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四十不言 于 2018-9-25 11:35 编辑
第七病室
——九月上旬,天津就医,盘桓十日,偶成小记。
第七病室在A楼七层,病室门外是人来人往的护士站,而凭窗远眺就能看见这个城市唤作天塔的地标建筑。我的床位靠近窗户,手术后不能下床的那两天我总想给那个高耸入云的家伙象形,类似北京的拧裆大裤衩上海的瓶起子苏州的秋裤,由于时间关系未能如愿。 病室里有四张病床,左手是本地的老张,跟我前后脚进出的手术室,都是结肠还纳。对面一位是巴彦淖尔的老李,术前化疗。另一位也是本地人老徐,直肠癌切除。我们仨陪床的自始至终都是各自的老婆,唯独老徐,三天两头换人。 同是天涯沦落人,大家一开始就很亲切,客客气气,礼让有加。为了打发无聊的漫长的输液时间,我事先准备了一本叫做《卡门》的外国小说。长这么大,我全须全尾读完的外国小说只有课本里的《我的叔叔于勒》、《最后一课》等不得不读的课文。外国诗倒是记得不少,整首的背不过来,三俩句没问题,当人生格言使唤。这本《卡门》是朋友极力推荐的,说它跟《阿Q正传》一样,都是世界上中篇小说的标杆。我试了试,《卡门》果然很卡,三页之后就看不下去了。于是我选择性地进入了病室里有一搭无一搭的群聊,试图把时间融进无声的滴液,已达到自己虚度光阴的目的。 这家医院拥有很多护士,她们一律蒙面,往来穿梭,配合大小医生创收增效或者救死扶伤,所以江湖上总尊称她们“白衣天使”。实际上她们等级森严,我是外行也能看出来,从护士长到实习生,N个层次。 老张年届花甲,说话比较慢,但是慢也比老徐的结巴快。我俩是真正的同病相怜,共同语言比较多,拉起家常来有板有眼。老张不可思议地拥有七个姐姐,都是大高个,每天走马灯似的轮流转。老张的老婆个子也不低,总是唯唯诺诺显得很老实——七个大姑子约等于七个婆婆,没法不老实。老张治病吃了很多苦,化疗放疗中西药,老张说我得坚持活下去,女儿定居美国,跟我说好了明年过去看孩子。 脑袋大脖子粗的老李声称自己在内蒙有六千亩的草场,牛羊成群成片数不胜数,真正的草原土豪。原来戴的纯金项链手链足有小指粗,后来一病,换成佩戴开光的玉牌和拴着七眼天珠的菩提手串了。不但如此,老李说他还在患病后把越野车换成了轿车,农家别墅换成了电梯洋房。最近又琢磨着把媳妇也换了,只因老婆儿女反对而作罢。老李一如既往地认为肠癌也是癌,虽说不是马上致命可也得着点急,要把今生还没享受过的抓紧时间享受一遍,时间富裕的话也可以多享受几遍。因此,老李病房里的一日三餐颇为丰盛,燕鲍参翅,香气四溢。可怜我们老哥仨都在禁食期,每日皆被美食包围而倍感饥饿,只好闭上眼回忆自己在餐桌旁饕餮的情景聊以自慰。 从术后第二天开始,老张持续低烧整天头昏脑涨,负责我俩的是个姓胡的年轻医生,采取了一些措施,两天后才略见起色。老张媳妇有点埋怨,胡医生很不高兴,恶语相加不算还看我总躺在病床上不顺眼,让我下床遛遛。我心想好几天了百蛋的没吃你让我遛你娘那个腿呀。 大家就低声议论医生的优劣,小小年纪水平不高脾气挺大。老徐不屑地说这样的年轻人搁搁搁我那我三天就把他开喽。老徐个子不大嗓门不小,只是有些沙哑。他说我们铁三院原来不牛逼,翻山越岭架桥掏洞逮哪住哪苦着哪。后来牛逼了,铁路修到了国外,巴基斯坦越南老挝柬埔寨都有我们的项目。老张问他工资,老徐谦虚地笑笑,说不不不多,年薪还不到二二二十万。老张老婆和我老婆一齐惊呼起来,老徐接着谦虚:到国外工作工资翻倍,奖金还有一些,凑合吧。老张沮丧地说我刚办的退休,满打满算还不到四千,跟您一比,哪说理去?老徐意犹未尽地说只看见贼吃肉没看见贼挨打,您是没摊上我那不省心的儿子,前年才买的一辆卡罗拉,今年说什么日本车接送孩子不安全,好歹弄辆沃尔沃,四十八万哪。 除了老张众多的姐姐们轮番光临第七病室,我在本市的一些亲戚也几乎是每天必到嘘寒问暖,老李因为离家甚远而自己又是简单的化疗,所以身边人除了待换的老婆,也只有每天默默拎着食盒进出的女婿。三院的老徐有意思,前天是外甥儿,昨天是侄儿,今天是弟弟,而你永远猜不出明天是谁来陪床。大家一直盼望着他那开沃尔沃的儿子能够在他出院前大驾光临。 有件事一直弄不明白。每天晚上病室里的所有人基本睡熟之后,巨大的呼噜声就像一团从窗缝挤进来的黑影迅速弥漫整个房间让你无路可逃。开始我怀疑老张,后来又怀疑老李,都不是,所有的迹象全部指向了老张说话都听不清的老婆。但是我不明白,老张媳妇那么文文弱弱的一个小老太太,如此大的动静是怎么鼓捣出来的? 那天上午老徐的同事乌泱来了一大群,围着病床握手寒暄,走的时候在他枕边放了一只信封。老徐躺着冲人们挥手,另一只手却悄悄不经意地捏了一下信封,估计是感觉一下厚度,脸上的笑容陡然灿烂起来。我在对面看得都不好意思了,瞬间拉近了我们津冀人民之间的距离,都一个屌样。钱,毕竟是个好东西,任何谁都离不开它,这跟高尚和牛逼无关。 来的时候带了一本2014年印的那本《约等于爱》,打算出院的时候送给自己的主治医师,别看他前后给了我好几刀,从确诊到现在,半年多时间,照顾有加,送本小书聊作纪念。不想该医师日理万机,到病室也是来去匆匆惊鸿一瞥,其余时间更是踪迹难寻。好在老张发现了如同鸡肋的那本书,开口讨要,便做了顺水人情,也省去了不可言状的尴尬。 刑满释放那天,因老李老徐已经出院,我只跟老张夫妇道别。我说咱不说再见,希望我们永远不再回到这个鬼地方。老张举着那本书说:谢谢。 从五月到现在,所有的忍受恐惧无奈失望侥幸痛苦煎熬希望坦然,都恍如一梦。这是一个难忘难得的过程,我走过了许多人没有走过的一段路,有点类似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意思,我体味到的亲情友情以及世态炎凉都是那么的复杂和真实,的确不虚此行。 感谢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它犹如一团冷漠的温柔,擦亮了双眼,抚慰了心灵,虽然身体上的伤痕依旧。 夜那么长,足够我把所有的灯点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