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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闲:……卡佛是我喜欢的作家之一。我手头的一本黑封皮的厚厚的《我打电话的地方》卡佛短篇小说集,已经续借过一次了,四个月了,还没还。当然,我现在是交叉在读不同作家的小说。卡佛的几个主要的著名的短篇《大教堂》、《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羽毛》、《大象》已经看过,一些不太知名的短篇也在看的过程中,今天早晨刚好又利用坐车看了他的《小心》。
对于卡佛作品的总体印象,就是平淡而具有流水帐性质,注重细节刻画。我曾经仿他的风格写过一篇,但写不出他的那种味道。他的作品在一些普通的小事中流露出淡淡的意蕴,这种意蕴,你说不出来,但是能感觉出来,就是客观地或者零度地在叙事,几乎看不到他的主观感情倾向或者所谓突出的主题。我个人的理解是,他的作品像一堆沙子,你能隐约看到闪光,但必须深入思考与挖掘,才能看到金子一样的东西——他的作品,需要读者参与、配合并进行解析,搞不好就很难读懂。他对平淡庸常生活的叙事功夫,真是太隐蔽与高超了,比如《没一个人说话》,写一个小孩逃学去河边捉鳟鱼,写得很详尽,看起来很散很不切主题,但细细品来,却是那么有味道。你搞不清楚为什么他这样的叙述竟对自己有如此的吸引力。他就那么用他的缓慢冷峻的调子叙述着,草色遥看近却无般地积蓄着,突然在某个当口,在你读到后边的某个地方时,触动了你的灵魂,触动了你的感同身受,但那一刻,你却无法用语言精确地描述那种感受。那个时候,你仿佛看到卡佛在用眼睛和你说话与暗示,你能做的,只能是意会与默默地聆听并掩卷沉思。
卡佛本身是一个底层作家,在没成为著名作家前,日子过得十分辛酸,他的语言的确简洁,任何人都能毫不费力地阅读,但并不是任何人都能读过之后就有深刻感受的,弄不好你会以为这个卡佛说了一堆毫无意义的话,记录了一些真实的日常流水似的生活细节而已。卡佛的小说跟福克纳的比较起来,完全是两个极端。福克纳的长篇小说,有些就像读天书,比如我经常提到的《押沙龙押沙龙》,你要读懂它,除了要看到他复杂的叙事技巧外,那有那些滔滔不绝但又十分晦涩而莫名其妙的语言。再比如他的《我弥留之际》,我读了140页,那一天的事还没写完,从艾迪弥留、卡什做棺材直到拉着马车通过洪水阻挡的河流,不厌其烦地用安斯家里的五个成员及医生、邻居塔尔的视角反复讲述这件事,真是看得我觉得寡味之极,完全是在考验我的耐心。140页后,特别是突然倒述起艾迪当老师与安斯恋爱以及那个女儿与男友的事后,才觉得有点意思起来。你说,这叫我们的读者怎么读得下去。但这却偏偏是公认的经典。如果我们读不下去,我们就是没有水平。这似乎有些皇帝新装里的那个什么的意思。
卡佛的风格,是很难得模仿的。因为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我们自己不容易发现那些蕴含着生活哲理的东西。我还真没有研究透卡佛,当然,关于卡佛作品的赏析,我倒是看过不少。
方圆:你如此细致地读和评论卡佛,我在网上还是第一次遇到。我非常佩服能看完卡佛大部分作品并用心思考的人,说明你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很有文学修养。
卡佛被称为极简主义的代言人或者创始人不是没有道理的。虽然他本人并不同意。
我非常同意有闲先生的观点。读卡佛真的很难,弄不好,真的感觉是一堆沙子。但你我知道,这不是一堆随堆起来的沙子。
卡佛的短篇集,我几乎全有,除了《大象》和诗集,我不懂诗。还特意买他全集的英文版并试着译过《大教堂》。
我之所以这么喜欢他,并不是受他人影响,最开始接触他,根本看不懂,一扔几年。相反,正是自己几年来不断读与写,慢慢发现他才是难得的短小说高手,一个小说作者,能把短小说做到这个程度,如此不露痕迹,实在难得,在美国文坛甚至世界文坛,在短小说方面能与他相提的并不多。
但是显然的,他在中国的纯文学领域,除了苏童马原余华那一波,之后好像很少有人提或者崇拜了。我想,另一个更深层的原因就是中国人目前太浮躁了,太急功近利了,完全忘了文学的初衷,相反,文学沦为现实的一杯可有可无的白开水,当然这样说有点言过其实。
关于福克纳,一如你说的那样,开始实在难懂。《我弥留之际》我也是读了又读,耐着性子,还好,不太厚。
有闲:看来先生是真正的卡佛迷。先生说得对,苏童与苏童们是很崇拜卡佛的。中国几乎所有著名的小说家都是师从欧美小说,模仿痕迹浓厚。马原更是极端,将先锋小说进行到底,完全走入了小说叙事技巧的胡同。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以后,西方现代主义小说家的作品才真正到了中国,让师从传统现实主义(包括法国苏联现实主义作家)的中国小说家们大开了眼界,他们想不到,原来,小说竟然可以这么写!所以,跟风很猛,很贪婪,很狼吞虎咽,但也有消化不良的,有只学到皮毛的,比如莫言先生,仿麦卡勒斯的《伤心咖啡馆之歌》写了个《民间音乐》,其实,《伤心咖啡馆》比《民间音乐》要厚重许多倍,无论结构还是主题都要复杂与深刻得多。但是,他们靠模仿而大获成功,成为了著名作家。
那么,我是这么想的,在他们那个年代,这些西方小说大师们的书,在中国是极少的,是垄断在苏童余华们这些作家手里的,普通小说爱好者,是根本借不到的。这就象一本武学秘籍一样,他们看到了,仿写了,就成功了。但是在如今时代,纯小说市场的萎缩及这些西方大师们小说集子的普及,使得作者也读者的水平都有有大幅的提高,那么,写作的难度便相应增加了。于是,大量的小说作者被埋没了泯然众人了。
我欣赏卡佛,不是从别人说好就盲从地说好,而是从其作品中真正体会到的。谁读谁知道。卡佛与卡夫卡,是小说爱好者不能错过的两座山峰。
关于译作。卡佛的小说集有多个翻译版本,我看过不同的,味道真的差别很大,一个好的译者,会使原作锦上添花,而一个坏的译者,会使一个一流的外国作家,变成一个二流甚至三流作家。
我认真读过莫泊桑的短篇,很容易就从小说的叙述里看出作者要表达的主题与旨归,但卡佛的小说,很不好归纳中心思想,他要表达的思想,在小说里隐藏得太深了,甚至多义。卡佛的小说,在某种程度上,与加缪的小说很相似,特别与《局外人》的叙事风格很相似,《局外人》看加缪写上部里的那些内容,你真搞不懂他要写什么,默尔索的行踪与话语,捉摸不透,介绍邻居与他的朋友,你也搞不懂他为何要写他们,很无聊的一些琐事。但是直到去了海滩,才明白那是一场荒谬的杀害。卡佛的小说语言与加缪在〈局外人〉中的叙事语言,我个人认为很相似。卡佛的高超,在于他决不会把自己的情感与意识明白地告诉读者,读者必须自己去寻找,而加缪呢,在《局外人》的下部,却对整个上部进行了细致的回忆与剖析,有点归纳总结的意思。在这一点上,我以为,卡佛更加高超。
方圆:看来我们在这方面很有交流的可能性,因为我们几乎都读过这些传世的经典短篇。麦的《伤》和加的《局》是必读的。卡夫卡和卡佛,的确是两大高峰,我最开始接受小说,真就是从卡夫卡开始的,简直一头雾水,现在
再看,我只有学习模仿和“望峰兴叹”的份儿了。
卡佛的译作,国内的译者当算小二和孙仲旭了,其他的不太建议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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