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榆钱漫天 于 2018-5-28 20:57 编辑
我没见过我的祖母。
当初春料峭的寒气弥漫在北方的空气里,我的祖母躺在南方薄凉的床板上已经奄奄一息了。
很多年前,父亲揣着祖母的病危通知——“母病危,速归”的电报,匆匆赶回家中简单地收拾了行李,带着我和弟弟马不停蹄地赶往车站。当我们经过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和几个小时的汽车之后,走在稻苗青翠的江汉平原上,那种归心似箭的急切和近乡心切的惶恐,使得每一株稻谷都听到了牵衣帯袄的呼呼风声,正在老屋门前刨木做寿材的堂兄抬头看见了父亲,他停下手里的工具大声喊道,叔回来了,叔回来了。老屋里的人正在算计着父亲的归期,听到声音欣喜地迎了出来,他们在门口迎住父亲的脚步然后又领着父亲返回老屋。祖母已经三天四夜没有吃东西了,她以一种垂死挣扎的姿态,绵延着最后一口残气,等着父亲。
父亲踏进老屋,紧走几步,俯在祖母的病榻前,叫了一声“妈”。祖母闭阖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一个中年女人用略带普通的汉阳话解释说,她知道了,她知道儿子回来了。她一直在等着这个小儿子回来呢。似乎为了验证女人的话,已经三天没吃东西的祖母在听到父亲的呼唤后,呼出了最后一口急促的,绵长的,我心已了的气息。
祖母的丧是喜丧,她以八十五年的漫长岁月结束了一生的旅程。没有人感到悲哀,一个人活到瓜熟蒂落,生命自然结束,是一种造化,很多人不能达到这样的终结。人们神情愉悦地谈论着那些更令人感兴趣的话题——活着的人和事。他们围着许久不见的父亲问东问西。他们谈论着我和弟弟的语言他们是否懂,他们的语言我们是否懂。整个葬礼中,谁也没注意到祖父。祖父在人们忙乱而喧嚣的状态中,像被忽略的空气。
祖父话语不多,脸上一道道苍老的皱纹揭示着岁月残耗生命的无情。他的手操在袖筒里,站在热闹人群的背后,听着人们刮噪的声音远在天边又近在咫尺。一个乡下老人,他不知道如何在众人面前表达心中的悲伤和愁绪。他只是以凄凉的神情告诉人们,祖母离去,祖母已然离去。他沉默而遗世的站姿,在人们轻松愉悦的谈笑中,孤独极了,像沙漠里一棵孤独的枯枝老树。
祖母被安葬在老屋后面不远的山坡上,山坡上青草葱郁,翠柳成荫。
祖母下葬后的第二天,生活恢复了秩序。大家开始各自忙碌自家事情,祖父不甘心闲呆在家里,他牵着家里那头老牛往山上走去。一辈子劳苦惯了的人,是无法让自己停下来休闲的。牛也老了,它走走停停,生怕祖父迟缓的步履跟不上它衰老的背影。本质上,他们是一样的。
三年后,祖父去世。
我最后见到祖父,他躺在老屋的床上,精神似乎很好,一种心满意足的神态,祖父很高兴地看着我,他想和我说话,可是他听不懂我的话,我也听不懂他的话。父亲端来一碗鸡蛋羹,我用汤匙蒯了一点送到他嘴边,祖父似乎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关爱,他很不好意思,将碗接了过来,自己动手。我们不知道祖父的病要拖多久,十多天的假满后,我们决定离开。后来堂兄写信说,我们离开后的第三天,祖父走了。那是回光返照的日子。死亡已经潜伏在他的生命里了。
我的老家在江汉平原的一个小村庄里,我和老家隔着迢迢千里的山脉,我在照顾八十岁的父亲时,会想起祖父,他叫叶恒岩,也许有一天我会忘记他,只是现在,我依稀还能看见他纵横交错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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