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那些事（二）

云在眉梢

    姐姐退学后的第三年夏天，家里正在老房旁修建新房，大哥高三毕业了，到底还是没有考上大学。
    曾经十分优秀的他，后来连续复读了两年高三，都是以两三分之差名落孙山，还在学校学会了抽烟喝酒。听说玲姐也复读了一年，没考起就回了老家，一去就断了消息，再也没来过我们家。
    大哥读高三的三年，对母亲是一个极大的折磨。她和父亲眼巴巴盼着他能考上学，无论是怎样的大学都无所谓，只要能考走，就是他们最大的愿望，所以家中的钱和粮都首先保大哥，但最终换来的是一次次与大学梦擦肩而过。每次大哥落榜，我们几弟兄和父亲只会黯然神伤，默默流泪的都是母亲和姐姐。
    关于落榜，父亲的结论是：“耍朋友”害的！
　　我记住了这个，从小学到初中，甚至到参加工作前都没主动恋爱过。
　　修了新房子，虽然家里极度艰难，母亲还是为大哥筹集了学费，但大哥自己放弃了，他已经完全丧失了继续求学的信心。回到家里，躲在阁楼上偷喝了一整瓶酒。母亲回来，闻到满屋酒气，看大哥躺在床上人事不醒，床头又摆放一封信，以为他写了遗书，又象以前那样吞下了剪刀自杀，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我们都被吓坏了，直到看完信，大家才松了一口气。
　　从那以后，一直心高气傲的大哥开始在家务农，忧郁消沉充满了他的整个生活，没人能帮他解脱。

云在眉梢

    大哥的升学梦已然落空，升学的所有希望就落在了已经读初三的二哥身上。那时唯一让全家欣慰的是，百分之十不到的小升初升学率，“意外”地有我，而且我和二哥同在镇中心校，彼此有照应。
    因为要偿还修房子在外借的钱，那几年家里实在是太苦。别说穿的，就是吃的也是非常差，红苕、酸菜加玉米糊糊从春吃到夏，从夏吃到秋。只有每年打谷子的时候，才能好好吃上几顿干饭，油荤太少，时间一长，胃酸太重，小弟和我都得了胃病。
    平常家里来客，用带有韭菜和肉绍子的面条招待就是很好的。春节前杀了年猪，大部分卖了作为我们的学费，留下几片，经熏干后晾挂在堂屋梁上，来客时，母亲就十分小心吝惜地在上面割取，一直到第二年末，腊味十足的时候，才完全从梁上消失。

云在眉梢

    父亲在农机房里工作，虽然性情暴躁，其实为人诚恳实在，在机房里他却是最肯卖力的，不怕脏，不怕累，不怕吃亏。经他手做出来的面，打出来的米，乡里人有口皆碑。
    我和映弟就在农机房附近的村小学读书时，最盼望油菜早点成熟。因为油菜收割完后，会有很多人家到机房来榨油，也就是用那种古老的榨油机将油菜籽榨出菜油来，每到这个时候，机房所有员工就会吃上几天油干饭。父亲便会叫我们一起过去吃，那感觉真好，干饭油水重，味道好，令其他同学羡慕不已。

云在眉梢

    我们几弟兄中，二哥最沉默寡言，村里人都叫他“默默神”，他身体也最差，吃不得苦，受不得累，所以最让母亲最担心。她常常忧心对我说，要是你二哥考不起学，该啷个办哟！那不是让人家笑话：狗屎做鞭，文也文不得，武也武不得。我总是用老师教的那些话来安慰母亲，天生我材必有用，妈，你别太担心二哥，我相信他一定能考起学的！
    经历了大哥的升学梦破灭，母亲强装淡然地说，哪管那么多哟，考不考得起，那是你们的命！只要你们能读，我和你爹就一定供，实在哪天你们读不得了，我们也供不起了，那也莫法。我知道母亲的内心是怎样渴盼着我们中有一个能早日考起学，好让全家人看到一点希望，只是，现在她懂得了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的道理。
    平时，二哥回到家里，妈就让他少干活，多看书。但是我们都很忙很累的时候，他不忍，也常一起种玉米扳玉米，种红苕挖红苕，种麦子收麦子，摘棉花抿棉花，插秧打谷子，等等。农忙的时候，我们会跟母亲和姐姐从早忙到晚，父亲偶尔会请假回来帮忙。我深切地体念到，任何一种粮食，从它由种子变成粮食到归仓，每一个环节，农民都要历经千辛万苦。
    烈日下，风雨里，我感到太累了，周末放学时都不想从镇中心校回家，因为一到家就有无穷无尽的辛苦活等着。父母也并未强迫我做，只是看到母亲和姐姐她们那么累，我就身不由己地和映弟拼起命干。小小年纪，有时背的东西可以抵一个大人，每到这时，母亲会很骄傲又心疼地夸奖我们。所以后来我说，我们能考起学，主要是让“苦”给逼迫出来的。
    那时我喜欢画画，二哥喜欢练毛笔字，为了节约墨水，我和二哥就将煤油灯长期在灶壁上熏烤时聚结的积碳，刮下来，碾成细末，放碗里兑上水搅拌均匀，就成了墨水，用在草字上练习。一个星期天，二哥一整天没出门，我跟母亲她们忙了一天回到家，吃过晚饭，我上阁楼睡觉时，看见楼板和柜子上满是他练习的毛笔字。随手翻看时，只见每张纸上都只一个字，一个大大的“忍”。

云在眉梢

    二哥毕业了，分数超中师录取线十多分，全家人的高兴劲可想而知，但二哥一点也不开心。填自愿时他根本不想填报中师，只想报高中将来考大学，但父亲逼迫他这样填，他也没法。他曾经极度愤懑地说，我这一辈子都不想当老师。
    体检时，二哥被刷下来，理由是：他走路时脚是跛的！
    那天晚上家里人都在院子里抿棉花，二哥从学校回来，告诉了这个消息。对父亲和母亲来说，这无疑晴天霹雳，我们都觉得不可思议：二哥分数那么高呀！好端端的怎么会走路是跛的？但二哥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暗自高兴。依照他的分数，读高中的话，是绝对会受到任何一个学校欢迎的。
    父亲问他想不想复习下一个初三，再考中师，并且一再告诉他，我们村除了在万县师范学院读书的小舅，还没得一个考起大学的，就是小舅也是复习了多个高三才考起的。一向听话的二哥决然地拒绝了，再加上小舅也给父亲打电话做工作，二哥由此得以进入区中学。
    父亲和母亲为此耿耿于怀，特别是母亲，一想起这事就喃喃自语：平日里走路都好好的，体检时怎么会说他跛脚？老二这鬼娃儿，是故意的么？

云在眉梢

    我读初二时，姐姐恋爱了。男朋友姓何，我们兄弟叫他何大哥，是邻县盐亭县人。我们两家只隔着一匹山，从我们家屋后爬上山，然后绕山半圈下山即到，但大约要走两小时。
    何大哥个子高高的，浓眉大眼，为人憨厚朴实。在他之前，为姐姐提亲的媒人不知来了多少次，不知为姐姐介绍了多少个，最初，姐姐看也不看，一句话就将人打发走。后来，外乡有一商人上门来为自己儿子提这门亲事，并且说他们已经到我们队上了解过我们家，了解过姐姐是怎样的人，对这门亲事很有诚意，并希望如果能成，翻过年就办婚事。
    母亲有些动心，一则是商人儿子人还看得过去，个子虽不高，但白净，家底殷实，也不象有钱人家那种吃不完穿不完的架势。母亲不是势利人，但她总替为自己辛劳多年又是唯一的女儿找个好人家，不再吃这么多苦。
    但姐姐始终不置可否，到最后，还是婉言拒绝了。她对我们说，虽然他很会说话，看他倒不象是花花公子，但自己对他始终没什么感觉，不能误人家的婚事。商人得知后，叹息了好久，中途不死心，又托人来说，姐姐不为所动，他才彻底放弃。
    有人说姐姐眼光高，我却认为我姐姐有主见。

云在眉梢

   后来经人介绍，何大哥第一次上门来，我从姐姐的眼神里知道，她喜欢他。不用说，何大哥自然是非常喜欢姐姐的。每个周末，他都会一早准时从山那边翻过来，帮到我们家做这做那，这也是农村小伙讨老婆最起码的常识。那段时光，是姐姐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时光了。
    何大哥也是情感内向的人，不善言辞，跟我们几弟兄一个德性。他又能干，因为他，母亲和姐姐都轻松许多。每天辛苦下来，晚上吃饭时，母亲总要在他碗底格外弄些肉或蛋之类的，后来他明白了这个道理，一上桌就用筷子翻找，然后夹给我和映弟，母亲就一半生气一半欢喜地说他。
    但从内心说，母亲对这门亲事并不十分满意。因为何大哥家里跟我们家一样，弟兄多，处境比我们还不如，也是山高路远，在山上种一小块地，也得爬上半天。母亲心疼姐姐，希望她多考虑考虑，但姐姐却已下定决心，十头牛也拉不回。
    但是姐姐给何大哥明说，起码要等到三弟我毕业后才考虑结婚，如果他等不得的话，那就不用等她。何大哥哪有不肯的，不消说一两年，就是五年十年他也愿意等。
    许多年后我问姐姐为什么当初要等到我而不是其他哪个弟兄毕业时，她才结婚呢，她只是不说。我猜想，或许姐姐认为我跟母亲关系要贴些，如果我考不起的话，比其他兄弟在家能更好的帮母亲吧。

云在眉梢

    我终于初中毕业，考上省重点中专，二哥也考上大学，全村轰动，一时成为新闻，纷纷惊讶当年的“默默神”和“瘦猴三”居然这么有出息。
    大宴宾客。村里为了褒奖我们取得的成绩，特请镇上来人放映了两天电影，临近生产队的人家都来祝贺，热闹异常。二哥并不满意，他还想复读考重点大学，父亲再也不肯答应。
    傍晚，放映前，村长让我们讲话。二哥不开心不愿意讲，父亲就让我讲。我除了感激没什么可说的，紧张地鼓起勇气，第一次在大庭广众场合表达了对姐姐和母亲最大的感激。我相信台下的她们象我一样激动，比我还幸福，当然也包括即将成为我姐夫的何大哥。
    我红着脸讲完话，就挤出人群。奶奶把我叫过去，说自己耳背、人声嘈杂，她没听清楚我讲的，让我再讲一遍，我哪里肯，窘得丢开她就跑去找自己的同学耍去。
    此时，最不幸福的人是大哥。他是个敏感的人，当所有人都在庆贺中开怀，唯他默默躲进屋里任谁也喊不出来。那时，我们家真是悲喜两重天！

云在眉梢

    姐姐结婚了！母亲既高兴又难过。说实在的，我对姐姐尤其充满留恋，舍不得她离开我们。
    嫁妆很简单，几床床上用品，用几个轿箱装着；轿箱都是由当了一年多木匠的大哥制作的，在上面摆上几套新衣裳，另有一些其他简易家具，也是大哥制作的，就被人匆匆抬离家门。姐姐也是难舍难分，忍了又忍，刚转过屋后还没开始爬山，终于忍不住哭起来。
    送亲那天，一群送亲的人抬着简单的嫁妆出门。我走在送亲队伍中，心情复杂地望着亲爱的姐姐，心下恨恨地想：姐姐，总有一天，我一定........

     （完）

疯老爷子

先顶起来，明天再看。

云在眉梢

哪管论坛乱哄哄，我将老贴救驾忙~

云在眉梢

疯老爷子 发表于 2018-5-28 20:57
先顶起来，明天再看。

有点长，慢慢看。今天见你写了姐姐，我也把自己的这段家庭回忆录搬出来~

远去的烟云

  云在好字！不知你读刘震云的《塔铺》没？有那个味道！好！

疯老爷子

看完了，你父母是最有眼光的父母，在那么艰苦的条件下，用血汗供孩子们读书，真了不起。姐姐的读书债，这辈子你们兄弟几个是还不起了，多来些物质补偿吧。

清羽

一清早就拜读了您的这篇文字。看的我眼睛湿润。
因为我也有这样的一个姐姐。
家里也是五个孩子，也是有段很挣扎的日子。
祝福姐姐。

雪栖寒鹭

真感动啊，你家的孩子们都很孝顺，尤其是你姐姐！

雪栖寒鹭

真感动啊，你家的孩子们都很孝顺，尤其是你姐姐！

云在眉梢

远去的烟云 发表于 2018-5-29 07:11
云在好字！不知你读刘震云的《塔铺》没？有那个味道！好！

谢谢烟云兄点赞！听说过刘的这小说，据说是他成名作，听你这么一说我一定要看看~

云在眉梢

疯老爷子 发表于 2018-5-29 07:44
看完了，你父母是最有眼光的父母，在那么艰苦的条件下，用血汗供孩子们读书，真了不起。姐姐的读书债，这辈 ...

老爷子说的大实话！

云在眉梢

清羽 发表于 2018-5-29 08:13
一清早就拜读了您的这篇文字。看的我眼睛湿润。
因为我也有这样的一个姐姐。
家里也是五个孩子，也是有段 ...

一早让你眼泪婆娑，对不起了！
不管清羽是新朋还是老友，欢迎常来战线玩！

云在眉梢

雪栖寒鹭 发表于 2018-5-29 10:35
真感动啊，你家的孩子们都很孝顺，尤其是你姐姐！

我们给予父母的物质并不算多，得孝顺的口碑倒是最响~

天下白

正是母亲和姐姐脚踏实地吃苦耐劳，孕育出二哥和小塘奋发向上脱颖而出。接地气的文字！

野妞

不容易，这个姐姐也算是上苍派来的，仙子一般纯净勤劳善良的女子。

雪栖寒鹭

野妞 发表于 2018-5-29 23:06
不容易，这个姐姐也算是上苍派来的，仙子一般纯净勤劳善良的女子。

  还是妞说得到位。

云在眉梢

天下白 发表于 2018-5-29 17:07
正是母亲和姐姐脚踏实地吃苦耐劳，孕育出二哥和小塘奋发向上脱颖而出。接地气的文字！

白兄果酱！苦逼苦逼，都是让苦给逼出农村的~

云在眉梢

左手之方向 发表于 2018-5-29 22:19
一口气读完了，意犹未尽……

后来还有值得写的，等把一些节点捋清了再续

云在眉梢

野妞 发表于 2018-5-29 23:06
不容易，这个姐姐也算是上苍派来的，仙子一般纯净勤劳善良的女子。

其实也平凡人一个。平凡中见伟大。
听你们这么一说，俺非得把它好好改一下亲自拿给俺姐看看~

野妞

以前真是太苦了，想想我们现在的日子，天堑之别

云在眉梢

野妞 发表于 2018-5-30 17:34
以前真是太苦了，想想我们现在的日子，天堑之别

逗是！所以咱小老百姓懂得知足常乐~
似翻身农奴把歌唱，真心感谢国家感谢党

云在眉梢

左手之方向 发表于 2018-5-30 18:10
咱姐一定夸你是个乖弟弟

呵呵，估计不会。咱一家人都情感极内向，咱姐即使感动之极也不会这样说，多半是饱含热泪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