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司药
【引言】
有幸拜读陶然长篇新作《繁华落尽》，最突出的感觉是“雅俗共赏”。作品是以感怀、伤怀为底色的人文主义作品，写人心、人性的复杂诡谲极为深刻，可是另一方面，作品冲突激烈，扣人心弦，峰回路转，有让读者拿起来就放不下的魔力！当然，合上书卷，仔细回味，萦绕于心的，还是那些从文字中溢出的世间百态、人生况味。正文前的“昨夜西风凋碧树，豪华落尽见真淳”，系从晏殊的词和元好问的诗中各取一句，亦已寄托了这份醇厚的滋味。
【个性个体，状拟人世人生】
许杰、钟雨城、田明辉，三兄弟没有利益纠葛时的友情，透着男人孩子气的爽朗、豪情，让人不由地想到现代版的“桃园三结义”。异姓同缘，走到一起不容易。但在三兄弟看似纯洁透明的友情中，我自始至终揪着心，特别担心哥仨的友情变色变味，同时，又一再地提醒自己：利益面前，友情夹入杂质，变了色彩，变了味道，本也正常，这些个道理，知天命的你应该懂。在自我排解中来到“大结局”，我不由暗自松了口气：还好，三兄弟情谊尚存，没有崩盘。其间是有一些不尽如人意，但，能在经历很多后，仍旧“坐”在一起，就已是很理想的了，我们不必奢望太多。
许杰、杨倩、李漓，打小修来的童子功般的纯真纯美，让人最为愉悦。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对我来说，就是童年记忆，就是入心入脾的亲。想来也是，每次同学聚会，说是二三十年不见，聚在一起一定要好好叙叙旧、拉拉话，但，有一个现象总是存在，那就是不经意坐在一起的“我们”，还是“小时候”就说得来、玩得来的。这份“童年感觉”，是我们在嘈杂人世间固守的纯情与纯粹。
吕瀚洋，在爱情、友情、人生、事业上，个人品格完美到无可挑剔，陶然赋予这个人物的，是心之所向、坚守坚持的理想——感情的理想，人生的理想。刘芳他要，许冥他也不能释怀，经年不褪的负疚，让这个男人的爱情边缘模糊。对刘芳，他仅是怜惜，对许冥，他仅是负疚？不，如果没有爱情，从表情到形体动作，这个人不可能始终保持“爱的姿态”。我更愿意把吕瀚洋理解成陶然为我们刻意塑形的一个人物，这个人以爱的教育的现场课，为我们导航：爱情永恒，友情无价。在我看来，对刘芳、对许冥，不管结果如何，吕瀚洋都是爱的，他的爱不是滥情而是人性的善萌动、善本真。而这个人物真正触动我的，是他的内敛、重义，和对朋友诚挚的关注关爱。这一品质相当相当重要。我明知这个人物“纯属虚构”，但仍为之振奋：人生路漫长，人间事繁杂，貌似强势的我们，其实经常脆弱到需要一个关注的眼神，一句关爱的话语。无欲则刚、则正，吕瀚洋在爱情上看似患得患失，实际显现的责任感却让人肃然起敬。再看他超越官场终成正果的“无为而治”，以及后来对人生变轨历经磨难、略显消沉的许杰的正面影响，这个人物，无论从外在气质还是内在精神，都不能是次重要角色。
与之对应的是洪哲和曹院长。这两个人的“共生”关系，如果仅在职场，倒也无可厚非，毕竟，物以类聚，他们在一起也算本能感应。但他们除了职场，还有性。性爱本是一个词，打字时可以一次生成，但我这次有意把它们分开输入。感觉……很不舒服！不愿把“爱”附在这两个人的“性”后。我细细翻看，希望从洪、曹热烈的性协调中看到一丝半点爱的影子，但是没有！可能是我对于爱情洁癖般的偏执，看不到爱的性，让我深为失望——当爱情也成为利益、筹码的一部分，人世间最大的灾难也就不可避免。
美妙的爱情与年龄无关，与生活经历和人生境遇密不可分。风光时的许太太，官场、事务场、人情场，八面玲珑，却难以勾起许局长对她爱的繁华。倒是从云端跌落后，喧嚣散尽，低入尘埃，许太太与许局长多年貌合神离的感情，才好像接上了地气，还原、还魂。
孟婷，怎么说呢，这个女孩子漂亮、聪明又现实。她爱许杰，也不愿离开另一个男人，她要求情感的“双保险”。猛然看过去，觉得龌龊，很难接受。但就是这么一个女孩子，却并不觉得她有多可恶。应该说，孟婷是爱许杰的，但纷杂的人世间，仅有爱情是不够的。要背负家庭的重担，她不得不活得更物质一些。现实如铁，是非曲直、情感法典，有时真不能简单衡量之。生活的绝对，压制得爱情只能是相对。孟婷在生活的重压下，既要理想的爱情，又想现实的实惠，可以理解，但结果只能是绝杀。
最后，我要重笔分析的是《繁华落尽》的一号主人公许杰。这个从童话世界坠落尘世的人，在文本中，划出了怎样“高台跳水”的人生轨迹和心路历程？富二代许杰，年少阳光，任性率直，在单位地位超脱，以凌驾于浮云的“少年不知愁滋味”，风轻云淡地傲视“办公室的故事”。外公、好婆、父母、姐姐、朋友、同事，众星捧月，诸事都不用他亲力亲为。还是这个富二代许杰，转行专攻文学艺术，才情横溢，优越感卓然；与同学斗文说字，与玉女款款说爱，大有《红楼梦》中与众姐妹赏菊猜字之宝二爷的范儿。他和外公的生日宴会，盛大华美得令我辈平民叹为观止。当代小说里我从未见过人数这么多、规模这么大、关系这么复杂、娱乐项目这么丰富、器物景物食物铺陈这么细致精美、万紫千红后面又有这么浓重的阴云的华丽盛会。他当然会自我感觉良好地走在那条平坦、光灿的黄金路上，直到云梯断裂，坠落“人世间”。
世事难料，家道说落也就落了。从王子到平民，服饰的变化很容易到位，心理的转变却难水到渠成。此时的许杰，敏感、失落，开始为自己的前途算计。许杰一直活得与众不同，所以，“算计”他也“玩”得颇有新意。
不同于大学时与同室学友的争斗，那时没有生活之虞，没有你死我活的利益之争，不过是斗斗气、出出风头，但转入职场，因为事关前途，事关真金白银，争斗也就因为实质性的内容而空前惨烈起来。与洪哲的明争暗斗，对谋害父亲的仇人的复仇计划，此中的许杰表现得相当“成人”，阴险凶狠、凌厉逼人。但即便这样，我对许杰还是爱不起来、恨不起来。实在是因为，现实中，但凡你想“出头”，算计与被算计，无人能够幸免。
小说最后这样写道：“他想念好婆，想念外公，想念姐姐；他心疼父亲，心疼母亲，心疼舅舅；他抗拒虚伪，抗拒虚假，抗拒虚荣；他怀念青春，怀念青涩，怀念从前。这世上，最好的人，在最好的时候，不要变，行不行呢？他大声痛哭，把这么多年来全部的压抑、愤怒、伤怀、积郁尽情地发泄出来。那样畅快的无顾忌的哭泣，像给灵魂洗了个澡。”也许作者也被阴郁的写作氛围压制了太久，人性的释放在此段落淋漓宣泄。是的，无论你的算计、你的争斗有多么充分的理由，如果你还想“做人”，那么，你必须要给自己一些余地、一些回旋、一点底线，来审视自我，为灵魂洗澡。否则，时间久了，你可能真的因为偏离人性太远，而回不到“人间”，找不到自身。
心高气傲、踌躇满志的许杰，在遭遇孟婷、慧芬爱之变后，费了二十年，绕了N个大弯，才以一份不曾吐露的情怀，理想“收官”，让我的重重伤感有所释怀：爱的风景，原来就在身边——许杰总算找回了一直等在原地的爱情。
从骄傲自负的富二代到职场寻常小人物，小说为我们讲述的许杰，是跌落尘世的骄子所特有的成熟过程。作者心意沉沉地为我们“导演”了《繁华落尽》，让我们随了许杰以及“许杰们”，也哭也笑、也伤也叹，在感喟人生无常、现实无情时，感在眉梢，伤在心头：职场、生活、情感，谁人不是似曾相识地活在自己、活在他人的参照中？只是苍茫前路，吾谁与归。
【特质是文本的个性，个性使文本独具华彩】
《繁华落尽》有两个特质，我非常喜欢。
一是，全篇看似许杰个人的成长历程，如果以传统手法处理，一天一时地平铺过来，沉闷、落俗，还难免不小心成就又一个“传记”。显然，作者动了脑筋，借了巧力——或旁白或画外音，总有一个“过来人”若即若离、时隐时现，点评二十年之人和事。
时空跳跃、倒转，未来与现实，既主线明确，又今夕相连不断线，让作品获得了空灵的穿梭感。总之，《繁华落尽》很好地把读者“收”在“剧中”，精神高度集中，情感高度到位。
如此处理，三维的立体效果也牵引了读者天生的好奇心：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长到四十多岁，其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让他有沧海变桑田般的极端转型？“光阴这东西若有颜色，该是一种几近透明的橙色，有时温暖温馨，有时淡淡落寞。人生委实禁不起打量，三眼两眼，二十年就过去了。”光阴之河，水波浩渺，那些青涩的年少情怀，那些无聊的职场故事，点点滴滴融进水里，波澜不显。
第二个引起我注意的特质是虚幻镜像的应用。慕容这个人，我反复对照着看了好几遍，越看越觉其妙。慕容何许人也？神神秘秘，行踪诡异，以歌者的身份，来去如影。这个慕容何等了得，唱起歌来，可高可低、可男可女、可独唱可合声……高亢阴柔，明晰婉转，那眼神、那唱功，非人力所为。
坦白说，我极喜欢慕容这条虚线，诡异、惊悚、意识流。他（她）的种种，让你可以这样想，也可以那样想，但你就是抓不住，虚得让人摄住魂魄般，惊异得胆边兀生凉气；虚得让人感觉到，当我们越轨时，就有那么一双眼睛在盯着。你的骨架，你的脉管，你的思想，你的血流，被透视、被放大并投射在一个大大的屏上。你所有的小隐私、小亏心，亮晃晃、白森森地，被曝光、被定格在屏上，公示给自己，公示给他人。那双眼睛不是他人，正是本源的自己。
其实，人的一生，本就因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元素，才既合命运无法捕捉之形，又切命运难有固定轨迹之意。就让慕容游离于我们，招之不来，挥之不去，这样的效果，使得文本对读者更多一份“悬疑片”的钳制力。我为作者如此“设局布景”，击节赞赏！
【文字是凝固的影音】
《繁华落尽》极可能沾染了作者性格上的特点，敏感、多思、讲究细节，所谓一切要有出处。你看他对每一个人物，每一件事，每一个场景的描摩，都眼到心到地不惜笔墨，比如宴席上谁的椅子离谁近些，进餐的用具，饭菜的搭配，甚至连根本排不上号的次次重人物也妥帖“安顿”。如此种种，无不透着从现实中带来的，对人物、事件、现场观察的敏锐和细微。他把它们以文字缜密地还原，为文本增加可信度和亲和力。能艺术地再现，我想，一个作者，除了文字的功力，还需要来自生活的积累和沉淀。
“现场感”同样运用于许杰这个人物。跨国辩论、小说剧本、劲歌热舞、诗文鉴赏，许杰儒雅潇洒，风流倜傥，再加之超群不凡的写作本领……作者是要为我们塑造一个“高大全”的人物？没那么简单！“崔俊微笑道：‘早说你有目的了。你这人算得太精，谋定后动，细想很可怕。’”“许杰说：‘你别细想就是了。’”是的，生活中，太多算计我们不能细想，但许杰的“不能细想”偏被崔俊不幸言中——不但被有心的作者精准捕捉到，还公然地“晒”了出来。
许杰这个人，除了上述很多的“好”，还有极鲜明的“不好”，甚至可以说，这个人心理上有点小阴暗。你看他工心工意地对同室同学“小字条”的收集，对洪哲用“艳照”作为致命的“背后一梭子弹”，不能不说失之阴损。还有沦为“杂事员”的许杰，相当一段时间，天天写高调段子、写赞歌小文，百无聊赖，以打发仕途不得志、才情不舒展的郁结，也顺手赚点散银子养家糊口。这样的许杰一点也不可爱，貌似这些性格侧面不应该出现在正面人物身上的，但，这就是生活态的相当数量的知识分子真实的生存状态。因为艺术需要，我们的主人公就得脱离原型，只能光芒四射，十全十美？我真是佩服作者的为文处世态度：人情世故、人物形象，不因某种既定的概念而失真、变形。
《繁华落尽》的“电影化”让这部作品避免了单调。每一条线索的埋伏，每一个场景的变更以及人物心理，文字都发挥了优势。而人物“走场”和情节铺陈，陶然却充分地利用了电影手段，声色朗朗，把《繁华落尽》演绎得既文字又电影；既是一部上乘的文学作品，又是一部流光溢彩的上座大片。
这可不可视作是陶然对文本与电影交融表现形式的探索？请看这一段：“趁许杰看电影的空隙，我们看一看他。荧幕的微光映在许杰脸上……他的性情自然改得厉害，但是在特定的场合，他会故态复萌。我们凑近他，贴上去，呼吸可闻，然后过滤掉电影的声音，听他的心声。他的心跳得很有力。‘嘭，嘭，嘭。’‘心音’清晰可闻……他忽然看向我们，像通灵了一般，在空气里发现了异样。我们离开他，一点一点的，别太快，别带起风声。我们退后，退后，退进电影中，成了闪烁的屏幕的一部分。我们就是他正在抱怨的电影。”——此段电影质感的文字，文字质感的电影，已然具有了如在眼前的影音效果。
【作品是作者素养的全方位体现】
《繁华落尽》很文艺、很文化。
歌、曲、舞台，诗、书、大家……通俗古典，放在一起，并不觉得不调和，反而营造了一份浓郁的文化氛围，让置身其间的读者，不由地懂歌、懂曲、懂诗文，于是随了作者，不知觉地沾染了满身的书香气，很雅致，很享受。一部作品，润笔着墨、构架布局可以潜心学习、巧力借鉴，可整体气质却是作者独一份的正本溯源的“版权”。
就说许杰这二十年。二十年的时间，许杰有极大的人生嬗变。因为有这样的“背景”，二十年后站在桥上的许杰，才有了这份“特殊的妥帖”。曾经的年少轻狂，如今的中年沉郁，许杰终修得大彻大悟：多少人、多少事，仅在当口时，激烈争锋，百般纠结，事过境迁，却可以轻风浮云，随眼泪畅快流走。当然，一定有些什么沉了下来。
到篇末，作者体现的不止是文化素养，还有出众的文化眼光和超脱的境界，以致小说会有意想不到的描述：许杰身后的时空，是白先勇；许杰、白先勇身后，是张爱玲；许杰、白先勇、张爱玲身后，云蒸霞蔚、宝相庄严的是曹雪芹……一个个人物，和人物身后的人物，带着穿越时空的尘埃，带着共通脉络的气息，形成序列。这是作者蓄意安排的别致的“千古伤心人”的画廊。
在一种浓稠的文艺氛围中，一种哀静的色调里，许杰又一次站到那座曾经站过的桥上。我更愿意把这种场面看作是许杰半生坎坷、尘埃落定后的释怀。毕竟，我们在来路上，找到了同伴，在去途中，便不会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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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21-1-14 2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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