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绵季节,我变得敏感如秋虫。比如我会突然理解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深刻意境,比如我打着雨伞踽踽而行遇到某个高粱杆老人会偶然想起孟老头。
孟老头个子奇高,就像谷子地里野生的一株红高粱。他的脸型极像抗日名将薛岳,步子间距很大不像75岁那样子。和他见面那几次,他几乎没笑过,但言语间总是很温情。我母亲私下说,老孟有力气,矿区有很多重体力活都少不了他。但饭量极大,一顿饭差不多得六个或八个大馒头。都七十多了,饭量也没少。我当时正在啃母亲特意为我卤制的猪蹄,吃着说话就囤积了一些屁。见到我女朋友才放出来,她没有皱眉头,只是笑得露出白白的小肚子。我不好意思就夸了她,说她尿尿的声音很悦耳。她笑眯眯的,冷不防就敲了下我的脑袋,然后瞪着我说,你看你的龅牙,真丑。
孟老头和我母亲都住在一个矿区,以前并不来往。后来我大学毕业到法院当了法官之后,去看我母亲的人就多了。孟老头也是其中之一。他也不买什么东西,不像别人总会拎点稀罕东西笼络感情。
我父母是煤矿退休职工,退休工资不多但月月有。父亲患肺癌去世之后,母亲独自在矿区开了一块地,大约有二分那样子。种点小葱韭菜水萝卜什么的。自己吃不完总喜欢给远近邻居送点。年岁大了,她种那点地就是一个排遣寂寞的方式。老孟到了地里不惜力,帮我母亲修整菜地。有时候带点蔬菜种子,有时候带点鸡粪,有时候拎几桶水育苗。我母亲说,老孟挺待见人的,怎么说死就死了呢,他还答应帮我建个温棚呢,钢筋都买好了。
孟老头不是矿区工人,但他两个儿子都是。来矿区之后并不闲着,那么大年纪也能赚不少钱,赚到钱回去缴给儿媳妇。煤炭渐渐滞销,矿区的钱越来越不好赚,这样一来,他的饭量大就成为儿媳妇们不断说出来的闲话。他在没有找我母亲之前,矿区的一些老干部老职工们支持他打官司,不能这么天天忍饥挨饿。母亲说,他实在没办法了,才想打官司要赡养费。
我那时候刚分配到区法院民庭,是全院唯一的本科法官,但职位只是助理审判员。那时候,法院的法官们有三分之二是军官退役后安置的,剩下的有很少几个是法学大中专学历,有一部分是来法院过渡一下的闲人。而且,那时候法院的立案、审判和执行并不像现在那么明确各司其职,而是谁接案谁受理并且保证案件顺利执行。
我那时候毕竟年轻,接住孟老头的案子之后,庭长和副庭长都支持我独任审判,按照简易程序走,我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小额经济纠纷、离婚案件和赡养案件等都符合简易程序,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后来我才明白,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一些看上去是非曲直明显的案件不一定会有好的效果,甚至不可避免会让一些老法官们嗤嗤发笑。
签发传票之后,确定了开庭时间,我抽空回去看了母亲。母亲看着我啃猪蹄子,犹犹豫豫说,能不能调解处理一下,老孟家那俩儿子很气人,可他们生活也糟糕,儿女上学也要吃饭。我说,我上门做过工作,该说的话都说了,就是不拿钱,没办法。那天走时候,看母亲很忧郁,我说我保证解决问题,放心吧。
开庭那天,老孟到了,但他的两个儿子没到。在当下,可以当庭审理缺席判决。但那时候审理和执行是挂钩的,尤其是赡养案件具有明确的可操作性评估,缺席判决符合法律规定但对当事人是极其不利的。给庭长汇报之后,庭长马上申请了拘传令、警车和法警,他交代法警拘传必须上拷,让那些没良心羔子知道知道啥后果。
法警开着警车回来,带着老孟的两个儿子和两个儿媳,都带着手铐。看那样子,都似乎吓坏了,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我看老孟呼一下站起来,嘴角抽动,但什么也没说,又坐下了。
庭长以前是炮兵团副团长,说话不客气但都在法律规定之内。他把四个手铐放在审判台上,而且把枪套里的配枪也解下来放在手铐边上,说开庭吧。
现在看,这些措施毫无必要,但当时效果很好。既定程序走完,写了调解书。我写的调解书给她们几个人念过之后,都哆哆嗦嗦说同意并哆哆嗦嗦按了指印。我写的调解书并没有说给多少钱,而是把每个月的米面油以及换季节的棉衣单衣和电费水费定量,足够老孟吃饱穿暖。逢年过节,肉食果品也定量。患病住院该怎么分摊,都说的很明白。我问过老孟是不是要出去旅游,老孟低着头摆手,就算了。
职场的人都会明白,办好一件事首先是有成就感,或许那也算是证明了自身价值。至于维护法律尊严之类的,都是场面上的话。但后来我明白,并不是所有的事情是法律可以解决的。后来我听到崔健先生欢畅急促的摇滚歌曲《解决》,当时就泪流满面。
忙完一段案件,和女朋友回矿区看母亲。告诉母亲,又挽回了几个婚姻。母亲却说,老孟昨天上吊死了。
我放下猪蹄子问为什么,女朋友也停下筷子等母亲说话。
母亲说,老孟来找过我,他大概不敢去找你。他的儿子儿媳从法院回来之后干脆不给吃的了,他的铺盖也被撂到大街上。
我说,为啥不找我?可以强制执行的!
母亲说,老孟说生养他们只盼着他们日子会好起来,谁想到会弄成这种样子,还要强制执行,这不符合他心愿,他不想执行儿子们。
我顿时没了胃口,看着外面的秋雨无忧无虑地下,我突然想拔出枪来但我发现我没有配枪。女朋友拉住我的手,看看母亲看看我,无话说。
母亲说,我当时没觉得老孟会寻短见,只觉得他心里有疙瘩,我给他二百块钱他不要,他走时候还笑了笑。早知道这样,我会找人看着他,熬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又不是干不动了,摆个小摊卖点瓜果蔬菜,自己养活自己不也很好嘛。
我后来明白,在某种时候,法律是软弱无力的。有很多事情并非因为我有深厚的法律素养就能够明白的,生活有太多时候是毫无逻辑的,某种神圣的轨迹或许也是不存在的。而当时,老孟回不到生活的炎夏,又不忍走向父子情感的凛冬,让心死在秋雨里就决绝不已。这不是合法的,也不是非法的,但它存在,让我龅牙更加丑陋。
即使多年以后,我仍不断露出龅牙,比如我遭遇了一首诗:世间爹妈情最真,泪血溶入儿女身。殚竭心力终为子,可怜天下父母心。
我以为是某个唐代大师写的。老婆啃着苹果说,这是万恶的慈禧太后写的,别惊讶,你看你龅牙又露出来了。
我说,什么?就她?老婆点头。
窗外秋雨连绵,沟渠下自成蹊。它让我放下喷喷香的卤猪蹄发个1990年的呆,让我有突然的碧水黄叶何处是之惆怅,或许风雨如晦让我敏感吧,说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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