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断层岁月（三）（四） [复制链接]

陶陶然然

主楼

发表于 2021-8-18 19:30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三）

　　明康这天正看电视，电话却一声紧似一声地响了起来。明康拿起话筒“喂”了一声，那边笑了起来道：“于明康先生吗？”明康顺口答道：“是的”，忽然想起不对，笑道：“你是小卫吗？”那边道：“不是，不过我说话声音和他很像，你以前告诉过我的。想起来没有？”明康道：“你是小舟？”那人笑道：“总算猜上了。我有事路过，想上你家看看，但是不认识你的家。”明康道：“你别乱跑，我到车站接你。”

　　小舟和小卫有许多地方相似：两人都是小个子，又黄又瘦，像两颗豆芽，又都喜欢说话，后来明康发现他们连说话的声音和大笑的样子都有三分相似。当然也有不同。小卫能干，有主见，小舟却像个孩子，上哪儿都拖着别人一起。明康稳重细心，脾气又好，小舟就顶喜欢拖着他。两人要说是知心朋友，好像有点交浅言深，要说不是，又说得太残酷了些。总之明康是拿小舟当弟弟那样看待。在这样无聊的日子里，“弟弟”突然光临，无论如何是叫人高兴的事。

　　明康视力很好，老远看见有个人在车站门口踢石子玩，马上肯定这就是小舟。车骑到小舟跟前，明康笑道：“喂，调皮鬼。”小舟一抬头才看到明康已经来了，撑着他的肩膀跳了三跳，把旅行包往龙头上一挂，道：“我带你还是你带我——我坐了四个小时汽车，浑身都疼。”明康骑着车让他跳上后座，道：“你身上不疼也是我带你。”小舟笑道：“我就知道你心好，有妇人之仁。”明康道：“这是夸奖吗？”

　　两人笑了一阵，小舟道：“我要到C市帮我爸进货，那边可以有熟人弄到车子，把货捎回去，正好在这里转车，顺便看看你。”明康诧异道：“进货？进什么货？你不找工作吗？”小舟道：“我帮我爸经营小店也是工作呀！”明康苦笑道：“那跟你学的一点关系也没有嘛！”小舟道：“我也说呀，我为了这，不知道跟我爸吵了多少回，结果还是儿子让步，现在倒也习惯了。”明康不言语，心里替小舟可惜，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倒真锻炼出来啦，我才在那儿想着：小舟竟然一个人坐长途了，而没有给人贩子拐走，真是进步神速。”小舟笑道：“你这叫明康眼睛看人低。”

　　明康进门后倒了杯水给小舟，小舟开了电视道：“有没有《圣斗士星矢》？我们那儿才放到勇闯十二宫。”明康笑道：“还看动画片？你这样子，你爸爸怎么放心让你去进货？”小舟不服气地叫道：“你别太小看人，告诉你吧，连我爸都夸我能干呢，这和看动画片是两码事吧？！”

　　毕业两三个月，小舟孩子气依然，但已经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明康莫名其妙地叹了口气。

　　晚上吃过晚饭，明康陪小舟逛夜市。整整一条街上都是小摊。蓝瓷描花小茶壶也有，拖着大红穗子的佛珠也有，鹅黄的绣工精致的荷包也有，一卷卷金线滚边看似美观质量肯定欠佳的丝帕也有，瑞士军刀基本可以认定是出类拔萃的冒牌货，还有画着“西湖十景”的书签一套十张少一张是不卖的。小舟看来看去，要了一个镀银的仿真小匕首和一个橙色细线吊着的激光打在玻璃里的佛。他最怕的是“坏人”和“鬼”，这下子匕首和佛祖各自负责对付一个，他就放心了。

　　逛过夜市明康请小舟看电影，也就真有那么巧，是恐怖片。小舟虽因是男子汉的关系，不好意思像后边一个女人，动不动发出惊呼，却也怔忡不宁，不时低下头去看如来，稳定心神。明康见他又怕又撑着看的样子，觉得非常可笑，也非常可爱。

　　回家睡下已是十点多钟了。两人聊了会儿以前学校的事，都是不胜感叹。毕竟曾在一起迎接晨昏，吃在一桌，睡在一室，一下子分开来，简直像失去了一个时代。明康道：“我近来只觉得闷。上街也闷，在家里看书也闷，像是有个玻璃罩子，我给罩在里面，看得见外面，可是冲不出去。所有的人——连我爸妈在内，统隔了一层。你说我是不是发神经？”

　　小舟道：“我想你是因为整天就在这里一个人转来转去。也许找同学玩玩会好些。你在本地没有初中同学吗？”明康道：“有是有的。不过他们上高中的就快考大学了，还有一些中专毕业，家里有本事的安排了工作，次一等也都实习去了，谁有功夫陪你玩？”小舟道：“那么你四处跑着散散心，也许会好一点。”明康淡淡地道：“不要说我不愿意拿爸妈的钱旅游，到了外面又能怎么样？你总算成天在外面的了，你就一点不难过了吗？”小舟道：“忙的时候是不难过，一闲下来就想从前。”

　　明康在苍白的月光洒进房间的夜里，在闲居了两个多月以后，再听到这句“一闲下来就想从前”，心里一阵感触，忍不住就要流下泪来，好不容易才捱住了。小舟巴巴的来住一夜，一向做惯哥哥的自己对着人家哭起来，算什么呢？

　　第二天早上，明康带小舟到附近吃早饭，按小舟的口味要了两碗鱼汤馄饨，一大碟小笼包子。两人边吃边谈，不知不觉的过了两个小时。明康虽不是酷爱说话的人，但是憋了这么久，对方又是十分健谈，也就难怪聊得忘乎所以。看看时间，索性回去吃了中饭，说到三点十分，明康才把小舟送到车站。路上小舟道：“以后也请你上我家玩，不过条件没你家好，是平房。”明康笑道：“别酸了，我也不是那样挑剔的人，就怕你不欢迎。”小舟笑道：“哪儿的话？”顿了顿又道：“只怕那时候你也忙了，我也忙了，没有了见面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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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陶然然

沙发

发表于 2021-8-18 19:30 |只看该作者

　　（四）

　　明康的父亲这两天忙得兴头头的，似乎找工作的事有了眉目。有一次晚上吃饭，他父亲便向他嘱咐道：“给你找事是真麻烦！明儿有了事做，可得规规矩矩的，吃不消你再折腾。”明康在家里向来不多说什么，当下只是点了点头。父亲又道：“幸亏只生了你一个，再要是有别的孩子，光是找工作，我和你妈也就别活了。”明康埋头吃饭，不置一词。他当然不好说什么，工作是应当自己找的，如今全由父亲操心，自然由得他老人家说嘴，不过天下的父母都不会对自己的儿女置之不理，不知道天下的父母是不是也都因此而理直气壮，三不五时的训人！

　　明康心里其实很有些不服气，哪，他母亲又开始了：“明康你忙什么呢？地上一层灰，等着我回来扫？说了你倒是不吭声，心里不晓得怎么叫撞天屈呢！我是你们于家的保姆，不要钱的老妈子。家里现放着两个老太爷在这里，一个老老太爷，一个小老太爷……”明康最近肠胃一直不好，他疑心就是父母每每饭前饭后地唠叨，使得自己消化不良。但是他极少顶嘴，倒不是他特别孝顺，而是他懒。这次便仍是采取逃避政策，父母失去了标的物，自然火降气消。

　　明康沿着街道散步，走到那座“红旗桥”上停下。他扶着桥栏看水，看水上的船，看船行时的簇簇浪花，像北方人贴在窗子上的白色剪纸，不过眼前是立体的剪纸；看船去后留下的余波，像广告里落下一滴溅起涟漪的玉兰油广告。这船上的脏兮兮的小孩，只怕也比我快活些吧？明康想。

　　有人从身边擦过，哼着《海阔天空》的旋律。明康马上觉得百感交集。那次联欢会上，自己唱的也正是这一首歌。

　　那一回学校要举行“迎国庆”联欢晚会，事先放出风来，实行同年级比赛制，要排名次的。明康所在年级共四个班，各自跃跃欲试。二班其他方面人才济济，惟独唱歌一项人手不足。规定每个班出三个独唱，二班找来找去，也只有陈憬和凌波两个。后来是小卫推荐说：“让明康上吧，他嗓子还行。”当时小舟他们就都说好。明康从来就没唱过卡拉OK，急忙推辞，无奈众意已决，他只好勉强答应下来。

　　明康责任心强，想着既然答应了，就得认真对待。当天下午就上百货商场去选磁带。有一盘包装精美，好歌也多，就买了下来，选定其中一首《海阔天空》，以前听过，有些底子，决定就是这一首拿到联欢会上去唱。

　　他正在这儿看着，不防后面有人打了他一下笑道：“你也在这儿？”明康回头一看，见是乔琴和凌波，便笑了笑说：“我听陈憬说这里磁带正宗。”凌波道：“我也是知道这一家的磁带质量好，特为绕了个大弯儿过来。”明康问道：“你唱什么歌？”乔琴笑道：“你唱什么歌？”明康笑道：“女士优先，你们先说。”乔琴笑着说：“男女平等，你先说嘛，没当上歌星，你拿跷倒先学会了。”

　　明康刚要说话，一个戴着墨镜的青年凑了上来道：“小姐，上哪儿去呀？”乔琴嫌恶地道：“别理他，我们走。”青年以为乔琴害怕，越发得意了，道：“这一带我人头熟，我送你们去吧！”凌波忽开口道：“上厕所，要不要跟着来？”青年大吃一惊，知难而退。明康和乔琴笑不可抑。其实熟悉凌波的人都知道，她平日话不是太多，但要是得罪了她，她可比谁都辛辣。

　　三人讨论了一会有关唱歌的细节，明康微笑道：“我是真不会唱，一想起来就发怵。自己丢人还在其次，就怕拖了我们二班后腿。”乔琴道：“你只管这么想着，当然唱不好啦。怕什么呢？横竖是这么回事。我是因为有自知之明，不然我就唱了。”

　　快到学校时，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跌倒了，想是大人在附近有事，他趴在地上一个劲儿地哭，可就没人拉。三人过去把小男孩拉起来，凌波替他掸掸灰尘，哄他道：“别哭别哭，你撞了地，地也没有哭，你羞不羞啊？”一个开摩托车的停下来笑道：“这是你儿子呀？”明康心想：这世上不知趣的人怎么就这么多呢！凌波飞快地回敬：“不是的，我儿子跟你差不多大。”那人一怔，随即满脸通红，料不到这女孩这样厉害。凌波挑战地瞪着他，一句话也不说，过了一会儿才道：“咱们走。”饶是乔琴伶牙俐齿，遇上这号人也是束手无策，只有凌波，一句是一句，丝毫不让。明康道：“那人自己不拉小孩，别人做好事，他又废话。”凌波道：“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我本来想同他说这句话，想想跟这种人讲理，跟对牛弹琴一样，我也懒得说了。”

　　明康买了磁带，天天用陈憬的小录音机放，自己在一边哼。唱熟了再到没人的地方，一个人练习。

　　联欢那天，第一排坐着音乐老师、校长、主任，他们担任评委。从第四排起就全是学生。明康正巧坐在小舟和云珊中间，他知道小卫他们正在那里挤眉弄眼，但自己紧张得不得了，哪里还有余力去理会那些？

　　先是抽签决定顺序，还好，自己是倒数第二个节目，还有好一会儿功夫。再说评委打分惯例是前紧后松，开头很严，越到后面越压不住，分数越高。

　　第一个节目是合唱，然后小品、舞蹈、独唱、对唱、相声、诗朗诵、小游戏、魔术……纷纷登台。明康看得有趣，渐渐平静下来了。忽然陈憬上场，明康心里“砰”地一跳，不由得后悔，真不该表演节目，那些一个节目也没有的，说说闲话，磕磕瓜子，该多自在。但是他马上又自责：一点集体荣誉感也没有，到了这个当口，还打退堂鼓。再过一会，凌波也唱过了。这会儿恰好一班二班得分差不多，无形中又给明康添了一重压力。

　　明康到这关键时刻，定了定神，倒又拾回了一点自信。因为据他看来，今天所唱的歌基本是两大类。一是“哥哥妹妹类”，像《纤夫的爱》、《九妹》、《妹妹等等我》之类，属于欢快型；一类是“且歌且泣类”，像《太傻》、《爱归零》、《无声的雨》等，属于伤感型。而明康要唱的《海阔天空》意境空阔，别具一格，跟这两类都不怎么一样。主持人报到“于明康”时，明康站起身来，忽然听见云珊说道：“你一定唱得好的。”她在鼓励他，她那样相信他。她脸上淡淡的笑容更将这句话的效果发挥到了极致。明康一点也不担心了，只求唱出自己的最佳水准，至于评委打多少分，又何必要他去操心？甚至又何必太在意？

　　“我是不停止的风，追逐灿烂的晴空，从来不曾有过改变从不曾厌倦；我有不服输的梦，追逐灿烂的时空，世界纵然不断改变，我不会疲倦……”

　　小卫带头鼓掌，而后小舟、云珊、陈憬、凌波、乔琴……所有的人都鼓掌。一班有人在窃窃私议，大概知道今天二班要夺魁。

　　“让太阳跃升起来，它与我同在，为生命喝彩；

　　让海洋澎湃起来，它与我同在，为梦想开怀。

　　啊∽啊∽我不怕阻碍，我知道我做得到，为自己骄傲。”

　　明康唱完以后，掌声经久不息。最后一个节目演得如何，他完全不清楚，他的激动还没有平复。其实他心里明白，他的嗓子并不算好，所长者只是这歌不落俗套，而他唱得也确实投入才征服了听众。好象成日肥鸡大鸭子，偶然来一碟鲜笋青菜汤换换口味，当然令人赞不绝口，也是“万绿丛中一点红”的意思。

　　这次二班果然得了第一。明康听到结果，向云珊道：“刚才真谢谢你。”云珊笑了笑道：“是你自己唱得好呀！”

　　“呜——”桥下的船只汽笛长鸣，船尾“突突突”地冒着黑烟驶过去了。以前的岁月也驶过去了。风吹来，烟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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