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下联的故事
我老了。经历了大半世事。——明白世间所有的爱恨纠缠,西风落日,都是一种酒——装着事,说不出来,又呕不出去。
不可否认,我的确是过了品这种酒的年龄,但我又不能违背自己的心,她是那么喜欢沉缅于自己的旧事。因此,再谈到这个话题我就得注意自己的言谈举止。我尽可能地让她们都大方且大气,以免在这样的年纪授人以柄,落下不好的名声与口实。我得有我淑女的矜持,就好象我的一颗心在坚持着她的坚持一样。
其实生活就是一双袜子,一件衣服,一顿茶饭再和上一些琐碎深沉。她们经由你浆洗之后,自然就呈现出本相:生旦净末丑象极了绝壁上垂下的大片的野蔷薇,白白的花,大朵大朵地呼吸。
如果你不提起,我几乎忘了自己曾有故乡。在那里,入到七、八月,雨水沛足。日里,夜里常常听到雨水的声息。静静地下。一如我有时独坐时的静静。窗外,邻家墙面那青色砖的缝隙会在这样的雨季生出繁盛小草,还有茸茸青苔。高大的木棉依然有硕大的花朵慢慢开出。许多粉色花也借势开得倔犟。
在那里的每个凌晨时分,特别是每个月的最末三日。我都会起身给自己倒几杯酒。静静地,一点一点啜饮。不可否认,自己的嗜吃。乖乖低头。对精致,美味,香甜,温软的食物,从来趋之若鹜。可惜胃的容量太小。自以为是饕餮,人道是猫食。
在黑的夜里,会独自惊醒来。到厨房里找吃的。那时万籁俱寂,只有风。听到风声,我会变得茫然,看着橱柜里的收集,内心里早已翻江倒海,那些全是他的所爱,从糕点到菜式,无一不是。打开橱柜的门,又把它关上。我好似从不曾厌倦这样的动作般。至此,方信自己早已心有所属——原来对他的爱是从“收集”开始,原来对他的爱是可以一直持续到自己的暮年。
橱柜里陈放着一碟向日葵拼盘点心,看到它难免慌乱:如果有下辈子,我要做那株向日葵。哪怕只生活在阳光的掌心三日。那么,你会是那个太阳吗?想到素日里的交谈,我拼命地把向日葵塞满嘴巴,却迟迟不肯吞咽,只听凭眼泪静静缓缓地流下。心里疼痛,却感觉被安慰。但似乎也只有这样才能安抚那颗仓惶的心。
很多的时候,我只是喜欢一个人安静地听着音乐,只是喜欢静静地看着一幕幕令人咋舌惊叹的剧情,然后大呼小叫;只是喜欢认识我的人记住我。哪怕只是一个回眸。只是喜欢我的付出在对的时间遇上对的人;只是喜欢很多别人也许不喜欢的东西。——我承认在“爱”这件事情上,他是我的独一无二,在“爱”这件事情上,我有自己独到的眼光。
很多时候,这个孤独的世界,只有爱能象食物一样给我带来温暖,依靠。是唯一可以信赖的。感觉就在自己不肯吞咽的那刻特别强烈。
你会发现在我的面前,照例只有一只酒杯。它孤零,清冷。无声无响。亦无表情。而我,多希望面前摆有两只酒杯。对面,坐着他。想与他推心置腹喝一场酒。至酣处,能推心置腹说一些话。即使无话可说,就那么坐着,也很好。
窗外又是将雨模样。清凉的风,沉默着掠过高大槐树的苍绿叶片,婆娑成一个娓娓的童话,转而便老了。学会不追逐吧。我告诉自己。烟火岁月里的山河不管是浩荡还是斜风细雨,横竖都是萧索、堙没。就如这沉寂的镇子,就如这阴霾的天空。就如一个允诺。
那天,镇上招兵,说是中条山有场战事,需要多增加兵丁。他去报了名。在去之前,他和我相约每个月必通书信,而信件的到来最迟不会超过这个月的最后三日。我们还约定只要打完这一战就在那棵老槐树下见面。“三日”在那一刻就象暗夜里的烛火,给我带来可依赖的光明与希望。可是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过去了,没有任何噩耗声传来,也没有任何书信传来。我守着那棵老槐树已经三日了,这三日我望眼欲穿:他是不是失迷在远方了?他是否知道等待的路有多么的难熬与漫长。我不知道中条山在哪里,亦不知道战火燃到了何方,但却时常在枕边听到他的呼唤。
那一年除去战火,还有其他的灾难。大旱,地震,洪涝,高温,泥石流。数不胜数。人世仿佛是从来没有过的残忍与疮痍。
镇郊的坟不断地添加,每隔几日必添一座,都那么醒目。都那么孤独。散步的时候,我会路过这些坟。也会习惯地在它们面前略站站,隔了冰凉的黄土,隔了坚硬的棺木,我很想问他们一声:你们冷吗?——我是那么害怕失去,那么害怕有人离世。但,在这样特殊的年代,却不断地有人离世。
加衣啊,加衣。我不断地在心里念着,想着。——如若少了你,我的人间从此再无圆满。如若多了你,我的世界日圆月满。我希望战事早点停歇,到时,我与他就可以择段风清日朗的时光,对酌。那时,我定不落泪。那时,他也必不忘对我絮叨——那是我们在人世里一点一滴的情分。
这些年,我不断地在异乡辗转又辗转。正如这正午的日头从不变更对我暂住小房间的召唤:小瓷缸里的那一株睡莲是一副慵懒模样。寂静空气里除去焦灼,还有一点点茶的清香。
也许爱真的需要洞悉与原谅。只是,在明白的时候,往往为时已晚。人的一生,有时就象个冷笑话,马后炮比比皆是。有些过往看不清眉目就让她们早早离去吧,哪怕只留一堆纸烬。黑而缥缈。哪怕月亮隐藏。
我老了。经历过大半的世事。性情古怪又偏执。
我老了。记不得那些雨雾和光,记不得那些嫣红与新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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