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闲山静水 于 2018-7-27 09:56 编辑
单元楼里的邻居们：离婚女人
小时候住在胡同里，一条细长的胡同住着好多家，家家喜欢门窗洞开，谁家在种花，谁家在洗衣，谁家翻箱倒柜折腾旧物件，打鸡骂狗训孩子，种种不一，院内风光可以一眼看尽，好像这样才活得坦诚实在。就算有些看不到吧，不要紧，每到吃饭时光，人们就串门子，也不管自己家的屋门还大开着，一起聚到谁家揣测、演绎、调笑，那些无法描述的事情差不多就大白于天下了，一聊就是悠长的半天时间。
除了串门，人们还喜欢聚在胡同口，交际广泛的大妈们甚至能倚遍这片地区所有的胡同口。半下午时分黄昏将到未到，这是她们最闲暇的时刻，站在各个胡同口互通有无，飞短流长就此生发。
我妈不爱去胡同口参与品评，我们院子里的房客们都像房东，也不爱与人交往，但我们也不会关门谢客，邻居们来串门，在听与不听之间所有的闲谈也就知晓了。我疑心他们是来渲泄一番的，太阳底下没有多少新事，天天碰头的又都是那些熟面孔，所以他们来我家，找一些新鲜的耳朵。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生活在人群中，我若不往，子愿频来，不得不参与到这些俗常里。
我家因为不爱跑，与别的胡同人家主动来往的可能性就更小了，但是急了也有法子交流一下。
有天黄昏，太阳要落山了，微风从四面来，院子里错错落落放了几个小板凳，我们和房客坐在院子里拂风吃饭。隔墙而住的右邻家炊烟也在升起，虽然不在一个胡同，鲜有往来，但其实我们挨得最近，一住经年，双方声息相通，他们做得什么饭我们都闻到了，这样凉爽宜人的时候想必也吃得太高兴了？不知道那家的什么人一扬手，冷不防扔过一个玻璃酒瓶来，半空中划了一道弧线，越过红墙，猛地落到我家院子当中。那时的院子里还是黄土的地面，不铺砖更不设水泥，厚厚的黄土踩实了，洒点水扫得干干净净，发潮的时候甚至还微微有点儿泥土的气息，质地总归是柔和的，所以瓶子轻轻弹了一下，骨碌碌滚过来，完好无损。
所有的人被从天而降的瓶子吓了一跳，我那时大概小学快毕业了，已经懂得反戈一击，看看酒瓶子里空荡荡的，显然不是邀请我们共饮美酒，也不像漂流瓶怀揣一张美丽的纸条子！略待了几秒，我对邻居的这种搭讪方式十分恼火，没等我妈她们有所规劝，立即捡起来扔过墙去，大喊一声：“还你家的瓶子！”
我妈吓坏了。而瓶子落地同样没有听到特别的声响，大家一样的黄土地面嘛，也没有人发声道歉或者追究，炊烟依旧飘上去，像什么都没发生。其实那道墙很薄，一砖厚，也没有多高，踩了房客的三轮车就可以扒着墙头，与那边闲聊聊柴米油盐。即使不扒墙头，不拘谁家种了什么鲜花，过墙便能送过花香去。
我还在生气，有个房客冲我竖起大拇指，对我的成长十分欣慰：“厉害，顶得住家门。”
不料长大后我并没有顶家门，也不再有隔墙飞瓶的争端了，而是住进了理想中的单元楼，过起了自己的小生活。
单元楼里的生活与胡同院落太不相同了，我觉得单元楼是一座孤独的小城堡，城堡里一扇扇重重的防盗门隔绝所有声息，又形成一个个封闭的小世界，完全不知道门里在干什么，有没有酒瓶、花香，他们家吃什么饭……我慢慢长到了大妈的年纪，一肚子风霜雨雪，拥有了说长道短的各种条件，也有着胡同居民最根本的热切心肠，更重要的是，我还有点文化，与当年的胡同大妈们相比，精神追求上应该高出一截。我们可以谈谈子女教育，世界与民族，和平与发展，当然哪里的菜价便宜也不是不能说。那么，串个门？算了吧，小小的猫眼里先露出的那一只严峻的眼睛就让人一神情一凛，串门的勇气就衰竭了。那楼道呢？楼道细长狭窄，与胡同略相似，但是气质完全不同，人家胡同是敞亮的，不像楼道光线黯淡，日月不能朗照，风雨不能徜徉，不具备供人聚集闲谈的良好氛围，纵使我倚遍栏杆，遇到一两个侧身而过的邻居，热情一些的最多说声回来了？出去啊？特别孤傲的则视线从头顶飘过去，眼前有人胜似无人，根本不给搭话的机会，稍倾，砰然一声，门掩户闭一派寂然。
我们单元楼里有个漂亮女人，那个漂亮法可以用一个大字来概括：大眼大嘴大脸庞大个子，年纪无法推测，在我的眼里人家皮肤白皙紧实，身材窈窕，没有一点儿大妈那种累累垂垂，所以我想人家一定比我年轻。
初搬进来的时候我对单元楼的生活还抱有热情，深深明白远亲不如近邻的道理，以后要近很多年了，不免逢人先开口，以示友好。有次在下楼时遇到这个漂亮女人，高高兴兴冲她说：“回来了？”
可惜碰得灰头土脸。人家没有抬头，不看我一眼，可能嗯了一声也可能没有回应，反正我没有听到，只见她踩着高跟鞋大步上楼去，把一个时尚年轻的背影留给我。
唔，衣服很好看哦，长高了真是好，很架衣服。我没有生气，在心里感叹了一下，收拾起自己的笑脸不以为然下楼走了。江湖闯荡这么多年，各种面孔都经见过，我不在意，但是后来再遇到，我也不说话了，默默错过身去——我可以和气一点，可是我也是有骨气的人呀，基本原则还是要坚守的。直到有一天，我领着上小学的女儿回家，远远看到大个子女人出了楼宇门，与我们相距几米远。我已经习惯她的沉默，眼皮也不抬，当她不存在，顾自和女儿说话，一边向单元楼走去。忽然前行的路被人挡住了，一件漂亮的长裙子出现在我们面前，大个女人冲着我叫了起来：“咦，这是你闺女吗？”
啊，是啊。我抬头看看她怀疑与惊讶交错的表情，调整自己的脸部肌肉送她一个微笑，我不介怀她冷淡的过往，客气地回答。其实我想责备她一番，这有什么奇怪的，一个单元住了一两年了，才发现吗？
大个子女人好像还不相信，眼光在我和我女儿的脸上扫来扫去迅速对比，最后终于找到相似处了吧？感叹起来：“你闺女长得挺好看的。”我听得出她语气里的好奇：你这么黑，孩子生得这么白。
关于自家的孩子，我也奇怪像我的地方比较少，但是有种基因优选的说法是吧。我风轻云淡地摸摸孩子的小脸，老老实实把事情挑明了，对大个女人说：“啊，是啊，长得不太像我。”这下大个女人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走远了，长裙飘飘，头发乌黑微卷，很有几分动人。
关系从此破冰，原来生个好看孩子还可以用来改善外交！以后我们见面不免多说几句，但仅限于询风询雨询菜价，聊聊衣服，趁机夸她个高人漂亮，仅此而已，我还是没有继承胡同大妈的全面素质，不惯问人家闲事隐私，比如老公呢？孩子呢？为什么总是她一个人出出进进，甚至于她是做什么的都不提及。不过因为聊天多了，从神态和话语里我惊奇地发现大家的年纪原来差不多，但人家为什么状态良好，仿若青春年少？越想越觉得不平衡，心里冒火，回家把拖布一扔，不干了！向老公伸出胳臂：看看这粗壮的样子，都是干活干出来的。又掐掐鼓起的小肚子：同样的年纪，人家那么年轻，我为什么整天扮出一副劳苦若不谋夕的样子？不干了！坚决不干了。
老公淡定地把公文包一夹，抛出一句：年轻？那是你眼神不好。
哦？我看着他走出屋门。这个家伙我太了解了，认识这么多年，他只在家里才说几句实话，出门在外永远是一副彬彬有礼的君子风范。的确，我是个高度近视，或许事情真如他所说。但也不一定，他蒙我干活也是有可能的，又不是没做过这种坏事。我不说话了，半信半疑，转尔盯着拖布沉吟不已。
单元楼里岁月更替，一年年春联红通通地贴上又撕去，有的孩子出生了，有的孩子长大了，大个女人的生活里添了一条狗，也是大个子，此外仿佛没有什么变化，神情平静如常，不悲不喜，修到了我达不到的境界，不像我常常因为家事气得下楼出走。一天早上遇到她正在遛狗，我走过去揽住她胳膊——我们已经熟到相挽的地步了——看着那条金毛大狗摇摇晃晃，蔫头耷脑，老了十几岁一样。两年前它可不是这样的，活蹦乱跳，满楼道乱窜，我总是被它吓得躲在墙角不敢走动，这么快就变老了吗？女人抱怨起来：“嗯，老了呀，我女儿让我养得，麻烦死了。”
第一次听她提起家人，我哦了一声，不习惯也不爱好打听下去，立即开始谈起狗的寿命，人的寿命，交心处大有互通款曲的意思。等她走远了，我才发现她的长卷发剪短了，在脑后虚虚挽了一个低马尾，可能因为遛狗吧，长裙子没有穿，一身家常服，腰身似乎有些臃肿。
一大早，小区里遛腿逛早市的人也不少，一个女人拎着一堆菜挨过来，好奇地问我：“你和她很熟吗？”
我认识她，她是我们单元里最好搭话的女人，年纪最大，逢人总喜欢打个招呼，一副和乐喜气的样子。我知道她指的是遛狗的大个美女，但我对她的问话也很好奇，她一向春风和暖好像无人不熟的，一个单元的难道不熟识吗？于是不无奇怪地回答了一句：“啊，咱们楼道里的呀。”
“我知道。”女人把重重的菜蓝子倒了下手，站定了，似乎准备长谈下去：“可是她从来不和人说话的，和咱们楼道的人从不搭腔。唉，离婚女人，一个人生活不容易啊，前几天她女儿结婚了你知道吗？不容易啊……”
哦，我张着嘴傻笑，离婚了呀，啊……
我该说些什么？情形上我似乎和人家很熟，但这些情况我发誓我从不知晓，我们聊过些什么也没有一点儿印象，总之和个人生活没有任何关系，连比我大一截子我都不清楚。至于楼道里的红喜字，我倒是看见过的，还数了数有多少，只是谁家办喜事我没有遇到，也不关心。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就显得态度极不真诚。
买菜的女人站直了，身子慢慢离开我，一定认为我不想谈下去，看出我不是个可以与之推心置腹论论家长里短的人。其实我还可以讨论下国际形势的，但与菜蓝子与遛狗的大个女人风马牛不相及，扯到这个上面去我就像个神经病，恐怕她也不爱听。她整理好菜蓝子最后说了一句：可怜啊，半夜里常常听到她哭。
远处我们的单元楼门一声巨响关上了，楼门有些坏了，开关之间惊天动地。狗和大个女人没有了踪影，应该在爬楼梯吧，狗老了，一阶一阶爬得很慢，肥胖的狗屁股一扭一扭尤其老态龙钟。
买菜的女人没有和我道别，撇下我向楼门走去，不久又会一声巨响，她也会隐入楼道。我站在原地有些发呆，想不通买菜的女人为什么这样神通广大——既然人家不告诸，她哪里打探来的这么多秘事？哎，人间忧乐不是表面所看到的，一个人也无法知道在别人眼里自己是什么状态。
早上的太阳渐渐离开正东，向上升，向西去，直到从西边消失，它是不是也算老了一天？我不能确定。我能确定的是我终究是个不爱管闲事的人，和我妈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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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18-7-27 09: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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