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很高兴被老爷子重新喊来,想起自己几年前玩过。写得好写不好是一回事,但还是比较热爱写小说吧,就分享春天一个系列里的一篇,从最后一篇开启——如果人生也可以倒流多么好。以下是正文】
NO.8
我印象中的黄书记已经是一个早已退休的驼背白发的老头了。他对每一个毕恭毕敬对他打招呼的人都慈祥风趣地回应着。比如说他在自家202门口看见我老妈牵着我从天桥走进单元楼道,我老妈脸上挂着紧张局促的笑,连“黄书记好”这样的问候还没出口,他就笑眯眯地先和我们打招呼:“妈妈带着小宝贝回家啦?”我那平时多少总是有些矜持的老妈这时候却总是有些慌张和不自然,她的笑容也有些讪讪的,又一边推着我的小肩膀:“快叫黄书记好!”我不吱声。我这样不吱声很容易让场面尴尬掉——我从小就很坏,有时候我很愿意看到大人们难堪和尴尬的样子,尤其是看到我老妈。但这位黄书记却好像没事人一般,还继续笑眯眯地对我说:“小宝贝要不要到黄爷爷这里来看看花儿?”黄书记在他家的阳台上养了许多花花草草,月季,茉莉,一季一季地美着,一季一季地香着。看花我愿意的,就笑着点点头。结果我老妈没奈何,她就局促地看着我和黄书记在他家的阳台上看花儿。离开黄书记家上楼去的时候,我会主动和黄书记招手说:“黄爷爷再见。”我老爸如果在楼道遇见黄书记,也会极尊敬地欠身招呼致意。
大多数人对黄书记的尊敬中都带着一丝畏惧,那时我虽然小,但却感觉得出。但让我困惑的就是,我实在觉不出黄书记到底是哪里让人畏惧?他虽然年老,白发,驼背,但却有许多兴趣爱好。前面已经说过他喜欢养花,另外黄书记还喜欢钓鱼。在他家的阳台上,除了花,还和我家阳台一样放着好几副半自动化的渔具。因为我老爸也爱钓鱼。但我老爸他是比较喜欢跟着他工地上的包工头或者民工到乡下去钓鱼,也愿意带上我大哥和二哥。他不带我去,大概觉得钓鱼不是女孩子应该感兴趣的事儿吧?好在我真的也无所谓。黄书记不知怎么知道了我老爸也爱钓鱼,就主动从二楼扶着楼梯爬到五楼来敲我家的门,见了我老爸就气喘吁吁说:“*杰,明天礼拜天,我们一起去钓鱼。”黄书记一家人都说普通话,一点景德镇地方口音都没有。我老爸连忙一叠连声说好,又连忙把气喘吁吁的黄书记让进屋,泡茶招待。其实,现在回想起来,我老爸那时候答应和黄书记一起去钓鱼,邀请黄书记进屋坐下喝茶,他做这一切都不怎么真心。而那时候的黄书记,好像没法识穿别人的不真心——别人邀请他坐下喝茶他就坐下喝了;他邀请别人去钓鱼,他见别人一叠连声答应,当然也就认为别人非常愿意。但真实的情况是我老爸只要是和黄书记一起去钓鱼他那次鱼就钓得特别少,回来也不怎么高兴,他对着我老妈苦笑着摇摇头说:“累得要死。”
除了钓鱼,黄书记还喜欢集邮。钓鱼他找我老爸,集邮他还是从二楼扶着楼梯爬上来敲我家的门。我老爸老妈开门一见又是黄书记,就一脸紧张,而黄书记还是气喘吁吁笑眯眯地说:“我找勇哥看邮票。”他一把年纪,竟然把我那时候只有十二三岁的二哥喊做“勇哥”。我那“勇哥”也很是了得,他父母在厅里诚惶诚恐接待黄书记,他在房里喊一声:“老黄,进来哦!”黄书记就揣着他带来的自己的集邮本子到二哥房间两人头靠头研究去了。
我不懂集邮。但如果说,那时候的我对二哥和黄书记这种忘年交的友谊一点都无动于衷也是不客观的。所以黄书记到二哥房间以后,我几分钟之后就会跟进去。我二哥会很厌烦地挥手赶我出去。因为我真的对邮票一窍不通,他们说的什么“二连张,三连张,四方连,纪念张,小型张,加盖,复盖……”我根本听不懂。外行介入是很令人厌烦的,他的心情我是能够理解的,所以我也不和他计较,但我就赖在他房间不走。好在黄书记会打圆场说:“没事,让凤凤也一起看嘛。”然后又指着集邮册里某一张灰不溜秋的旧邮票问我:“好看吗?”我如实地摇摇头。黄书记哈哈大笑。
但我觉得黄书记和二哥两人的表情都很好看。二哥人很瘦,脖子很长。他凑近看黄书记带来的集邮册时,脖子伸得特别长,我感觉那一截黑乎乎的细长脖子其实是会说话的,它说的关键词就是“嫉妒”和“贪婪”。黄书记看二哥的集邮册就要云淡风轻得多,一页页地翻着,看着,遇到某一张特殊的,就拿镊子夹出来用放大镜仔细端详一番,然后和二哥议论一番。他们经常爆发出阵阵别人不明所以的哈哈大笑。二哥的脖子伸得长到一个可怕的长度的时候通常有事要发生。他会很肃穆地提出用他的某张邮票换黄书记的某张邮票的建议——这建议的阴谋气质是很明显的,连我这个外行都感觉得出。但遇到这种情况,黄书记总是很潇洒地说:“换什么?勇哥你喜欢你就拿去。”我二哥那时候所有一切的少年老成就像干了的泥巴一样西里索罗从全身崩塌,他笑逐颜开,甚至伸出一只手对着黄书记的驼背拍拍打打:“啊呀,老黄你真够意思!你来翻我的,你看中什么我邮票,尽管拿去!”
然而,忘年交虽然很美丽,但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有一天,黄书记看中了我二哥集邮册里的一张邮票。他停下来,盯着某张邮票看了很久,然后又几次三番用镊子夹出那张邮票到灯光下,到窗口去看了几回。黄书记把那张邮票送回我二哥的集邮册时,手有点哆嗦。我说了,我不会看邮票,但我觉得看他们俩也很好看很好玩。黄书记的脸色也在红与白之间来回了好几次,他背上的那个驼背包包好像也忽然高了起来。接下来,他就用了我二哥常用的那种语气说话:“勇哥,我想换你这张邮票。你看中我什么,随便挑。”我以为我二哥会像黄书记对他那样很潇洒地说:“换什么?老黄你喜欢你就拿去。”但是并没有。我二哥眼睛凑过来一看黄书记看中的他的那张邮票(是啥邮票我真的不记得了),立刻就把自己的集邮册抢了过去毫无商量余地地说:“这张邮票我不换的!”我看见黄书记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有点像小孩欲哭前的样子。但他竟然马上又堆了笑说:“那我买勇哥你这张邮票可以吧?勇哥你就开个价。”我以为这次我二哥一定会动心,但谁知他考虑都不考虑地说:“这张我也不卖的。今天就到这里,老黄你回去吧。”他竟然就开始赶人走了。老黄的脸色又在红和白之间来回了好几次,此时已开始发灰,而且他的嘴角又抽搐了几下,眼看着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我见此情景,飞快地跑出二哥房间去喊我爸妈过来。我们再次推开二哥的房间时,就看见一个白发驼背的老头子像个孩子似的哭得满脸鼻涕眼的,他一边哭一边指着我二哥说:“我以前给你那么多邮票,我今天就问你要一张你都不肯,呜呜……”我老爸蹿上前一步,一巴掌打在我二哥左边脸上,然后他怒吼一声:“快点把黄书记要的邮票拿出来给他,不然我要你的命!”哎呀我是从来没见我老爸对孩子这么穷凶极恶过。我老妈想上前劝一把又不敢,怂得一塌糊涂。我二哥到底是扛不过挨打,他“嗷”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从集邮册里取出那张邮票掷在地上,然后对着黄书记骂道:“死老黄,坏老黄,快滚,我再也不和你玩了!”还要继续骂下去,被我老妈上前一个巴掌蒙住臭嘴。
黄书记屁颠地捡起地上的邮票,脸上还带着泪,像孩子似的。但他就又突然愣在那,像是从一个梦里醒来:“我这是怎么了?我在哪……”
“没事,黄书记,我是*杰,您在我家和小勇玩儿邮票呢。您累了吧,我送您家去。”我老爸半欠着身子,低声缓气地说。
我二哥也惊奇地看着老黄,半天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当然,那时候我也不明白。
从那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黄书记。很多得老年痴呆症的人会走丢,但黄书记的家人发觉他有这毛病以后让他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从不出门,也从不露面。我想,这也许是他清醒时自己这样要求的吧。
他家阳台上的花草谢了,渔具也杳无踪迹。
在很多年后的某个清晨,二楼天桥传来一阵炮仗声,过后又有隐约的压抑的哭声。那天的炮仗声和哭声此起彼伏,不很热烈,却也绵延不绝。半下午下起细雨,湿漉漉的红炮仗屑铺满了陈旧的天桥走廊,是一种哀伤又安详的意境。
一不留神,讲故事的人已在天涯,头发也白了。前进巷隔壁邻舍的故事就讲到这里吧。再见。
啼妃 2021年4月16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