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右手虎口处有一条刀疤。这刀疤大概是我十岁那年留下的印记。那时,爸爸和姐姐在天山深处筑路,哥哥在石河子上学。家里只剩下我和母亲,我不得不承担起挑水、打柴等一些一个家庭男丁所应该担起的义务。 还记得那一年,我一人去河滩打柴,割了很大一捆麻杆,用绳子捆好后,我把镰刀插入麻杆里,粗心之中却把镰刀尖露了出来。当我背起那捆沉重的麻杆时,猛一回手,那锋利的刀尖从我的右手虎口划过,顿时血流如注。只见一条狭长的嫩皮,从拇指的最上端一直翻卷到虎口底部,很像现在饭店里常见的鱿鱼卷儿。我将“鱿鱼卷儿”回归原处,用左手捏住虎口,咬着牙将那捆麻杆背到了家。一路上,鲜血不断地滴在裤子上,洇成一片,那形象很是吓人。母亲一见我时,并没有大呼小叫,也没有责怪我为何不扔下柴捆先回家,只是很平静的替我包扎好伤口,好像还流露出几分赞赏的神情。 十三、四岁时,我开始上山砍硬柴了,那是一种灌木的硬根,好烧烟少且火力持久。我常常是一个人去上山砍柴,不是我喜欢独往独来,不爱结伴而行,而是别家人丁兴旺,砍一次柴可以保障一个月不用出门,而我砍一次柴只能管一个星期,所以就不得不独自一人出行了。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天,天空晴朗,我拿着扁担,扛着砍土墁(一种类似于锄头的工具——维吾尔语),越过一段宽达十里的戈壁滩,然后进入天山。我知道,越往山中深入,硬柴就越多越好。于是,我大踏步地深入,一直到了我随意去挑选我喜欢的硬柴的深度。我砍了许多优质柴,这种柴是那种有着精壮劳力的家庭才能砍到的。我曾经是多么羡慕多么眼馋啊,如今我也砍到了,而且还是一人独享。我甚至觉得这样的柴,我挑回家里会舍不得烧。要把它高高地堆在家门口,让来来往往的人们也羡慕我。正是这样的想法,让我不知不觉地忘记了时间,一直砍到太阳偏西方才醒悟,该回家了。 我把硬柴收拢捆好,才发觉这应该是我有生以来的最大的一担柴,我甚至在怀疑我能不能挑得起来。情绪上的兴奋和喜悦以及骨子里的倔犟和孤傲,让我轻松地挑起了那担柴,大踏步地朝山下走去。 刚一出山,天就黑透了。我的所有力气也都消失在这黑夜之中。我需要补充体能,可是水和干粮早就没了。面对着宽阔的戈壁滩,我什么时候才能到家呢?管它的!我心中似乎没有一种明确的想法,比如一,我一定能顺利回到家里,争取在十二点以前到达;比如二,我可能挑不到家了,我应该扔掉一部分硬柴,或者干脆把柴搁在这里,人先回去。如果把“比如一”看作是一种信念,那么“比如二”只能算是一种杂念了。不会产生信念的人,当然也就没有杂念。但我心中还是存在着希望的:朝着灯光走,那是我的家。这显然是一种加以润色的主观说法,客观地说,应该是:一条道儿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到黄河心不死。 最初,大概走一百米左右,我便像一个“大”字似的沉重地躺在地上,大口地喘着粗气。后来呢,走十几米就必须躺下了。隐约之中,我听到了狼的叫声,早就听说这戈壁滩上常常有狼出没。我似乎也看到了几只绿荧荧的眼睛,但我并不害怕。一个体能都已临近崩溃的边缘的人,似乎已经没有智慧,没有思考了,当然也就不知道害怕。恐怕那只狼(也许是两只狼)也琢磨不透我的状况,不敢轻举妄动。敢于一人走夜路就不会是平常人,能够挑起这么一担柴的人,绝对不会是羸弱者,最好还是敬而远之吧——这也许是狼的思考。 家里的母亲当然不放心了,召集了一些人到戈壁滩上找我。 呼唤声在戈壁滩上回响。我听到了,但我没有力气回答他们,我躺在那,随他们喊。在朦胧的夜色下,他们凭着那捆很显眼的柴担找到了我。 找我的人都说我要柴不要命。可回到家里,母亲并没有这么说。我这才感觉到,我的倔犟和固执显然来自于母亲。 我长大之后,做了一名教师。在几十年的教育生涯中,我积极探索教育教学改革,几经风雨,一波三折。曾经被人们承认过,也曾经被人否定过。不管别人承认还是否定,只要我认准的事,我就要坚持走下去,宁折不弯。 母亲曾经对我说:“你太像你父亲了!” 我和父亲在一块生活的时间很短暂,也很零碎。但他的一些举止行为,最终还是引起了我的思考。 父亲临近退休的那一年,还在天山深处修筑国防公路。在一次开山放炮时,不慎被一块飞起的石子击中脑门,造成粉碎性骨折。在被送往七十一团三分院时,医生做出初步判断:凶多吉少。但父亲硬是从死亡线上挣扎了回来。医生感叹道:“是强烈的求生欲望让他死而复生。” 父亲是黄埔军校第十五期学生,跟随陶峙岳将军东征西战,一生坎坷颠簸,历尽磨难。青壮年时漂泊在外,无暇顾及妻子。临近退休,家境好转,本该尽享天伦之乐,却又遭此劫难,如果就此撒手人寰,岂能瞑目?假如这是我的一个猜测,那么后来的一件事的发生就应该是一个明证了。 父亲75岁那年,在马路上被一辆手扶拖拉机撞倒,造成大腿骨骨折。在手术过程中,医生使用了四根钢筋固定断骨,并且断言:他不可能再走路了。一般老人在这种状况下,大都遵循着养儿防老传统观念,指望儿女尽孝,以尽天年。但父亲的想法与一般人不同,他不想成为儿女的累赘。当身体状况略微好转时,父亲架着双拐开始练习走路了,每天都要走几百米。可能是因为他活动量超出常规范围,那固定腿骨的钢筋都松动了,其中一根居然从内部顶了出来,几乎就要刺穿皮肤!也许当初医生并没有设想父亲会练习走路,因此也就没有对四根钢筋进行特别加固。在此不好责怪医生通常思路,要怪只怪父亲的意志力超出了人们的设想之外。父亲在通常人的眼里,简直就是超人、异类。 其实,父亲并不是有些人所说的那种超人或异类。他身上所显现的就是人类的本性——一种原始积累的野性。我们可以设想一下人类从猿到类人猿到猿人的这一奋斗过程:他们与天灾猛兽不懈地斗争,从畏惧到厮杀到征服自然。如果不是野性十足(当然这是一种智慧的野性)那么人类早已被弱肉强食,不复存在了。 父亲终于能够步履蹒跚地走路了,并且不需要使用双拐。但他必须要忍受着那四根活动的钢筋在里头作怪的痛楚。这对父亲来说,似乎不算什么,从他坦然面对的神情中可以得到证明。 从这件事上,我才发现,我骨子里的倔强好胜应该遗传于我的父亲,造就于我的母亲。而母亲呢,经年累月,耳濡目染,不能不说是受了父亲的影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