，冰冷漾及膝盖，看着摇曳烛火和燃烧坠落的纸钱，惦念环绕掐灭的檀香。华哲重新跪在我身旁，单薄的身影，像没有记忆和心脏的木偶，线紧紧的攥在我的手心。
桃花又开始烂漫的开放，桥下的溪流又飘着零落饱满的花瓣。我让目光穿过桃林，在桥的尽头等候我的母亲。
那一年，我五岁，在桃林后面等到母亲，她神采飞扬的从桥头浮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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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21-9-6 1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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