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云在眉梢 于 2017-6-8 09:21 编辑
小时候过年,最让我难忘的是杀年猪。那时祖国山河一片穷,川北山区自然也是穷得叮当响。穷归穷,每到腊月,家家户户总要杀过年猪。
乡下人养猪并不讨巧,非得把年猪养得硕大无比不可,几乎肥硕到要成精的模样才肯杀。我母亲也是养猪能手,留到腊月待杀的年猪横卧在猪圈里,象一头小牛,惹得村里来帮忙的人惊叹:天老爷!这家伙得有五六百斤吧!
村里唯一的杀猪匠怀叔叼着烟,低着秃顶的脑袋,眯着小眼睛,绕猪圈打量了一番,经验十足地说:嗯,确实不小!六百斤没得,估计有五百斤左右!
父亲和几个手持扁担绳索的壮汉准备牵猪出圈,怀叔则回到院坝里磨刀霍霍。此时,几条宽木板凳已并排摆放在院坝中央。院坝边临时垒起的灶上,母亲和姐姐早已烧上一大锅冒着热气的开水。这种热闹左邻右舍的孩子是不会错过的,都纷纷跑来围观。
年猪本能地感受到威胁,任凭怎么驱赶,它凭借自己健硕的身体在圈里怒吼着,转着圈跑,不肯出圈。有人瞅准机会抛出绳子套住了它的脑袋,然后拼命往外拉,有人用竹帮抽打猪屁股驱赶,更有大胆者跳进猪圈,不顾被溅一身猪粪或被猪咬的风险,一把揪住猪耳朵使劲往外扯。有人在喊使劲,有人在喊小心,有人在大笑,人们的喜悦与好奇淹没了猪的嚎叫。
当大人们欢声笑语忙活时,我总是远远地望着,心情复杂。城里的小孩断然不懂这份心情,大人虽懂吃肉的喜悦,也知我的恐惧,却都不知我的难过。
对于养猪,最属母亲操劳,每天忙完农活,她都要打猪草,切猪草,煮猪食,喂猪等,我只是帮忙打打下手。我特别喜欢喂猪,一瓢猪食倒进猪槽,猪儿都轰地冲过来抢食。看它们狼吞虎咽,嗷嗷争抢,一槽耳朵甩得翻飞,我就开心得不得了。
盼望着盼望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猪儿就真的长大了,长肥了,却要被杀了!我会忍不住冲母亲嚷道:不要杀猪儿!不要杀猪儿!
帮忙的人就会笑得更起劲:嘿!你这娃儿才是!猪儿肥了,不杀了吃肉用来看的嗦?不杀,你过年没肉吃啷个办呢?母亲过来一把拉开我,安慰说,你就在屋里做作业,晚上妈“煎血皮”给你吃。于是我待在屋里,听猪一路嚎叫着被人从猪圈拉到院坝里,想到朝夕相伴的猪儿要被杀了,哪有心思做作业,又忍不住跑出去看。 院坝里,被粗大绳索牵引的年猪一见并排的长板凳和冒着热气的开水,昂地一声大叫,挣脱后就开跑。大人们惊呼:全都让开!小心被猪咬!所有小孩立刻跳到街沿上。大人们满院一番大追逐,累得气喘吁吁,才把年猪五花大绑地按倒在板凳上。有勒住脖子,有揪住耳朵,有逮住后腿,又拧着尾巴,将肥硕的年猪死死压着,然后冲杀猪匠喊:快点!快点!
这时,怀叔已将杀猪刀磨得亮闪闪的,围上了黑油油的塑料长围腰。他不慌不忙,用手指将飘散在额前的几缕头发捋到脑后,那一大片秃顶也亮闪闪的。大人们似乎很敬重他,我却一点也不喜欢他,心里甚至暗暗恨这凶狠的秃子!
准备妥当,他猛抽了几口烟,按猪的人着急了:你先把烟灭了嘛!等会再抽行不行?
杀猪匠瞟了一眼,慢吞吞地说:急啥?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杀猪的不急,按猪的倒急嗦!有看闹热的回道:那是哦,你杀猪没人家按猪的人费劲噻!
杀猪匠吐了烟屁股,傲气地说:你把杀猪说得这么轻巧?那请我来干啥?你来杀了就是噻!然后大吼一声:其他人都离远点!只见他快步来到猪脑后,左手一把搂住猪下巴,充分暴露出猪的颈项,又喊了一句:都按紧哈!话音刚落,他右手那把闪亮的尖刀连手柄都已没入年猪的喉咙。
随着众人的一声哎呀,年猪被捂住的嘴中发出的唔唔凄切声,刀抽出时,猪血顺着刀切开的长口子喷涌而出,洒落在地上的面盆里。年猪蹬腿挣扎,呜咽不止,慢慢地,它不再挣扎,声音停止,血已近放干。这时,按猪的人才松了一口气,慢慢松手。
母亲小心翼翼地端着满满一盆猪血进了厨房,杀猪匠已经换刀,取了猪的白色“蹄筋”放入自己的腰包后,开始起给猪皮层充气,淋开水烫毛等。
当我从眼前惊心动魄的情景中回过神来,年猪不见了,猪头已祭献,街沿上的大案板上,已是一块块,一条条的红白猪肉。而厨房里,猪肝猪心等东西已切成片或丝,等待入锅。
很快,灯已点燃,酒已温热,菜已上桌,父亲和劳累的大人们团团围坐,祝福声中,开始吃一年一度的“刨汤”。
火苗通红的灶门前,我已释然,正开心地往灶里加柴。母亲则手脚麻利地将猪血和面粉搅匀,摊了一锅又一锅的血皮在簸箕里已堆得老高。我照例得到一碗埋了很多肉块的白米饭,偷偷地在灶台后面吃了,没让父亲看见。
饭后,众人散去,父亲则连夜将切成长方形的猪肉全部抹一层盐巴,腌入大木桶中。待几日后,估摸盐已渗入,取出来给每块穿上篾绳,小心地将其一块块悬挂在堂屋的横梁上。这就是乡下人一年的荤菜,川北人叫它“刀菜”。自家人平时一般不容易得到吃,只在有客来,或有事请人帮忙等重要时刻,才取一点来做菜。
若干年后,我行走论坛,每当自己一贴同时发在多个版块,我就想起小时候春节里走亲戚,没有别的礼物,就拎着一块刀菜晃晃悠悠出门,在大姑家好吃好玩十天半月后,临走时大姑又客气地将刀菜还给我,我又拎着刀菜到二姑家,白吃白喝多天后回家,手中还拎着那块刀菜一路晃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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