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泌水 于 2018-3-29 20:39 编辑
母亲的娘家在安徽淮北,早年许字我父亲。父亲当了国民党的兵,遭逢变故,流落到河南,举目无亲的境遇,使他想起还有一桩婚姻未了,不抱啥希望去了淮北乡下找母亲。 那个村庄他认识,只是不敢唐突地登门,挑了一户靠村边的人家惴惴地去探问,户主说,陈家那个老姑娘都三十了,提媒的也不少,就是不允口。父亲这才大了胆子进了外爷家。十二年音信全无,猝然见面,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只有相对痛哭而已。外爷说,当兵的都是头挂在裤腰带上过日子,想着你是不在了。来提媒的踏破门槛子,老姑娘死活不应承,愁死个人哪!外婆说,这下好喽,你的人儿你领走吧。
外爷是个识字人,诗书礼仪学了不少,写的一手好字,三乡五里的人家婚丧嫁娶都请他去写对子、掌礼簿、当司仪。说不上书香门第,规矩礼节还是蛮严格的。母亲一手好针线,更有一手好茶饭,他把安徽淮北“焐酱豆”的手艺带来了河南。
焐酱豆的原料是黄豆,取十斤八斤的黄豆放锅里,加水漫过黄豆四指,一直煮到水尽黄豆发胖,捏起应指稀烂为好。采来野麻叶,把麻叶均匀地摊在席子上,上面撒布煮熟的豆子,疏密适宜,最上面覆以黄蒿细枝叶。焐酱豆的地方要在屋内温暖处,不可见风日。冬天需要十日,夏天需要五日,酱豆就焐好了,标准的成色是黄豆链接成薄饼,表面蒙生绿黄色的醭儿,弃去黄蒿和野麻叶,用手把黄豆饼轻轻地搓为个体颗粒。那时候辛香大料是奢侈品,母亲就去野外采来花椒叶、紫苏叶、野藿香叶,小茴香叶作为佐料,添水煮它一大锅。买来一只坛子,滚水烫洗干净,捧起一捧焐好的黄豆放进坛子,再抓一把食盐均匀地撒在黄豆上面,然后再入黄豆,再撒食盐,如此交替,直至黄豆全部装进坛子。把烧滚的佐料水趁烫热倾入坛子里,佐料水一定要超过豆子。找来一块干净棉布蒙在坛子口上,再用绳子扎紧,把坛子放在高处通风朝阳的地方日晒夜露。
曝晒够四五十天的酱豆,母亲开坛查看。我们小孩子很好奇也围过去看,母亲庄重地解开坛口的布块,一股醇香扑面而来。酱豆个个颜色深褐,汁液粘稠,紫红光亮。母亲把酱豆倒出一小碗,金金贵贵地和馍馍一起放进锅里蒸,掀开锅的时候满屋子都是清香。母亲从高处拿下香油瓶子,用筷子伸进瓶子里,猛地抽出,筷子上油珠点点滴滴掉进酱豆碗里,不等调匀,我们已是急不可耐,抓起一个窝头,蘸上酱豆,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每到饭顿时,我家的酱豆香气都能招来邻居就食。河南人对饮食不大讲究,历史上的饥荒战乱总是缠搅在这里,温饱尚且不顾,哪来的心思探究食物的精细。我们这搭人那时根本不知道黄豆还有这样吃法。来我家品尝三两次后,就央求我母亲把酿造技术传授给他们。母亲手把手教他们,紧邻有几家很快就学会了,但他们酿制的酱豆总是没俺家的好吃。有个妯娌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说嫂子,你是黑门儿不把真功夫传给俺吧!母亲笑着说,俗话说省了盐瞎了酱,你舍不得放盐进去,怪不得做的酱豆子有个臭脚丫子味儿。
三年的困难时期,十年的文革动乱,吃饭成了大问题。我家始终有母亲做的酱豆陪伴着,一碟蒜汁,半碗酱豆,不管是红薯还是糠菜窝头,都能把肚子楦饱。后来日子好过了,母亲也老了。耄耋之年的老娘还要时不时做酱豆给我们吃,她说商店里的酱豆不好吃,直不拉脚的咸,屁味也没有。
科技的发展,时空的紧缩,一切传统的东西都受到无情的冲击。尽管人们想返璞归真,追求老时代的各种味道,也是无奈的挣扎。
怀念母亲,怀念母亲的酱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