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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卖刀
大梁城有二宝,公孙大娘的剑器杨志的刀。公孙大娘舞剑器不仅在当时惊艳四座,名动八方,即便在千百年的浩荡历史中也颇有一席之地。“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气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当年潦倒文人杜甫的一首《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流传千古蔚为大观,实则让人叹为观止的却是公孙大娘舞剑器的英爽舞姿啊。至于杨志的刀,虽说削铁如泥、吹毛断发,也仅在施耐庵《水浒传》中一笔而过,而且恰逢杨志落魄,穷途潦倒,忍痛卖刀。本来是宝刀赠英雄,苍黄乱世却上演一出英雄卖宝刀,读来不免让人扼腕叹惜。听起来杨志的刀总有些相形见绌。但这些也都是传说,孰优孰劣恐怕谁也不知道。有人说了,那公孙大娘是盛唐的宫廷舞女,杨志是南宋梁山好汉,所属时空各不相同,怎能扯在一起?嗨,逗相声的能逗出关公战秦琼,允许人家狼筋扯到狗腿上;写小说的就不能写出杨志比公孙,弄它个驴唇对马嘴?凑个热闹,凑个热闹。下面就讲一讲公孙大娘和杨志年轻时候发生的荒唐事迹,你们看了可能会吓一跳噢。。。。。。
话说公孙大娘年方二八时,舞技初成,屡在民间献艺,观者如山掌声如潮。不久艺名直达上听,特邀公孙大娘进宫表演,这一演当真“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光寒十九洲”,龙颜不由大悦,御笔亲批“雄妙”二字相赠。公孙由此一炮走红,名动京华,每逢其舞,万人空巷,上门拜师求艺者络绎不绝。其间热闹不必多言,却一不留神,引出一段武林佳话。
其时杨志正当弱冠,父母早亡,留得殷实家底并一柄绝世宝刀,整日间舞枪弄棒,学得一身高超武艺,只是他从小家教甚严,故而为人深沉内敛,一身功夫鲜有人知。他那柄宝刀名为“残月”,刀锋正中有个米粒大的缺口,因铸造师恶其太过锋利,心中不安故意留缺,取“月满则缺”之古训,故名“残月”。杨志将残月视如性命,出入坐卧总佩腰间,与它每日游游荡荡,也过得消遥自在。这一日他忽听街头巷尾都在大谈公孙剑法如何了得,也是爱武心性,不由想到:世间有什么剑法,神妙如斯。仔细打听,晓得是舞女公孙大娘,不免轻视:女子舞剑,花拳秀腿,何足道哉。便不放心上。
这一日适逢上元灯节。上元灯节就是现代的元宵节。正月十五日,道家谓之上元,夜有燃灯之习,故又称为上元节或灯节。古时候的女子一般足不出户,只有在上元灯节这天才可以结伴出去赏花灯、甚而约会,因此上元节也可称为古代的“情人节”。辛弃疾《青玉案 元夕》,“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一句脍炙人口,便是描述上元男女幽会之艳景。这杨志正值青春年华,今夜也腰挎宝刀,携三五好友一来出来赏玩。众人走了半条大街,见游人稀少,暗暗纳闷:上元节一向热闹,怎的今年如此冷清?又走了一趟,瞧见远处张灯结彩,依稀搭个高台,不知谁家摆了个道场,台前人山人海,远远爆出一阵阵喝彩声,宛如雷动。杨志道:“怪不得人少,却跑那里看戏去了。什么好戏如此热闹?”一友人说道:“指不定是公孙大娘舞剑器。除此,恐怕再没比这更热闹了。”杨志不以为然。
说着走到跟前,围人如堵,怎么也挤不进去。灯火耀映,高台上形同白昼,见有一妙龄女郎,手持长剑,身形闪动,左刺右削,招式之间宛如行云流水,一袭红色长裙兼身上数条彩绦,在空中飘来忽去,仿如散花天女,间或剑光乍动,凛冽赛霜雪,刺人心中,顿起丝丝凉意。周围的灯笼被剑风轻摇,在高台上映出无数暗影晃动,不由让人双目迷离。那女子身形辗转腾跃,越舞越快,如一团色彩中夹杂一丝银线,形神缥缈,看似很远,又似很近,趁着远处的夜幕,说不出的神秘瑰丽。观者无不屏气息声,只有舞者脚下点踏高台之声,“噔噔”作响,竟似暗合鼓点,一声声敲在观者心头,让人不敢妄动。忽听一声娇喝,彩团倏而爆开,数条丝绦向四面飞去,正中有一道银光如闪电般倏忽冲天而上,在夜幕中明灭闪亮,上到数丈高处一个翻转,在黑碜碜的夜幕中反射出一片寒光,似乎携风带雨,夹杂千万云雷,以摧城之势向台上女子沉沉下落,观者如临天堕,齐声惊呼。惊声未绝,台上丝绦复又飘然回拢,如五色游龙盘旋飞舞,将女子团团包围,那道银光尽落其中。这一时,观者无不瞠目结舌,一颗颗心肝尽皆提到了嗓子口。忽听“嗙”的一声锣响,丝绦尽皆飘落,高台中心,那少女仰面挺立,剑尖没口寸余,竟被银牙牢牢咬住,三尺多的剑身在上微微颤动。周围一片呼声,观者那一颗颗心肝也都扑通扑通落下。再看台上,人也妖娆,剑也明亮。不知何时,猛的掌声雷动,良久不绝。
这一场舞直看得杨志惊心动魄,目眩神驰,等到掌声想起,不由也举手来拍,忽觉掌心潮湿,竟是渗出一片冷汗。友人赞道:“公孙大娘,名不虚传。”杨志暗暗一惊,点头称是。至此,围观人群方才散去,三三两两看花灯了。杨志眼看公孙下台被一簇人蜂拥而去,心有所思,向旁人打听了公孙住所,也不再看花灯,草草告别朋友,手握残月独自去了。
杨志回到家中,将残月宝刀解下藏在秘处,心想:“她本是个女流,再仰仗宝刀犀利,更是胜之不武。”找出一把普通腰刀带上。匆匆吃些饭菜,约莫等到将近子时,戴上蒙面,换出一套夜行衣,脚下换上薄履快靴,绕过仆人耳目,直冲公孙大娘住所而来。此时已近半夜,路上几无行人,杨志脚下飞快,左窜右拐,不一时就到了公孙大院。
杨志一个翻身,伏在墙头,趁着月色看院内也不甚大,没有亭台也无花草,只有一个数丈方圆的校场,心想:果然与寻常人家不同,这么是她练功所在。看院南侧一座大屋,旁边座落数间耳房,正要翻身下去,忽自语道:“她一个女子,我深夜入屋大是不妥。”抠下墙头石子,右指轻弹,“嗤”的一声穿破大屋窗纸,“嗒”的落在地上。待了片刻,屋内毫无动静,不由寻思:莫非她不在此屋?身子微微站起。屋门忽“砰”的推开,一人身形矫健,燕子般在地上轻轻一点,已然跃在校场当中,面向杨志藏身之处,怒喝道:“何方蟊贼,竟敢来此撒野?!”杨志定睛看去,依稀是晚间舞剑的公孙大娘,因换了一身杏色便装,更显得英姿飒爽,暗暗赞道:“好聪明的女子。方才在屋里不动声色,只为观察我藏身所在。”当下也不多言,嘿嘿一笑道:“拿你的剑来!”公孙手腕一转,手中便多了一支长剑,横在胸前——也不知她藏在哪里。杨志啧啧数声,喝道:“看刀!”一个大鹏展翅,居高临下,向公孙大娘劈去。
公孙大娘只觉夜色中银光一闪,一柄长刀已当面扑来,骂道:“斯贼可恶!”举剑来拨,腰身细软轻巧巧一个转身,避过刀锋,手腕轻晃,那剑竟弯出个一个弧度,出其不意刺向杨志左肋。杨志一惊提刀后跃,但见公孙手中长剑乱颤,翁翁作响,却原来是柄软剑,不由更加诧异。两人四目对视,公孙忽地一剑直撩杨志面门,杨志嘿嘿笑道:“想见我真面目,却看有没这个本事。”抖擞精神,出刀之时大开大合,刀刀直砍向公孙软剑。使用软剑全靠一个“巧”字,拨、挑、点、划、刺、晃,与人拆招最忌以硬碰硬。公孙使软剑一方面得益于她的飘逸纯熟的舞技,另一面与她轻灵机巧的心性也相得益彰,但究竟尙欠火候,也缺乏临战经验,与杨志这样的高手相交,弊端便暴露无遗。公孙大娘手中软剑闪烁躲移,数次抢攻,却总被杨志轻松化解,十数招后便已捉肘见襟,心中急躁,软剑挥得哗啦啦一片烂响,杨志看得暗笑,心想:“你的剑法虽然不错,但终究不比舞技。”觑得公孙一个不备,刀背猛拍剑身,软剑被震得哐啷颤动,公孙几乎拿捏不住,杨志趁机刀尖轻挑,竟将软剑直直挑上天去。公孙发恨,骂道:“贼人竟敢如此?”银牙一咬,顾不得发丝散乱,出拳意欲再斗。杨志一个鹞子翻身跳出圈外,笑道:“姑娘好剑法!这次你还能用嘴接住剑么?”公孙被他这一嘲笑,羞怒交加,正要直扑而来,杨志一个起跃,早跳到墙外了。
公孙大娘受了这没来由的羞辱,心中气恼,待稍稍安定,左右寻思却又想不出来人是谁,那种郁闷可想而知。也是少女心性,憋了一会,怕那人再来,枕剑和衣而眠。
第二日,公孙大娘起得甚晚。刚一起床,便有仆人递来请贴,却是有人请她出场,落款写了二字:杨志。自从她声名鹊起后,前来邀请演出的达官贵人不知有多少,杨志之名却从未听说,公孙大娘只当寻常表演,不以为意,安排日期点头答应。原来,杨志那晚看罢公孙舞剑,心中十分佩服,想她剑法也该不错,顿生争强之心,故而半夜前去比武。比武之后,好胜之心是没有了,但想公孙大娘的聪明灵巧,以及落败时刻的楚楚可怜,心中反生出了无限爱慕。故而请她演出,借以亲近。
自此,杨志屡借家宴之名相邀公孙,并对她厚待有加,每来必有有贵礼相赠;除此之外,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只是杨志看公孙为人素来冷艳,矜持自重,也不敢轻举妄动。以公孙的聪明才智,言谈举止间也知杨志心意,但她名动京城,身边素来不乏王孙子弟、轻薄浮浪之徒,对这类人她表面逢迎,心实厌之;二来因她本身是个女中豪杰,因此心中更歆羡那些豪侠磊落的大英雄;杨志对他以礼相待,表面温文儒雅,虽不象个花花公子,但离她心目中的磊落男子也相差甚远,因此她对杨志的感觉也只平平。
一日公孙大娘在杨志家一舞完毕,观者如痴如醉,掌声如潮。有人赞道:“公孙剑器,天下一绝,真让人大开眼界。”另一人道:“我看当年的独孤九剑,也不过如此。”众人只拿好话来赞扬公孙,公孙作揖致谢。忽然有人对杨志道:“杨兄,公孙剑法比杨兄的刀法如何?我看这大梁城从此有双绝——公孙剑器杨家刀,这个说法倒是如何?”众人哄声相应。公孙半信半疑,将杨志仔细打量,暗想:“原来他也是习武之辈,倒是我走眼,看他模样,未必了得。”杨志应道:“谬奖,谬奖,兄弟那一点微末道行,与公孙小姐提鞋也是不配。”院角忽有一个老者起身道:“杨兄弟太是过谦。公孙剑器,不过是耍玩的把戏,登台献艺尚可,但若比杨家刀法,自然多有不及。再加上杨兄腰间的残月宝刀,公孙剑术更是望尘莫及。”公孙听他厚此薄彼,脸色一沉,心中气恼。老者颔下留一把羊须,顶个酒糟鼻,一脸狂狷之相,嘬了一口酒继续道:“江湖百晓生,岂敢妄言?诸位不信,二人即可现场比试。”立时有人起哄,也有人道:“百老先生品鉴,一言千金,岂有戏言?”百晓生朝公孙嘿嘿一笑,公孙冷哼一声,远眺天边浮云,并无理会。
也是少年争强的心性,当夜,公孙越想越气——自她一舞成名,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般,受人追捧,今日被人鄙薄,自然不忿。眼看天已入夜,在闺房内换了身夜行衣,面蒙黑巾,背负长剑,临到门口,忽想起一事,从桌上果盘中捏出一个核桃,放入袖袋。出门施展夜行术,沿着小巷,不多时来到杨家院前。
公孙正欲翻墙而入,忽听院内杨志笑道:“百老先生慢行,兄弟恕不远送。”公孙急忙窝在墙根,门内传来百晓生得含混应答。顷刻院门吱呀,百晓生被一随人扶出,脚下蹒跚,醉态毕露。公孙不看则已,一看怒气更盛,心想:死老头,活该你今夜碰到我,今日就让你见识见识“玩耍的把戏”。待杨家大门关闭,主仆两人行得数十步,从腰间模出把一寸来长,形如玩具般的一柄短剑,急速甩出,短剑悄然无息划出一道圆弧,在二人身前一绕,又倏的飞了回来。听得百晓生“哎呀”一声叫喊,随人急问道:“老爷,怎么了?”百晓生嚷嚷数声,随人一顿扶他走开。公孙将短剑收在手中,借着月光,看剑身沾有数根胡须,“叽”的一笑,听杨家院内无人,翻身上墙。原来公孙用飞剑削去百晓生的胡须,百晓生已然沉醉,随人在夜色中也看不分明,二人浑不知晓。
公孙自知杨志住所。她蹲在墙头,取出核桃放入口中,心想:“我若直入卧室,也太不成体统。”忽想起那夜黑衣人以石子引她出屋,现学现卖,在墙头抠下一颗石子,弹入杨志房间。杨志正欲宽衣,忽见石子穿纸而入,坠在地上哒哒乱蹦,略一惊疑,暗道:“谁家小儿,如此大胆?却不知我是这一道的祖宗。”仗着艺高人胆大,并不观测外间虚实,抽出残月宝刀,推门而出。
公孙蹲在墙头看得分明,冲着杨志喊道:“杨志,听说你家传残月宝刀十分厉害,兄弟特来讨教讨教。”看官须知,公孙此行只为考教杨志武功,却不说杨志刀法厉害反赞他宝刀,乃是不愿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这也是女孩家心性。杨志听来人话音含混,分辨不出是谁,却也晓得来意,心中放宽,往前数步道:“承兄弟看得起,不辞辛苦半夜来此考教,杨志不敢不奉陪。只是既知杨志宝刀厉害,待会伤得兄弟兵刃,却不要埋怨。”公孙哪有心思听他罗嗦,看他又向墙根靠前数步,从后背拔出长剑,飞身而下一剑刺去。
杨志看她来得凶恶,心想:此人怎得如此无礼?手腕微转,刀背搭着剑身,轻轻划出一个弧,嗤啦啦冒出数点火星,将剑反压在下,刀尖猛然上挑,撩向公孙小腹。公孙身在半空,剑身在刀背重重一拍,借此弹力,跃在杨志身后,脚下尚未站稳,听得背后风声,杨志一个后踢已然袭来,侧身闪过。杨志不再追击,转身道:“甚好!”眼看公孙手中青钢剑湛明雪亮,又道:“好剑。你我兵刃不相交锋便是了。”说到这里有看官可要纳闷了——公孙前番使得是柄软剑,今番怎有变成青钢剑了?看官须知,公孙以剑为生,自小精习各种剑法,上次与杨志交手失利后,虽不知对方是谁,却自知软剑功夫尙欠火候,不足与高手为敌,今夜有备而来,故而换了一柄青钢宝剑。
公孙并不领情,口中轻哼,一个长虹贯日复与杨志纠缠一起。杨志怜她宝剑,攻拆十数合,出手从容,却始终不以刀锋隔挡。公孙又惊又奇,惊得是杨志刀法果然精湛,奇得是这刀法居然有几分熟悉。公孙越战越处下风,眼看再过几招就要落败,忽然气急败坏大喝一声道:“原来是你!”杨志奇道:“什么?”见对方剑法突变,改轻灵为辛辣,剑气纵横,嗤嗤之声不绝于耳,拼命般招招取向要害,杨志数次险被刺中,怒道:“你不要命了?”出手更不留情,残月宝刀泼风般舞开,嗖嗖嗖连攻三刀,公孙被逼退三步,不及整暇,青钢剑已被大力挑飞,杨志又一刀刺来,公孙挡无可挡,不由惊叫。眼看刀尖已刺到公孙肋前,杨志忽然调转刀头,用刀柄在她肋下轻轻一点,公孙吃痛尚未来得及喊叫,忽见一张大手疾疾抓向蒙面,大是惊骇,急躲不及,已被撩起蒙巾下角。杨志冷哼一声,道:“我到要看。。。。。。”眼看得手,蒙巾下突然射出一个物件,直扑面门,惊慌失色,撒手后翻。公孙得空飞身上墙,杨志将那物件看得分明,却是个核桃——原是公孙口中那颗,被她情急之下一口吐出。杨志又好气又好笑,道:“这算什么暗器?”公孙应道:“再看这个!”扬手一甩,一柄短剑如电射去,杨志听得话音微微一愣,宝刀一挥,短剑应声而断。公孙见了暗暗吃惊,跃身下墙,嗒嗒嗒跑得数步,忽听墙内杨志喊道:“这是谁的?”伴随割风裂气之声,一柄宝剑飞出院墙,倏得插在公孙脚前,剑身轻颤。公孙气极,拔剑跺脚而去。
杨志在院内回味来人言谈,“再看这个”四字清清楚楚,竟是女儿之声,很觉熟悉。想起来人身形,猛地一惊,想:“莫非是她?难道她知我身份,故来寻仇?”看官须知,杨志功夫高出公孙甚多,眼光自然更加犀利,为何二人再次交手,反没能从招式中看穿公孙身份?只因公孙前番使用软剑,此次换为青钢宝剑,两种剑法大为不同。因此,公孙发觉前次来人是杨志,而杨志不知此人正是公孙。杨志心中纵然惊疑,却也不敢确定,也是他素来心胸豁达,虽当此事没有发生一般。
话说公孙一路暗骂:你个死杨志,臭杨志。上次居然是你,没来由将我侮辱,今番又挑我宝剑,伤我下肋。心中又气又怜,气的是杨志屡次戏弄于她,怜的是自己学艺不精,徒惹人笑,待到家中已然泪流满面——她却不想,上次杨志挑衅,固然无礼,这次却是她主动找上门来,说到底也是自取其辱。她在卧室解下衣衫,见肋下铜钱大小的一块肌肤青黑发紫,痛恨之余,又泛起丝丝羞涩,似乎不是杨志拿刀柄在那里一点,而是拿手在她肋下摸了一般,脸上不禁升起一片潮红。再想杨志刀法精奇又是佩服又是怖惊,自己远非对手,于是反复思量定下一计,必欲羞辱杨志而后快之。
过得半月,杨志复请公孙去杨家家宴登场献艺。公孙欣然应约,其时,杨家邀了无数亲朋及大梁名流雅士,可谓宾客满堂,名士云集。公孙一入杨家,便将俏脸笑得如花灿烂,杨志迎道:“多谢公孙小姐赏光。。。。。。”话未说完,公孙伸出一指在他唇前略微一按,双目流转,目光在杨志面上缓缓流过,微微笑道:“杨兄,何必。。。”闪身而入更无别话。杨志被这一撩拨,喜出望外,暗想:我一番苦心,终不曾白费,看这模样,那晚来人也不应是她。
公孙大娘登台舞剑,杨志今日始得佳人青睐,在台下心猿意马,早不知想到哪里去了,余人看的如痴如醉。公孙甫一演完,有家仆手捧红漆木盘,盘上覆一个红绸,匆匆走到台上,单腿跪在公孙面前将红绸拉下,木盘中赫然放着一枚龙眼大的珍珠。公孙点头微笑,杨志看她娇艳万方,心中一荡,起身拜道:“公孙舞剑,神乎其技,愚兄不胜欣羡。今日奉送薄礼一份,但求与小姐永结同好,万望公孙笑纳。”此言好比当众求爱,引得满座哗然,一时有人鼓掌有人喝彩。
公孙大娘也被弄得一脸臊气,心中砰砰直跳,暗想:我撩拨他,只为冷不防给他个难堪,这个憨货竟说出这种话来。在台上将俏脸一绷,把珍珠拿起看了一眼,冷冷道:“杨兄既然送我,那我就收下。只是,这样的珍珠也不算什么好玩意。”忽然电光一闪,举剑将珍珠劈成两半。观者齐声惊呼翘舌不下,那龙眼大的珍珠虽非世间奇珍,好歹也价值千金,竟被她如此生生毁去,早有些财迷在台下连声哀叹。杨志一时也被惊呆,不及细想,见公孙从腰间解下一物,冷冷道:“这是上等的蓝田羊脂玉,比杨兄的珍珠价值若何?”扬手抛入杨志怀中道:“送我一颗珍珠,就想与我交好?哼,我送杨兄这块玉佩,望杨兄以后勿再纠缠——你我情意从此两绝。”杨志一怔,那块蓝田玉从怀中跌落,身旁有人拣起看了又看,低声道:“果真是块上等蓝田羊脂玉。”此言更让众人一震,眼看场面尴尬,只敢叹息不便声言,心中均念道:“那玉又何止万金?纵然杨志唐突佳人,公孙姑娘又何必如此?哎~杨兄弟这次可丢大人喽。”
杨志心中急转,一来想自己是否太过唐突,二来也又疑那夜来人确是公孙;倘若果真如此,那他自以为合该受此一辱。也是他素来稳重深沉,这般一想,反而平静下来,面上不动声色,抱拳致歉道:“想是那珠子公孙姑娘不大喜欢。却不知姑娘喜欢什么?”公孙听他语气平缓,仿佛若无其事,更加恼怒,暗想:“他这么说,真是自找苦吃。不如我言语挤兑,让他再栽个大面子。”面色一缓,道:“杨公子欲与本姑娘交好,那也不难。东海的珠母,西藏的舍利,南山的龙珠,北极的冰魄,这四件人间奇宝,杨公子若能找到任意一个,或可得公孙姑娘一睐。”话语未落引起嘘声一片,杨志又是一怔。有人道:“东海珠母,西藏舍利,虽说世间绝少,但好歹还有人见过;南山龙珠,北极冰魄,恐怕只是传说中的东西,又去哪里找得?”有数人大声质问道:“公孙姑娘,你这不明摆着难为人么?”公孙置若罔闻,俏脸一冷,穿过众人扬长而去。
一众人有的叹息,有的幸灾乐祸,有的在心中将公孙暗暗大骂,看公孙离去,围在杨志身前宽言相劝,只因场面尴尬,说了一二句便各自匆匆告别。杨志面色凝重,家仆也不敢声言,任他默默呆了半晌。
回到家中公孙大感畅快,想起杨志的尴尬情形,乐不可支。过得数日,也不闻杨志音讯,眼见此事传得全城皆知,沸沸扬扬,街头巷尾都拿杨志为笑柄。公孙更是洋洋得意,过得月余暗中派人到杨家察看,得知杨家闭门数日,杨志本人当夜打了包裹不知哪里去了,从此杳无音讯。街头传言,都说杨志自感无颜,趁夜远走它乡。公孙听了,忽觉得怅然,想杨志武艺实在可佩,言谈举止也不失丈夫所为,亦觉自己过份,一时心中对他反而充满歉意。虽说如此,却也无可奈何。
眨眼间匆匆数月,已至重阳。五月是整个热天的开端,故端午节又叫“五月端”。传说当日鬼魅魍魉开始猖獗,会给小孩子带来灾难,必须在这天为孩子消灾防毒。因此家家户户悬钟馗像,挂艾叶菖蒲,吃粽子,饮雄黄酒等等辟邪乞福,百姓当天也会举行很多活动,如搭台义演,赛龙舟等等,直至正午。这日的大梁城自然也要热闹一番。
就在大梁城最热闹之地,某富家邀公孙当街义演。台下黑压压无数人头攒动,全城百姓,争相来看。公孙今日也装扮的格外英爽,一身粉色长裙,数条五彩长练一头披肩一头拖地,三万青丝挽成高髻,青钢宝剑脱鞘而出,剑尖朝上被在身后。好像下凡的潇湘仙子,擂鼓鸣金的梁红玉再世。
公孙舞得一曲,摆出一个俊朗造型,台下欢声雷动,纷纷要她再演。忽有黑衣男子飞跃上台,身形潇洒,向台下作了个四方揖,转身对公孙道:“登台打扰,还请公孙姑娘恕罪。在下受朋友之托,特送东海珠母献与姑娘。那朋友让在下转告姑娘:辗转万里,风霜百日,但求姑娘展颜一笑。”说罢从袖中掏出一个红布包,递在公孙面前。公孙愣了半晌,忽听台下有人高声叫道:“你那朋友是不是杨志?”有人奇道:“杨志?他不是没脸在大梁混了么?难道那小子真的找到了东海珠母?”有人道:“东海珠母啊,了不得,了不得。”观者都觉此事匪夷所思,议论纷纷。公孙呆呆看了那人,问道:“是他么?”来人沉声道:“是与不是,姑娘心中自然知道。朋友还有一言转告:以往得罪之处,还望姑娘海涵。”将手中红包微微上举道:“请姑娘收下。”公孙喃喃自语:“当初我难为他也只为解气,想不到啊,他居然当真。东海珠母,找来谈何容易。哎。。。”台下有人道:“杨志一片痴心,公孙姑娘还是收下吧。”周围的人纷纷起哄,异口同声道:“是啊,是啊。”呼声一阵高过一阵。公孙一时无法,将红包接下道:“杨志他在哪里?”见来人不言,顿一顿又问道:“他还好吧?”那人轻轻散散抱拳一笑道:“告辞!”翻身下台。公孙看他钻入人群,向远处一人遥遥打个手势,那人头戴范阳斗笠,看不清容貌,身形略有削瘦,像是杨志,腰间却无挎刀。二人汇合沿街远去。公孙翘望良久,打开红包,却见一枚鸡蛋大小的珍珠,周边吸附数只豌豆般的小珍珠,想来那颗大珍珠正是人间奇宝——东海珠母。
当夜,公孙提了壶上等雄黄酒,带着北海珠母,独自来到杨家,叩门而入。家人看清楚是公孙,也不问来意,直接引入客厅。客厅有三人正在喝酒谈话,分别是白日登台的黑衣人,被她戏弄的百晓生,另一个正是杨志,只是比之以前消瘦很多。三人看她进来,本来正在畅谈,立时鸦雀无声。黑衣人不动声色,杨志向她略一点头,百晓生呆了一呆,然后继续喝酒。公孙一怔,在桌前坐下,一言不发,自斟自饮起来。
公孙忽见百晓生胡须已长出了寸许,忍不住“噗哧”一笑,三人齐向她望来,看她笑容可爱,不禁莞儿,就此打破沉寂。公孙因问道:“杨志,你这珠母从何而来?”杨志左右回顾,微微笑道:“东海桃花岛。”说完拍拍黑衣人的肩膀道:“若非这位恩人,杨志纵然得到珠母,恐怕也得搭上性命——东海黄药师,果然厉害。”黑衣人面向公孙,淡淡的点头致意道:“若无残月宝刀,纵有十个在下,也难成其事。”仅这么一言半语,公孙也知杨志此番必然经历千辛万苦,再看杨志形容消瘦,与以往雄伟身姿大不相同,腰间宝刀却已不见,心有所感,沉思良久叹了一口气,恰逢杨志也正向她望来,二人目光碰撞,旋即错开,心中各自有话,却都不知如何开口。百晓生一阵干咳,黑衣人只顾自饮。公孙略觉尴尬,取出装珠母的布包握在手中,踌躇半晌,又放了回去,将雄黄酒放在桌上,起身道:“诸位慢饮,小女告辞。”杨志抬头欲言又止,公孙走到门前,却将脚步放慢,忽听百晓生笑道:“公孙姑娘,杨兄弟已将珠母寻来,姑娘怎么说?”公孙一急,拔脚跑去。
过得一个时辰,百晓生从杨志家醉醺醺而出,拐过巷口,猛见公孙正在墙下抱臂徘徊,吃惊道:“公孙姑娘,缘何在此?”公孙向他一笑。二人遂发生如下对话。
“百老前辈,杨志是怎么得到珠母的?”
“这个,碰巧我不知道。”
“那,他的宝刀怎又是怎么回事?”
“哎呀,这个,我怎么也不知道?”
“那个黑衣人又是谁?”
“呀,这个么,我竟然还不知道。”
“嘿嘿,江湖百晓生,原来百无一晓。不过,以上的问题我倒能猜得大概,说来你且听听。”
“哦?小姑娘说来听听~”
“那东海珠母,想来原是黄药师所有,杨志不知从何处打听得来,赶赴桃花岛与他讨要。珠母是世间奇珍,想那黄药师又性情孤高,自不会给。”
“恩,继续讲。”
“杨志讨珠不成,情急之下与之交手,自然讨不了多少便宜,被黄药师所伤,却不知为何,为黑衣人所救。”
“哈哈,有理,有理。”
“也不知黑衣人与杨志使得什么手段,说服黄药师——以黄药师的脾气,想来两人用强是不行的;那黑衣人与黄药师本就有交情,也说不定——残月宝刀名传天下,若用宝刀换取珠母,如此交易,黄药师未必不肯。只是将家传宝刀拱手于人,杨志心中想必十分痛惜。哎~”
“恩,当然痛惜。老朽却不知杨兄弟为什么舍得?”
“咳,咳,只是那黑衣人。。。。。。小女子却猜不出来。老爷子可否猜上一猜?”
“这个吗,呵呵。老朽初见他时也觉诧异,如此异人我百晓生竟想不出他是谁。今夜看来。。。除了当年的逍遥二仙,明教光明左使杨逍之外,当今武林再也无人有此风范。”
“恩,原来如此。嘻嘻,多谢老爷子,小女子就此拜别。”
“且慢,姑娘这就走了?”
“老爷子还待怎样?”
“还是那一句:杨志已将那珠母寻来,姑娘如何是好?”
“恩。。。老爷子,你的胡子被人削短,却又如何是好?哈哈哈哈。。。。。”
百晓生微微一怔,恍然悟到是公孙将他胡须削掉,一时哭笑不得,两人对话就此结束。公孙掩唇一笑,暗想:我怎么对待杨志,与你何干?脑中不禁浮起杨志身影,心中再无犹豫,拔步迈向杨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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