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更短亭,何处是归程。
仿佛任何解读都会亵渎这样一部看上去浪漫到极致的空灵诗篇。但不说点什么,怎么对得起托纳多雷用多棱镜折射世间的多重视角?对我来说只需看一次,就会爱上他,爱上蒂姆.罗斯,爱上莫里康内。
开篇流畅的仰俯推拉镜头,剪辑出了开阔的画面及深远的空间,油画般质感的墨蓝大海由近及远缓缓拉开帷幕,然后随着场景的自然切换,我们被带到了充满华丽光影氛围的弗吉尼亚号船上。内敛纯净的格调,太过唯美,如梦如幻,然而哪里又是真实的人生?倒叙手法营造的现实和回忆互换的时空交错,终是一场虚实交织的人生传记。
1900。一个天才。 一个传奇。
在海上一艘蒸汽船的钢琴上被淳朴善良的烧炉工丹尼捡到。没有出生纸,没有身份证,没有国籍,没有父母。丹顶鹤般脱俗,天使般不食人间烟火。一生不能离开大海和轮船,更不能离开音乐和钢琴。
1900,一个时间的坐标。他出生的背景是十八世纪末到十九世纪初,欧洲移民大批流向美洲,且多数流向美国的年代。往右是自由女神指引的大陆工业文明带来的无限可能性的精彩世界,同时也代表了无止境的欲望深渊。往左是固守着精神家园的归隐者们灵魂栖息的渐渐荒芜的海上田园。而1900所在的弗吉尼亚号船则是一个连接陆地和海洋,衔接过去和未来的空间中转站,他则是一个特定时空上的使者。
进与退
约翰逊在《漫步者》中写道,变得富有的人会改变自己对贫穷的观点,用新的标准表示他的需要,并逃离追赶他的敌人以把他的努力都集中在他看到的超过他在他前边的人,这种情况几乎在不断发生着。满足其欲望的力量,提高了欲望的要求;种种欲望在他心中翻滚,并且急切地要得到满足;虚妄和雄心勃勃为希冀开辟了前景,而前景由于受到更多的期待,又会变得越来越广阔。
人是个强大的物种,只用几个不多的原碎片就能任由妄想执着演绎出无穷无尽无边无际的欲望之城,给清净本心增加太多的外延。然后在城里面迷失真正的自我,本来的风光。我们充满激情地奔赴有着无限可能的未来同时,也象平克佛洛依德“墙里的那块砖”一样麻木不仁摩肩接踵地奔向那向死而生的旅途尽头。
被自由女神召唤引领的伟大陆地看上去是一个有着无限可能性而又无法把握的外在世界,是一个仿佛能够让财富重新被分配和再创造及自我价值被认可的有着巨大诱惑的“人间之城”,热闹而又浮躁,但被欲望主宰的人造乐园其实是一个失乐园,也是一个精神无处皈依的荒谬荒原。它有着让人们归属的强大力量,是以人们往往放弃自我理想的坚持。是谁给了我一个江湖的梦,我却望不到天地的边。
如果说梵高在用生命作画,那1900就是在用生命奏乐。只是一个是现世中的真实人物,一个是电影里的虚拟人物。二者都选择了奔赴死亡,只是一个是挣扎的状况,一个是不争的姿态。
一座船锁住一个人。对于1900来说,在88个黑白琴键上指若飞花,就是他全部的世界。他的理想国,他的乌托邦,他的桃花源,他的清净土。
泰戈尔说,有限之中可获得无限的喜悦。1900就是一个能在有限中创造无限的人,却不想在无限中创造无限。他有着清晰的边界,在有限的边界里游刃有余,并达至纵深,有着隐士的清寞,欢喜的禅寂。他的囚城便是他的王国,自由自在自给自足而又自洽完美。天才能在有限的世界感受无限的广袤。叔本华说过,天才只是纯粹的客观性——即心灵的客观倾向。。。以致成为纯粹的认识主体,清晰的洞察世界。1900恰是一个特立独行无师自通的音乐奇才,看似天真不谙世事,其实对人性洞若观火。从在弗吉尼亚号的音乐厅里,他以一个局外人的视角,一边优雅地弹着琴,一边对好友迈克斯用近乎调侃的语调描述了头等舱中几种不同的人拥有的不一样的人生可见一斑。他看透名利于他皆是浮云,类似佛教的“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他是天然的隐者,且只能是隐于野的隐者。纵然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于他却是太无奈。他知道人在无尽喧嚣中容易迷失,所以宁愿一个人独自听海,而不在大海和陆地间自由往来。仅有的一次动摇,来自对那个突然走进他生命中的女孩的爱恋,从而想去陆地。但当他站在旋梯上伫立良久,眺望薄雾中林立的高楼,最终走到跳板中央把自己的帽子甩到海中,毅然回到船中。他终是逃不脱生于船长于船死于船的宿命。他抛下的不仅是环球巡演和经典唱片的名利诱惑,还有清纯的爱情。
陆地于他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岸,他的伤城。在海上的钢琴前他能幻化为音乐世界的飞仙,而在陆上却找不到方向和出口。他的存在是一个特例,一个海上的钢琴师就是他存在的全部意义。他不能象那个他喜欢的女孩的父亲,一个意大利中年农民那样走出土地带给他的绝望,透过看到大海的无限开始一个新天地。也不能象余华在《活着》中塑造的男主人公那样无论在怎样的境遇中都能被动的生存下来保有着生命自身的价值。他还不是一个能够有着改变世界理想的尼采式超人,更没有那种隐于市近于神的绝顶高手的智慧,能够突破命定的安排,游戏人间,觉悟众生,人在戏中,心在戏外,真诚而又慈悲的穿梭在人间与天堂。他只能保有不受染污的纯净自我,只能守护没有经过历练的内在心海。但他虽然不像大隐者那样能够在喧哗中自净其意,但贵在知道自己的边界,知道在强大欲望里有着迷失的不确定性和对陆地未知领域的难与驾驭性。如果边界面临被打破,净土将被污染,那不如归去,不如归去。这种堪破后的放下不是任何一个人都能担当的,人们更容易选择的是沉沦和麻木不仁的庸常。
一个活在自己内心音乐世界中的人,看似是逃避现实的软弱,其实是不愿沾染俗世尘埃而用生命来捍卫自己心中固有的东西。最后的大段诉说是彻底的放下,退隐海上山林也是另一种生命的救赎。即使他面临的是除了陆地以外的另一个更加强大的人生命题——死亡的更加恐惧的未知性。我疑惑他也许已经感知了死亡的气息,那是一个失去载体后赤裸奔突的绝对自由也绝对迷茫的游魂 。最后选择与船共同灰飞烟灭是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义无返顾;一种“质本洁来还洁去”玉碎般的绝决情怀。也许他能在燃烧中涅槃飞翔,所以释然地赴了一场死亡之约,这结局让人想起苏格拉底从容饮下毒酒,嵇康绝尘弹奏广陵之散。上帝给了他一个剧本,他按照剧情完美地演绎了宿命般的一生。1900在某种意义上说是幸福的,他只需背负自己,心安处即故乡。东山魁夷在《听泉》里说,心灵的泉水教育我:只有舍弃自我,才能看得真实。舍弃自我是困难的,甚至是不可能的,我想。然而,絮絮低语的泉水明明白白对我说:美,正在于此。也许只有舍弃自我才能回到生命本来的样子。
狂与逸
1900在精神层面贴近超越世俗的道家精神,并有着竹林七贤式的狂与逸。
在他还是小孩子的时侯就曾发出过“去他的规则。”的豪言;几乎每次和乐队一起演奏时都不守约束的即兴弹奏;在风暴中他调皮地带着初遇晕船的迈克斯到大厅中弹起了放开脚闸的钢琴,并随着船身的起伏,行云流水般演绎了一段浪漫的华尔兹。最经典的当属在爵士乐祖师谢利上船来向他挑战的斗琴桥段,1900用仿若西门吹雪剑气满天的姿态,展现了近乎人琴合一的高超功力。事后更发出了“去他的爵士”的不羁言语。然在这看似不拘礼法的狂狷背后,是隐者畅然物外的超逸。
三段斗琴曲中,最开始的时候,他没有强烈的获胜心气,只象一个悠然的剑客般闲闲挽了几个漫不经心的剑花,弹奏了一曲看似最普通不过的《平安夜》,这里既有一份不争的闲适,又是一首爱的序曲的抚慰。他用琴声告诉大家,别紧张,这只是一场爱的音乐之旅。且在毫不掩饰他对对手的激赏而洒下真诚感动的泪水,浑然忘却他其实是在比赛后,将谢利第二回合中弹奏的曲子按照原样弹了一遍,表达了他对对手的尊重及理解。而在高潮处的第三回合中,1900则呈现出了那种逼近底线之处的“天外飞仙”的态势,如果说对方是用身体在弹奏,那他就是用生命在融入,灵魂在演绎。精彩的镜头用看似夸张的四手连弹和满头的淋漓汗水描绘了这种摄人的气场和能量,而这能量之强大竟使之在传递给琴弦的当下足以点燃了香烟。这不仅仅是一次尊严的捍卫,独特的诠释更告诉人们只有从心流淌而出的且把生命溶入其中的专注才是真正的音乐。
绝顶高手较量到最后拼的不是技巧,而是境界。三个回合的角逐中,表面看1900似只有第三次赢了,但其实每一次,只要用心领会,都能感受到他那沉静淡然外表下掩藏的“是真名士自风流,心中自有逍遥土。”的清傲之心。
爱与哀
在这个故事中,1900收获了朋友迈克斯的友谊,也有过唯美爱恋的心动。
唱片公司为他灌制钢琴曲之时,仿佛冥冥中的定数,一位模样质朴、天然出尘的女孩,出现在船舱的窗口。1900不经意间抬头看到了她,就再也移不开他那充满故事的眼睛。彼时这位有味道的骨灰级大叔正当年,绅士般优雅的外表下,饱含内在的激情和张力,并有沧桑过后润物无声的岁月从容。在他看到心爱女孩之时,他那宠溺而又害羞,无辜而又深情的眼神是那样的专注,专注到令人窒息。带着纯净之人特有的气息,丝丝缕缕,编织成网,罩住女孩。这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情如深海之极品男人,他的男性之爱只释放给他喜欢的女孩子,从不随意抛洒。在眼神随着女孩一个接一个窗口移动之时,充满恋人浪漫情怀的琴曲也随之而生。这首即兴创作的《Playing Love》,纯净细腻似呢喃如私语,完全是神来之笔。恍若林隙莺语穿梭花影,深谷清泉流连幽梦。洒洒落落,泉水一样从内心流出,梦幻般的乐曲让人感受到了天使精灵在轻柔地舞蹈,大人携小孩白天在美丽的田园漫步,晚上枕着恬静的星夜安然睡去。
人生的每一个抉择都不能完美,鱼和熊掌不能得兼。在他最终选择退隐海上山林,就意味着他与爱情失之交臂,这样柔美的音乐和纯净的感情最终也随风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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