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归隐宋朝 于 2018-4-4 07:50 编辑
接到爷爷死讯的时候,我还在北京当蜘蛛人,活很苦,但人正年轻,累也能快乐着。电话那头很嘈杂,有人说,恁爷下世了,你赶紧回来一趟吧!又有人接过话头说,恁爷咽气时候,一直喊你。这我听出来了,是我的一个姑姑。
我的脑袋一片空白,就像无风的湖面,或者被擦得干干净净的黑板,不知悲喜。只是嘴巴机械地应道,好,我回去。
挂完电话,就找工头结账,但他拿不出钱来。另借了几百块钱,直接奔了西客站,买票,候车,上车。脑袋一直空空的,茫然,不知所以。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情绪,我那时在想。
直到车轮开始有节奏地撞击铁轨,车厢微微地晃动起来,我才逼迫自己慢慢地回想与爷爷有关的往事。但情绪却仍然毫无波动,像落进了另一个静止的时空,可眼前分明是人头成排,乱糟糟的世界呀。
关于亲人死亡,我并非没有亲历过,读初一时,我姥娘辞世,她体胖,有高血压,起床时忽然栽倒,就此走了。都说她有福气,死也没受罪。我那时玩心正盛,懵懵懂懂的,中午放学跑去吃午饭,毫无悲伤感,反倒还兴冲冲的。一直到了村口,才忽然想起应该要哭的,于是担心起自己哭不出来,心想,用什么办法可以逼出泪水来呢。还好,到了灵堂前,看见母亲、舅舅、大表姐、二表姐……这些最熟悉又亲近的人都红肿着眼圈泪流满面哭声一片,不由自主地也就嚎啕出声。
之后,好像不再有这样的经历了。别人家的白事,我是不去看也不爱看的……
最近一次见爷爷,是在县城化肥厂我父亲的宿舍中,他那时已很瘦,夏天穿一白色大背心,更显得消瘦。但见了我,他很高兴,非要去大门口小卖部为我买一瓶冰镇啤酒。但他又不能喝,他有病,肝炎。连吃饭都用单独的碗筷了。
爷爷是疼我的。小时候的事,都记得模糊不清了,不再赘述。我读中专时,也在县城,便常常到他退休后单位分的宿舍里去,他一辈子老工人,靠微薄的退休金生活,勉强够用。他爱听我说学校中的新鲜事,我爱听他讲前三朝后五代的过往。他爱听戏,有一个破旧的银白色双喇叭大录音机;我爱听流行歌曲,常常到处借来磁带放来学唱。他爱下棋,可惜我猴子屁股坐不住,始终没学会。他爱喝酒,有时劝我两口,我最初对酒的好感就是由此萌发。对我带去的朋友都很热情。都是穷学生,感受都很分明。对我带去的女朋友,更是热情,很喜欢。
我结婚了,第一个孩子是女儿,也是他的第一个曾孙辈。简直是爱得不行,送个小玩具啊,没事逗逗乐啊。记忆最深刻的,倒是我家娘子,常笑谈起他在我家门前小塘中下竹笼或用钓钩捕捉泥鳅。我爷爷很爱玩。捉来的泥鳅就放在我家,教她用泥巴裹了放在柴火灶中烧熟喂小妞妞吃。
那时真是清贫到底了,很少见荤,就这样简单的原味做法,小小的女儿也吃得津津有味。
在家折腾几年,终于无望。我放弃了田园梦,远走,踏踏实实地靠卖血汗挣钱。从此,与爷爷见面相处的机会也就很少了。
但不料,他竟然走了!——可我,为什么竟然如同感受不到呢?!
……
到家已近夜半!
租来的破三轮摩的在土路上蹦蹦哒哒像一只在夜风中滚动的破草帽,村口迎出一群人来,张口喊出我的名字,我便跟他们一路往回走,听他们急切地讲这几天发生的一切。真的没记住多少,只有一句最清楚,病重弥留之际,爷爷在喉咙眼里一直滚动着我的名字。那夜,好像风很静,田野洒满月光,隐隐有虫鸣。我还是那样,内心平静,不知悲喜。
进了院门,一下就热闹起来。很多人。我两岁的小小女儿还坐在堂屋门口的灯光下,看见了我,瞪大眼睛,惊喜地轻声呼唤:爸——!我说不出话,抱抱她,就放下了,随众人迈进了屋内,绕过灵前的供桌,站在棺木的一旁。
我是他等待的最后一人,故而,棺盖还未封钉。揭去遮脸布的他,犹如在安眠。是的,我熟悉的睡觉时的样子,嘴还微微张开。——就在这时,我的眼泪忽然汹涌而出,随即嚎啕大哭起来。我在哭什么呢?我也不知道,反正此刻只有哭,尽情地流泪才是最好受的。
只有哭,但哭不出一个字来。就像夏天的暴雨,如倾似泻。
小小的女儿,怕了。硬扯来 她的妈妈,哭着要拉我起来……
十七年过去了,当年的小小丫头如今已长成大姑娘了。可惜我爷爷无缘得见了。有时想,假如他能活到现在,正好又有一个能陪他下棋的曾孙子在旁,该是多么乐呵的事啊。其实无需多想像,从每年夏天我父亲来与我儿子对弈的欢声大笑中即可窥得。
但岁月不允许我们假设。
离乡十几年,千里之遥,归乡总匆匆,很少为他祭拜、添坟。年过不惑,而我越发重生蔑死了。老奶奶尚安在,每次都要陪她说说话 ,抱抱她。今年年初回老家,对奶奶说,我看看俺爷去。奶奶笑了,说,看他弄啥,死了啥也没有了。
我一笑。 走到村后,远远就看见路边的那一堆坟头了,在无边的青青麦苗地中犹如小小岛礁。近前来,照奶奶言讲的,一一指给儿女辨认:这是老祖宗、老太爷……还有,这个,是你们老太,俺爷。
孩子们微笑着,听得很认真。
我注视着祖坟上的枯干的乱草,很是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转身,说,走吧。
时不时的,还会梦见爷爷生前在县城居住的地方。爷爷在,奶奶在,屋内的幽暗安静的气氛也在。醒来后,总要默然良久。
又时值清明,撰此小文,纪念已久驻天堂的人间过客。愿彼此都安好。也愿在将来见我最后一面的那个人,将我铭记在心,如阳光,如星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