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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奈何桥》作者：文轩 [复制链接]

陶陶然然

主楼

发表于 2021-9-8 19:53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桥是有名字的，而且还挺奇怪，叫做奈何桥。

　　桥的上面是天，天上有云，是变幻的。

　　桥的下面是河，河里有水，是流动的。

　　桥的这头是村子，村子里有瓦房，是矮矮的。

　　桥的那头是县城，县城里有楼房，是高高的。

　　桥的形状是拱形的，不管从哪一头，都是要爬梯坎的。

　　——题记

　　“我们村和县城只隔了一条河。一条河哇！可是这几年来，县城那边的人富了。我们呢？还是一样穷。为什么？因为县城交通好啊。现在不是都说‘要想富，先修路’吗？俗话又说，‘金桥银路’，所以我决定修一座桥，一座连接我们村和县城的桥！大伙儿想想，有了这座桥，我们的蔬菜还会运不出去吗？我们的水果还会烂在地里吗？我们还会穷得叮当响吗？”

　　村长莫奈何在村民大会上声嘶力竭的叫喊．喊了几遍后，他喝了一杯水，看见台下穿得破破烂烂的村民不停的点头。他笑了。

　　为了修这座连接城乡的桥，本来就骨瘦如柴的莫奈何更瘦了．瘦得他老婆心疼，常常要跟他说：“老莫啊，别那么累啦，看你这身板儿都和僵尸差不多了。”这个时候，莫奈何总是仰着头，闭着眼：“你看看乡亲们，有比我胖的没有？我是一村之长啊，他们人干子似的，我好意思脑满肠肥？——死了也没脸去见祖宗。”

　　“有莫奈何这样的干部，跟着他受穷也情愿，何况是领着咱致富呢？”村里人都把这句话说成口头禅了。事实上也是如此。要是别人倡议修桥，村民多半要当他是个神经病。可在莫奈何的号召下，这座桥竟然奇迹般的跨过了河的两岸。穷得待要饿死人的村子真修起了一座桥来。

　　为桥剪彩的那天，所有人都欢欢喜喜的站在桥上。莫奈何和他的大肚子老婆自然是在众人中间。莫奈何说着笑着，还和两个老农拼着二锅头。敲锣鼓的也有，玩花船的也有，比过年过节还热闹，还喜庆。莫奈何看着听着就激动了，激动了舌头就大了，就开始展望一派辉煌的远景。第一辆过桥的拖拉机“突突突”拉着金桔进城去了，黑烟滚滚，看起来却那么灿烂，小泥路也成了金光大道。莫奈何刚说了句“这拉出去的是桔子吗？不是，是钱，是效益，是咱日后的好盼头。”忽然觉得有点头晕，像在澡堂子里闷久了那感觉。他告诉自己，这个时候不准娇气，不准病，更不准倒。不然扫了大家的兴是小，新桥落成头一天就有人昏倒，影响了众人士气是大。他总算慷慨激昂的讲完了。话音刚落，掌声响彻云霄。村民们都不习惯鼓掌，可是这一天真的把手都拍红了。就在这雷动的掌声中，莫奈何一头栽进了河里……

　　莫奈何的病真应了他的名字，任何医生都无可奈何。他的坟前，跪满了全村的人。他们都哭了，都哭得很响，不是那种泪水缓缓流下来的电视里的哭，是眼泪鼻涕的大哭。只有一个人站着，不跪，也不号啕。阳光照在她的褐红的脸上，照出两串浑浊的泪。那就是莫奈何那个挺着大肚子的老婆。

　　两个月后，莫奈何的女儿出世了。妈妈给她取了个名字叫莫桥。生莫桥那天，那座新桥也有了名字，叫奈何桥。

　　每个孩子都想过春节，可是莫桥却讨厌春节。因为乡亲们平时都宠着她，可在春节，她一定会挨打。不为别的，因为她好动，而且好强。

　　莫桥从一生下来就没有爸爸，所以她们春节都是在外婆家过的。外婆家在城里，她的表姐表弟也都是城里的孩子。每次一块玩的时候，不管做什么，表姐表弟照例都要欺负她的，而莫桥又不肯忍气吞声。她们碰了年头就会打架，她又是从来不输的，所以每次她打赢了他们，就还债似的去挨妈妈的打。

　　这个春节，莫桥挨的打比以前重。表弟自己摔了一跤，赖莫桥推的。无论莫桥的妈妈怎么打她，莫桥都倔强的说是他自己摔的。莫桥的舅舅说话了：“我知道你们乡下孩子是散养的，可是自己做的事要自己承认。妹妹啊，这孩子你得好好教。”莫桥的妈铁青着脸，想说什么，又什么都说不出来。房子里有很多人，没有一个人劝。莫桥的妈打着打着，就下不了台了。她恨他们不给她台阶，说句好话；又恨自己的第一巴掌，万事开头难；又恨女儿这倔脾气，不管是不是你，你个小娃儿，嘴上服个软不就完了吗？她把对三方的恨怨集中到一张凳子上。凳子划了个弧，落在莫桥头上。莫桥昏了过去，莫桥的妈也昏了过去。从那以后，莫桥头上就有一个疤。从那以后，娘儿俩也没再到外婆那里去了。

　　莫桥的妈病了，她以为撑一撑能起来，结果那场病让莫桥成了孤儿。莫桥的妈下葬那天，很多老人一边哭着一边语无伦次的叹息：可怜！老天没眼！真是好人不长命啊！不就一个在桥那边，一个在桥这边么？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倒去了阴世……

　　一次在课堂上，老师问：“你们长大了最想做什么？”一个个孩子都说了自己的理想。想当老师的，想做生意的，想当科学家的。莫桥是最后一个回答的，她说：“我要炸了奈何桥！”老师怔住了：“你说什么？”莫桥面无表情，又重复了一次。老师的脸色极度难看。教室安静了。六岁的莫桥也是静默的。

　　奈何桥头聚集了很多人，欢天喜地的．原因是村子里飞出了一只金凤凰——莫桥考上了名牌大学。全村人都来送她，还从牙缝里省出了一笔对于他们来说是天文数字的学费。杨婆婆上去拉着她的手说：“桥桥，往后你就去过你的好日子吧，别回这个村儿了，别再踏上这座桥了。”莫桥说：“怎么会呢？我会回来的，村子是我的家，我是大家的女儿。”几个男人是村子里有名的铁汉，今天也都哭了．就象当年他们把莫奈何拉上岸，发现已经没救了。

　　莫桥背着行李和全村的祝福走了，不是不想回头，是不敢回头。她走后很久，桥头的村民才回家去。奈何桥不走，在带着微微寒意的秋风中屹立．像一道彩虹，又像一把镰刀。

　　莫桥大学毕业后在县城工作．开头几年，每年都会回一次村子。她像走亲戚似的到各家串门儿，给大人带点吃的补的，给小孩带点玩的用的。她不再想炸奈何桥了，它反而成了她心口的一个结，拉一拉就痛；成了脑中的牵挂，碰一碰就有温柔的酸楚。她以前是从这头看到那头，看到的只有恨；现在能够两头往返，恨和爱也就中和了，成了如今这样的情怀。她想这就是人近中年的标志吧。

　　她后来怀了儿子王小桥，就不大回去了。中断多年亲戚间的来往也恢复过来了。外婆疼小桥疼得不行。表姐表弟曾经凌锐的眉眼也渐渐的舒展和庸常。他们没有成为大奸大恶，当然也没有大出息，是些最最平俗的小市民。莫桥有了新的生活圈子，七年都没有回村。有时也会发狠说这个星期就去，事到临头，又总有别的似乎更重要的事拖住了脚步。王小桥７岁的时候，莫桥已经不知道村子变成了什么样。只听说因为交通方便，条件比原来好多了，不少人家盖上了楼房。

　　一天，王小桥气冲冲的回来，没头没脑的说了句话：“我要炸了奈何桥！”莫桥放下正在炒菜的锅铲，问儿子说什么？儿子气愤的说：“我要炸了奈何桥！”莫桥退了一步，厉声道：“为什么？”儿子大声回答：“从奈何桥那边过来的人太讨厌了，又脏又臭，有一个女的还弄脏我的新衣服！”

　　“啪！”莫桥很用力的甩了儿子一个巴掌。打完后她回到房间，倒在床上，糊里糊涂的睡着了。锅被烧烂了，没有人问。王小桥蹲在墙角，哭丧着脸，嘟着嘴。

　　莫桥做了一个梦，梦见爸爸站在奈何桥上，满身泥水。莫桥看不见爸爸的脸。她是飞快的跑过去的。她抱着爸爸，爸爸却消失了。她又看见妈妈从桥头走来。她抱住了妈妈，妈妈也抱住她，可是妈妈也和爸爸一样，慢慢的消失了。孤零零的她站在孤零零的桥上，抬头看着天空。天上那艳艳的太阳也消失了。天空变得很黑很低，突然掉下来一块，像沉重的铁板。她大叫一声，吓醒了，额头上全是汗。

　　莫桥摇摇晃晃的走到客厅，听见王小桥在念叨：“我要炸了奈何桥，又让我挨打了。我要炸了奈何桥！”莫桥怒从心起，冲了上去，发疯的揪打着王小桥。王小桥哭了，哭声凄厉。莫桥也哭了，哭得却很凄凉。

　　哭声传到街上，被喧哗的市声掩盖了。

　　哭声传不到奈何桥，更传不到桥那头的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