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躁的语境让文学的存在显得越来越虚无,文字的浓度在当下被稀释到令人吃惊的程度,“文学改变现实”当然只是荒唐的梦呓,然而有品格的作者对此不会轻易去撒娇抱怨,也不会轻易去随波逐流,文学依旧需要执著的守夜人,他们要放下傲慢和偏见,要竖起耳朵去倾听来自黑夜的虫鸣和风吟,——当然这些话只能是谦卑的作者说给自己听,在这个习惯叛逆、习惯宣传个性的时代,一切教唆都难免令人生厌。
然而那些叛逆和个性是实实在在的叛逆和个性吗?也许同样只是追随和跟风。从多数人乏善可陈的表现来看,他们的所谓独立思考,往往只是徒有其名,其实他们无时无刻都在遭受各种影响的侵袭,而他们的行动,不过是对发生而产生的惯性反应结果,这些反应产生的根本原因并非是出于自觉,只是由潜意识里所隐藏的他人经验的秘密指引而进行的盲目活动。所以自诩勇敢可以接受,自诩独立却让人困惑。
针对独立思考的命题,我曾经长期陷于苦恼,我搞不清楚咖啡和大蒜哪个更有意义。近两年对文坛的所见所闻,让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怀疑文学的独立性和存在感:如果文学只能用来满足于孤芳自赏的私人订制,满足于附庸风雅的点缀,满足于猎奇和意淫,满足于迎合大众的情绪发泄,那么又有谁会去真正在乎它有多少含金量,又何必为它的格调是否高尚或者下流而耿耿于怀?我开始茫然,开始感到我被自己钟爱的事业愚弄,感到我的精神家园被现实语境强拆了,于是忽然失去了创作的冲动。这种萎靡一直持续到2013年岁末。感谢时间的及时提醒,它提醒着我一切都已经刻不容缓,我必须让自己重新振作起来,去重建我的写作思路,去计划一下在接下来的岁月里该如何面对自己,面对写作。
首先我要让自己确信,我的写作是有意义的。我的文字并非是无病呻吟,并非是插科打诨,我在尽力贡献出自己的观察和思考,——我不敢保证这种思考的原汁原味,但我的确在为此努力,并且很乐于分享给大家。那么这些思考的过程已经是一种收获,至于是否有人愿意去在乎我的思考,或者是否会嘲笑我的思考,我不应该去关心这些,——我相信这种心态对写作是有益的。我发现做到这一点其实并不困难,此前我只是沉浸于自己制造的悲情陷阱里不愿自拔而已。
接下来我要做的是具体操作问题,如何让文字更好地体现出审美的愉悦性,如何让文字的呈现姿态更加动人,从而展现它应有的力度和温度,深度和广度。这个问题和前一个问题并不矛盾,因为我只是试图改变自我,而并非是去迎合世界。
多年的阅读训练和写作训练让我至少熟悉五十八种写作技诀,并且能够很轻松地把各种技巧转化、融入到我的语言体系中去,这个已经可以让我自豪了,——如果我习惯于满足的话。但显然不是,事实是我对自己几乎固定化的写作模式已经感到了某种程度的厌倦,有时候甚至相当厌倦:我还需要通过反复的炫技来证明文字的优秀吗?这些炫技除了给读者制造阅读障碍之外,除了增加他们的不耐烦之外,还有多大价值?我能不能老老实实地讲一个故事?这一点尤其让我感到恐惧,——我懂得太多技巧,但却丧失了那种最朴素的语言功能,以至于在和现实打交道时,甚至无法完成最普通的交流。
毛毛是最好的例子,我向她说起那些我熟悉的语言的时候,她的表现总是麻木不仁,她已经对我的语言风格产生了本能的免疫力,虽然我知道她努力想配合我的诗意,但是她又是诚实的孩子,没办法勉强自己。我想毛毛很可能在潜意识里认为我的语言过于梦幻,这种梦幻色彩偶尔为之也许可以增加一些情调,但如果大量频繁地滥用,那就只能削减它自身的趣味,而变得虚伪。我意识到了问题所在。没错,我现在的写作风格正是如此,过于抽象和疏离,以至于让人很容易因为过度关注语言的外在而忽略了内在,而内在才是真正该关注的,——正如买珠还椟,顾客没看到珠,只看到椟。当我终于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我为自己感到庆幸:我想我没有放弃进取的努力,而我的进取需要通过简单和朴素来证明。
简单和朴素说起来似乎容易,但做起来并非如此,相反,它们更需要从容和自信,更需要耐心和细心,作者要在大量平凡粗糙的词汇里去寻找更接近本质的精细表达,要在平凡里去凸显它的不平凡。一旦面对活生生的现实的时候,叙述便需要一种更加原始的力量,——那种直面事物、刀刀见肉的真实力量,这种“高清版”的写作要求靠稀里糊涂的小聪明已经无法解决,用夸张跳脱的文体形式来逃离现场的雕虫小技已经无用武之地。这对我来说是难度不小的挑战,但我想我会因为这些挑战而感受到一种快乐,因为它并非是出于我创作无能的无奈选择,而完全是出于我对写作的热爱,是纯粹的自觉行为:我将放弃那些技术的枷锁,将以无我的状态通往自由之境。如同一个亿万富翁决定放弃所有财富要过最平常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他感受到最本质的乐趣,这种乐趣对于常年劳作的人来说无法体会,但对放下一切金钱羁绊的富翁却是一种大解放,——这个比喻大概有些无耻,但说出了我的努力方向,我认为这是很有意思的努力。有意思在于它绝非是逃避和妥协,而是逃亡之后的面对和回归,我也许依旧保留浪子情怀,但同时不再排斥对家的敬畏,浪子和家曾经彼此形成反叛和否定,现在也可以彼此达成谅解和包容。
写作者往往喜欢扮演上帝,去粗暴控制作品中角色的命运,这一点我也并不例外。但是如今我不打算如此,我希望我能做到尊重我所创造的角色。等到十八岁让他们按自己的意思闯荡去吧,我赋予他们一个基本的精神轮廓,而他们需要通过自己的方式来逐步丰满自我。我只负责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做一个合格的盯梢者就够了,我会对他们所做的一切无比信赖,而一旦他们完成自己的叙述使命,我便应该见好就收。
解决了这几个写作中的重要问题,其他的细枝末叶也便迎刃而解,我和我的文字都可以长舒一口气了。我可以真正抛弃沮丧,放心地开拓新的天地。我看到那些等待开拓的天地已经没办法再去容忍任何贵族式的傲慢,所以我将不再自以为是,不再以曲高和寡作为骄傲的筹码,我将老老实实地讲一些故事,老老实实地展示生命的喜怒哀乐和自由。
原作于20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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