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闲山静水 于 2018-1-23 09:09 编辑
奶奶不是亲奶奶
我其实是没有奶奶的,不,正确的说,我是没有见过奶奶的。那个年代的人,生命短促。但据说,我有两个亲奶奶,爷爷有两个老婆,这是我童年里唯一惊艳的事,爷爷是个大地主吗?有妻有妾的!后来才知道搞错了,爷爷是开饭店卖烧麦的,都说他烧麦做得精致,色、相、味俱佳,吃客流连往复,生意就好,所以,没了一个老婆不要紧,攒点钱再娶一个,两个奶奶前赴后继,生前并不相见,死后埋在一起。我有时总是无法抑制的猜测她们在地下会不会争风吃醋,那个世界的事儿,不好猜,以我的狭小心胸是无法揣度这一切的,于是,想一会儿我就玩去了,去找我活着的“奶奶”。
“奶奶”不是亲奶奶,这个“奶奶”是捞来的。家有小叔叔,据说长到八九岁的时候,过继给同一大家族的。过继是一件严肃认真的事情,而小叔叔长那么大才过继,对自己的出处非常清楚,这一种继法就比较模糊了,藕断丝连,纵横交错,两家关系反而比以往更加密切,我管那家的“奶奶”叫奶奶,奶奶也很高兴。
奶奶家要比我家有钱多了,我们只有一间狭长的房子,而奶奶有一大座院子。去奶奶家先经过一间压面铺。压面铺的人起得非常早,我们还没清醒,他们就合闸了,轰隆隆响一白天,机器里吐出匀长而柔软的面条,整个屋子雾腾腾的,里面的人也是白糊糊的,除此外不记得什么了,如果他们给过我一碗面条,我可能会记得更多。
过了面铺,是半间小房子,那房子里住着年轻的一对夫妻,论辈份我喊他们姑姑姑父,反正同宗,不出五服。女人我记得叫胖红子,面相黑胖,两条粗粗的黑辫子总搭在身后,我以为她一辈子都会黑胖下去的,可惜很多年后,她在某家公共澡堂里卖票,瘦弱得和前面那家压出来的面条似的,没活多久,忽然就不在人世了。
跑过这两家,就是奶奶家独有的院子,大门缩在短短的胡同里,经常大开着。但我不敢直接跑进去,每次跑到小胡同口,立即放慢步子,蹑手蹑脚走到大门前,两手迅速紧拉门环,确定大门关好了,才敢放声大喊:“奶奶!……”
奶奶家有条大狗,非常不友好,我去了很多次它都装作不认识我,难道它知道我不是奶奶的亲孙女吗?听说狗眼看人低,或许它欺负我和它一样高吧。我拉着铁门环时刻准备着,如果先出来的是狗,隔着大门,它能把我怎样?一般来说,先是狗叫几声,被奶奶训斥后,那狗很不甘心的走后院里去了,奶奶出来,领我绕过门口的水龙头,进到院子里。
院子有两进,前面房子四合,东西两侧有偏房,一间是厨房,是我认为最美好的地方。另一间是奶奶住的房子,除了大炕,她有一柄桃木梳子,经年使用,看上去包了浆似的油润闪亮。奶奶的头发总梳得很光滑,脑后卷个小发髻,黑色的小网兜一罩,没有一丝乱发。我总疑她是个地主婆,她家才是地主。可是奶奶很慈祥,地主婆总是凶恶的,这又让我迷惑不解。
正房当然是小叔叔和小婶婶住了,里面没怎么进去过。而北房狭小,总住着不同的房客,记得住过裁缝,是江苏人,里面老堆着很多的线头布条,做过什么衣服就不清楚了。我惦记着厨房,于是,奶奶就牵我进去,好歹拿出点儿东西来,一把炒豆子或者几片烤馒头,或者还有一小片梨和苹果,春天来了还可以吃到桃子,扁扁的蟠桃,味道好得后来再没有了,一边吃一边听她唠叨。
她总说这辈子没有生儿子,对不起祖上,幸好小叔叔人还好,可小婶婶就很厉害。前面我不知道,关于小婶婶厉害的问题我就不同意,我说小婶婶对我很好,看电影总喜欢带着我去。奶奶就开始撇她瘪瘪的嘴,她嘴里好像早没牙了,在我记忆里她的年纪一直那么大,没老过,也没年轻过,时光在奶奶身上停止了,直到她去世。后来我们祖孙俩意见不统一,奶奶就换话题,说日本人。
日本人打进来的时候,奶奶正当年,可能三十,或者四十,她说大皇兵进驻她的院子,把她吓坏了,听说大皇兵喜欢花姑娘,奶奶哆哆嗦嗦的把绳子都找好了,随时准备挂树上吊死,幸好日本人只是让奶奶做饭而已。
奶奶家院子第二进,是个大大的后院,有一幢小楼,楼下有旱厕,厕所旁边一棵大槐树。后院除了偶尔拴住大狗不要咬人外,向来不住人的,小楼空着,不知为什么,而大槐树又过于茂盛,倒显得后院阴森森的,树上说不定就吊过什么人。那狗见我跑到后院,复又咆哮起来,吓得我赶紧跑了回来。 春天里,后院一定槐花雪白。日本人住的时候,见槐花会不会想起他们家的樱花呢?
日本人的事我就记得奶奶说过这么多,日本人被赶走了,奶奶又说红字号、联字号,这两个号子的人特别能折腾,文斗演成武斗,天下一片大乱,听说大街上流弹乱飞,有事出门要贴着墙根,在屋檐下像燕子李三一样窜过去。奶奶一双小脚,走路固然婀娜,逃命却是很不适宜的,所以她躲在院子里,不敢随便出入,直到岁月太平。
岁月太平后我出生了,可惜我和奶奶相处的日子不是很久,很快我们搬家了,奶奶家的厨房离我越来越远。没有我可以欺负,那条大狗的日子是不是很荒芜呢?奶奶有自己的亲孙子,大概也不会很寂寞吧。
离远了的奶奶,人生到了七十整戛然换片儿,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放学的路上。我们的新家在城东的一片菜地边,我已经有新的生活了,我蹦蹦跳跳跑进巷子口,发现奶奶正坐在巷口的大石头上,神情痴呆,白发在风里凌乱飘飞,口水溢到衣襟上。那种对襟大褂青白色,是我记忆中最整洁的衣衫。我诧异的刚想喊奶奶,奶奶已经灵光闪现,喊出我的小名,这么远的路,已经痴呆了的她是怎么找过来的呢?
后来不久,奶奶躺在棺材里,棺材放在她们家院子门口的水龙头旁边。天,已经渐渐黑上来了,主丧和奔丧的人们在亮如白昼的院子里流水一样往来穿梭,哭哭啼啼,忙忙碌碌,没有人理会棺材里静静的奶奶。我靠着棺材的大头,在昏暗的大门口,一张张烧着纸钱,一点儿都没害怕。如果有人能看到,在白色大蜡烛温暖的红光里,肃发端衣的奶奶坐在棺材上,我倚着奶奶的膝头,像以前厮混的样子,其余的一切喧闹都在远离我们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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