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花开富贵 于 2018-5-7 11:16 编辑
一
李福离开律师所的时候,天差不多到了傍晚时分。律师是一个温和的人,是他一个老同学的朋友。他拿出故去的老伴田桂兰的遗嘱,介绍了一下老伴亲属的大致情况,然后就听着律师讲。这位律师说,一个人将他身后的财产不是留给唯一的儿子,而是留给未成年的孙女,执行起来将要比预想的情况复杂得多,这绝不是按照亡人的遗嘱就能顺利完成的。由于继承人尚未成年,在她长到十八岁之前,必须要有一个监护人,由监护人保管她将要继承的财产。根据她父母当初的离婚协议,继承人是由她父亲王春林抚养的,那么王春林就是顺理成章的监护人,要想更换监护人,必须由孩子的母亲提出申诉,再由法院裁决。律师说,一个人的死亡,本来就关系到一些法律问题,解决完这些问题,才能将死者留下的蛋糕房的所有权移交,将银行的存款解冻、更名。
李福心想,就在老伴故去的同一天里,成百成千的老人死在地球的各个地方,也没听说这些死亡给任何地方的法律带来问题。
李福出了律师所,走进越来越暗的暮色之中,心中感到有些绝望。这是充满了不幸与灾难的一年,正月刚过去,一向健康忙碌的田桂兰就露出了病态,到医院一检查,竟然是肝癌晚期,做移植都来不及了,眼看着她在病床上挣扎了三个月最终撒手人寰。还没等他从伤心和疲惫当中解脱出来,这就又陷进了老伴身后事的混乱当中。他没有办法挣脱出来,他不能置身事外,为了让老伴走得安心,他自叹命苦地想,尽管有困难,也得陷进去了。
刚才他把车停在了这条路的路口处,停放在邮局大楼前面的停车场上。现在他徒步往那儿走着,随着匆匆走过的人流往邮局的方向走,心里琢磨着一个问题:想当年,这里还是蚩尤活跃的那个年代,假如有一个将领阵亡了,那个将领的家人该怎么办呢?谁会成为他子女的监护人呢?会有一个什么样的家族长者或者智者被指定成为将领遗产的管理人呢?
当他走到停放的汽车前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大街上所有的灯都亮了,灯光在一辆接一辆的汽车顶上反射着,汇成一片流水般的亮光。他把车门打开,坐了进去,慢慢汇进拥挤的车流,小心地开回设计院的家里去。
当他拐下建国大街驶入学府路的时候,道路不那么拥挤了,他放慢了车速,滑行着越过设计院的大门,然后突然一拐,又驶进车水马龙的建国大街。他在下一个路口调了头,来到马路的另一侧。商店的橱窗和练歌房的灯光把马路照得通明,在一家文化用品超市和复印社中间,是奶香蛋糕房紧闭的玻璃门。
在路边停下车,走到蛋糕房的门前,由不得从道理上思考,他的半个心神似乎期待着老伴从门里走出来,说上一句“你来了。”他脱下帽子,向奶香蛋糕房那五个宋体字注目了半天,然后伸出手去,把这五个字顺着笔画临摹了一遍。他似乎下意识地摹写着,根本没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孤零零一个人站在这紧闭的门前,使他感到有些悲伤,同时又有些茫然,“桂兰呀,田桂兰,”他轻轻唤了一声。
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李福沉思过在婚姻问题上偶然性能起到什么作用,他想过,要是那个周二的下午没有下雨,结果会怎么样呢?这是一个值得他深思的问题。因为初夏的一个下午,在这个人口密集的大城市,天下起了雨,结果他邂逅了田桂兰,并最终与她结成老年伴侣。那场雨使他在孤独了八年之后,再次组建了家庭。
那天,他出门时天还是不阴不晴的,没有要下雨的征兆,更别说是下大雨。但是他从水上公园出来走在建国大街的时候,雨却哗哗地下了起来,人行道上不多的行人纷纷躲进路旁的店铺里避雨。他进了一家蛋糕房,站在玻璃门里望着外面的雨。一个不像是生意人的、花白着头发的老太太走了过来,招呼他到卡坐上坐下来。他说鞋上有泥水,会把地板踩脏的,老太太说没关系,这种瓷砖地面,擦一擦就干净了。老太太温和沉静,一说话,露出一副淡淡的笑容。当时他强烈地感觉到,她和他像是同一种人,发出的气息是一样的,有些落寞,还有些骨子里的自尊自重。
那是下午的三点来钟,还没到下班的高峰时间,再加上下雨,小店里除了他没有一个客人。他看见老太太从墙角端起一个盆子,将盆里的水倒入洗涤池中,再将水盆仍旧放回墙角。他问:“房子漏雨吗?”老太太说:“不是漏雨,是上面的水管子渗水了。”他走过去看看,是洗手池的上水管出了问题,管道工们称之为“沙眼”,水是从那里悄悄地渗出来的。他问老太太:“这儿有保鲜膜吧,线绳呢?别的绳子也行。”
他把保鲜膜剪成同样大的长方形,抹上水,让它们粘在一起,再赶尽中间的空气,然后裹在渗水的管子上,用绳子一圈一圈地扎紧。他对老太太说:“修这种老旧的管道最烦人,你想拆下来一截换成新的,往往是拆到哪儿哪儿坏,你只能越拆越大。先这样凑合一下,等明天我做一个卡子,箍到管子上就没事了。”
老太太招呼他到后面去洗手,他看见柜台后面拉着一道幔帐,隔开了一块空间,幔帐后面有一张床,一个小女孩正趴在床上写作业。
第二天李福真就到实验室做了个小巧的卡子,把那截水管给箍上了。
半年之后,两个人水到渠成地走到了一起。
李福疲惫地回到了家里。家里的情况并不好,小联还在闹别扭,还像他离开家时的那样躺在沙发上,没有吃给她准备下的晚饭。奶奶去世后,她一直闹着要去找妈妈,而不是去找她称之为“(>_<)”的爸爸。这是李福第一次听到做子女的这样称呼自己的父亲。
田桂兰只有一个儿子,她不愿意提起这个儿子。李福只是大致地知道,这个儿子让她伤透了心,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还迷上了赌博,输钱输到要把自己老婆押给人家。儿媳离婚离家的那天,做公公的气的吐血,从那天起一病不起。等丧事办完,她才知道家里的房子也被儿子抵押了。
这让她在学校里的教师中间抬不起头来,为了颜面,也为了躲避那个坑死亲爹的儿子,她才带着小孙女远走他乡,在千里之外的这个城市开了间小小的蛋糕房。李福想不出,这个儿子是因为赌博才变成坏蛋的,还是仅仅因为他本来就是一个坏蛋。他曾想象过有一天那家伙找上门来,他要狠狠地揍他一顿。
不知怎么的,小联一直认为,她所以不能去跟妈妈生活,是李福的过错。也给她解释过,她父母离婚时就这样规定了,她是归父亲抚养的。这样的解释她根本听不进去,也不能阻止她又哭又闹,现在她扑倒在沙发上,面孔朝下,将脑袋扎进靠枕底下,两个拳头砸着上面的枕头,哭喊着:“你送我回我妈家,我要跟着我妈妈……”
好不容易等到她发作过去,李福跟她说,还剩下一周时间就是期末考试了,让她耐下心来好好准备,考完试他就送她找妈妈去。小联沙哑着嗓子问:“你说话算话?”
“我说话算话。”
“那你先给我妈妈打个电话。”
李福找出老伴留下的手机,拨通了她妈妈家房前一个小卖部的号码。他听到那边的叫喊声,“淑娥,田老师来电话了,你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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