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黑与我

晏晏

     一、

         小村的夜，仍是安静的。连狗吠都极少。我走出屋去，在小小的院落中小坐。大黑嫌热，将地面潮湿处刨出一处极大的浅坑，趴在上面，垂着舌头呼哧呼哧直喘。我拍拍手，它便懒洋洋地走过来。到我跟前站住，在微微的光线中盯着我的眼睛看。我冲它踢了一脚，它像根木桩一样，倔强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忍不住笑了。或许它感觉我笑得诡异，竟竖起耳朵，斜着脑袋，越发认真地看我。

       我抬起左腿，搭在它的身上。它的身上毛茸茸的，好像上佳的毯子，不用担心受凉。它依然一动不动，直挺挺，木呆呆地站着，生怕我的腿从它背上落下似的。我便又笑。也不知为什么，它身上仿佛有魔法，无论我有多大的烦恼和委屈，看到它就完全烟消云散了。

     它是一条极为聪明的，懂得礼貌的狗。它不会做许多动作，唯一擅长的就是揣摩我的心思。它想吃或者喝的时候，要么过来用嘴巴轻轻触碰我的手，要么就是站我对面，冲我一个劲地吧嗒嘴。我开心的时候，喜欢去拍它屁股，它马上就知道我开心了。我开心，它更开心，会撒开四肢，野马一样绕着院子跑上几圈。狗大，院子小，它跑的时候必须斜着身子，才能转圜过来。院子东面，我曾经当做试验田，种了些蔬菜，因此有泥土。但后来我发现，我种的速度远远比不上它开发的速度。每次我种好之后，我前脚离开，它后脚就给我刨开了。坚持几次之后，我放弃了种植。这段日子，因为总不下雨，泥土十分干燥，它跑过的时候扑腾起一圈尘烟，这些尘烟升腾着，罩住小院上空，好似点燃了古烽火台。有时候，它也会像马一样失蹄，摔上那么一跤。它摔跤的时候极为滑稽，先是脚软一下，然后是一声惨叫，最后才是跌倒。跌倒之后，它不急着起来，趴在原地望着我，直到我笑够，说一声“别装了，赶紧爬起来继续”之后，才起来。

    它也会看出我生气的模样。那模样大约是很丑，丑到它接受不了。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它总会摇着尾巴讪讪地离开，但又似乎心有不甘，一步三回头地看我。这时候，它的眼白特别大，看起来傻头傻脑的，像是失了家的孩子，又仿佛整个世界都抛弃了它一样。这时候我的心就会疼，一边疼，一边忍不住被它傻乎乎的样子逗笑。我的牙齿刚露在空气里，它的身躯便拧转了，摇头晃尾巴地跑回来，对着我的手蹭一下，再蹭一下。

    我从未想到，一条狗会具有这么大的能量。让我不再怕黑，不再忧郁，心境慢慢趋向光明。以至于我常想说一段话：有一天，我要带着我的狗，去寻找我精神的家园。我们一边走，一边拾荒。然后找一个远离人烟的地方，建屋种地，明月当窗清风做帘，过一种清苦但心底清净的日子。

    我知道这只是想想而已。我的狗太大，已经不可以带着它招摇过市了。它不是当年的花花，可以不用任何束缚就跟我浪迹于集市之中。

       每次我想起那些在我身边消失的狗狗，便会忍不住去摸摸大黑的脸。它不像花花，不像妞妞，更不像欢欢，它就是大黑，在这个小村庄里陪伴我五年，并且还会陪伴我五年或者更多年的狗狗。以前错过太多这样的坚守，这次，希望我能够坚持到底。

疯老爷子

和阿衫的可以姊妹篇

晏晏

       二、

       大黑是条恋家的狗狗。每次我打开门，它都会冲到大门口，然后回头看我。我说，出去吧。它才晃晃尾巴，尿急一样蹿出去。

       它的个头太大，被我养得毛色光滑。我每日给它一个或者两个生鸡蛋吃。每次我买了鸡蛋，都放在堂屋门口的桌子上。它时常见它摇着尾巴站在门口看鸡蛋，却不吃。不仅鸡蛋，其他东西也是如此，它一直绅士一样地懂礼貌。

      有一次，村里发福利，给了十个鸡蛋。回家之后，我照旧扔桌子上，并且忘记了它们的存在。大约四五天之后，我忽然想起鸡蛋来，再去看时，已经少了五个。我看看大黑，大黑瞪着纯情的小黑眼睛看着我，我们彼此一言不发。

      第二天早晨，我打开堂屋门，然后躲进屋里。片刻之后，我悄悄探出头观察。我看到大黑不紧不慢踱过来，撅着屁股，将脑袋抻得挺长，张口大嘴，轻轻含了一枚鸡蛋出去。但使我奇怪的是，接下来一整天，我都故意敞着门，却看不到鸡蛋再次减少。

     第三天早晨。我发现它竟然依法炮制，再衔一枚出去吃。

     第四天也是如此。一天一枚，竟从不多吃。

     我不知道它这样做究竟有多久了。但我对它的自控能力感觉啧啧称奇。

     它让我想起它的以前。

     它是我跟那个人要来的。那个人，至今想起，也无法理清我们之间的关系。情人不是，知己不是，敌人也不是。我们的关系，亲近又疏远。有时候像亲人，有时候又像敌人。

     那个人把它扔在一个果园里。大多时候，大黑就靠捡拾果园里的烂苹果卫生。交给我的时候，他竟然郑重其事地说：你得好好照顾它，如果你不想养了，一定还给我。说的时候，他的眼中仿佛潮湿了。

     于是，大黑来到了我的身边。那时候的它，身上筋骨毕现，眼神闪躲，尾巴夹着。除了黑色的皮毛之外，简直一无是处。

     开始时，我不急着靠近它。而是盯着它的眼睛看。我从里面看出了许多东西。包括孤独、恐惧、绝望以及死亡。它的心里，装的许多东西都与人类相同。

     我着手打理它的生活。它通常在我靠近时，会发出类似呻吟般的哀鸣。在此之前，我接触过太多的狗狗，因此比较了解这种情状。大约，它以为自己的死期到了。

     喂养几天之后，我便敢尝试去抚摸它。狗狗的脑袋上仿佛装了开关，人的手一旦抚上去，大多数都会变得温驯无比。大黑更是如此。但它即使在接受我的温存时，眼神里透露出来的，也是绝望。这种眼神扎得人无地自容。人类总是习惯以上帝身份自居，习惯给自己身边能够触及的东西以各种伤害或者爱抚，却从不顾及是不是对方想要的。

     我从大黑绝望的眼神里，能够看出它必然遭受过不止一次重大的伤害。但我无从猜度，也不想猜度。我只是抱着它硕大的脑袋，看着它的眼睛，轻轻地说：我要陪你，我要跟你不离不弃，我会给你最大的自由和温暖。

     它或许懂了，或许不懂。但它在我身边，慢慢健壮起来。

     半个月之后，我松开了拴住它的铁链。它似乎不相信一般，尝试着慢慢踱步，后来便开始绕着院子狂奔，舌头伸出老长。

晏晏

       三、

      大黑来家一个月之后，趁着晚上无人，我带它去田野里散步。它跟在我身边，忽左忽右，像出弦的箭。但它总不肯跑太远，离我十步左右便转回来看看我，然后再跑开。

      我们之间的关系，越来越融洽。我看到它眼中的绝望与孤独正在慢慢消失，而我心地里的一些东西却开始生长起来。我的心柔软起来，开始试着用新的方式去与亲人相处。

     大黑怕雷电，是我无意间发现的。

     那时，我们的关系已经亲密无间。它用尽一切聪明来讨好我，靠近我。我却常常被它这种刻意的讨好逼出眼泪。我想，我们之间应该是平等的，它必须要有自己的个性和骄傲。我想要一条无所畏惧，骄傲的狗狗。但后来我发现，这样的想法是不现实的。大黑先前的生活经历，已经将它所有的个性抚平。即使撒娇，它的眼神也不是毫无顾忌，总是认真而卑微地看着我的脸色。

     没有我的命令，即使街门大开，它也从不踏出一步。堂屋门更是它的禁区。有时候我喊它进去，叫它几次它才勉强进去，神情却总是不自然，东张西望，转一两个身便做贼一样迅速跑出去。在它心里，给自己划了无数的禁区。

     那日我站在街上，看到西边乌云滚滚，慢慢铺展到麦地上空。绿色的麦浪汹涌起来，一群麻雀被驱赶出来。接着，便有大滴大滴的雨落下来。我转身往家里狂奔。打开街门时，看到大黑站在院子当中，并不躲雨，而是直愣愣地盯着我，仿佛受了惊吓。

     雷声在房上滚过。我打开堂屋门，跳进去，要关门的时候，看到大黑依然不躲雨，在那里呆愣愣看我。我心里动了一下，说：进来吧。它竟然一反常态，毫不犹豫地进了屋。

     屋外大雨倾盆。大黑和我，静静地待在堂屋里。我伸出手，轻轻抚摸它，却察觉到它的战栗。它的小黑眼睛里，再次流露出那种绝望的神情。我不喜欢，于是继续抚摸它，并且告诉它：我不会抛弃你，我不会再让你过那种颠沛流离的日子，我会陪你到老。我不停地抚摸它，直到它绝望的神情变得温柔起来。

     大雨刚停，大黑便走出去，没有等我发出任何指令。我搞不懂，它那么庞大健壮的身躯内，怎么会生着一个胆小而敏感的小心脏呢。

     大黑对于我极为服帖。但对于其他小动物却不是。它的领地意识特别强。

      捉青蛙，刺猬，麻雀，耗子，都是它的家常课。我从它手里，救过不止一只刺猬。我时常浪费一两个小时的时间，在院落里与大黑斗智斗勇。它不敢咬我，但我也不敢直接拿起刺猬。最让我恼火的那次，我踢了它一脚。因为我刚捉着刺猬往屋里走的时候，它竟然从旁边迂回过来，歪着嘴巴就把刺猬从我手里叼走了。它捉的生物里，对它来讲，刺猬是最棘手的。但它从不畏惧，并且乐此不疲。一只刺猬，它常常会与其纠缠几个小时。但后来我发现，它的技术越来越纯属，搞定一只刺猬，也只有几分钟的时间。

      这时间，常常让我无法施以援手。后来，我不得不顺从自然界的法则，看着弱肉强食的生物链兴叹。

晏晏

       四、

       我们如此相处了五年。

       那年春节，回浙江时，我怕大黑独自在家出意外，将它送到表姐家。十天之后，我去带它回家，看到它瘦了好多。关键是，它的眼神里，绝望的影子再次出现了。

       我们回家的路上，它不看我，只看路。脑袋探出去，跟司机的脑袋并行着。从外面远远望过去，好像司机长了两个脑袋。司机吓得浑身发抖，一连声地说：以后这种事情别找我，这不得被吓死啊。他一说话，大黑就看他，大舌头耷拉着，喘出来的气直接哈到司机的耳朵根处。

      浙江的拆迁房终于下来了。我们开始着手回去。那段日子，母亲哭，闺蜜闹，所有的秩序都被打乱。我做了一万种规划，都无法阻止他想要回归的愿望。我看着大黑，想着那些承诺，心里乱成麻。

      大黑的乖巧懂事已经被好多人知道。有人上门来求，有人直接拿钱来买。我对那些人都不了解，只能从各个渠道去了解。我必须要给大黑找一个秉性好，又爱狗如命的家庭，这样，我对它的再次舍弃会有弥补的空间。

      我把回浙江的日子拖了半个月，也没能给大黑找一个合适的人家。往往是前面决定，后面调查之后便否定。太多的人，相中了它身上香喷喷的肉，我不敢冒险。

      离开山东的最后一刻，大黑还没送出去。上车之后，我想起那个人。那个和我无情无意，却莫名其妙纠结着的人。大黑是他的，现在他弄了一个很大的食堂，有场地，吃喝不愁，关键是，他一直善待我，善待我身边的人，那么，他一定也会善待大黑。更何况，他还是大黑的原主人。我想了又想，终于决定了。

      离开大黑一个月之后，我总是莫名的心慌。于是，我给他发信息：大黑的照片给我一张。

      他说：现在我在外面，不方便，回家以后拍给你。
   
       几天以后再问，他说，我出差了，回山东以后拍给你。

      那年年底，我离开大黑将近三个月之后，回到旧地。我发信息给他，想见大黑，他说：你就那么想念一条狗，难道我还不如一条狗？

     那时候，我的预感彻底应验了。我知道我的大黑遭到了不测。一张照片而已，一拖再拖，只能说明大黑不在了。

     我感觉身体里有东西在崩塌。我想起那个雨天，在屋里与大黑相依相偎的情景。我想起大黑眼神里的孤独和绝望。我想起自己的承诺。

     我颤抖着手，发了一条信息：是的，你真不如一条狗。

     从此，我与这个人再无瓜葛。这些年，无论我怎么折腾，他都不远不近地照看着我，这次终于失散了。

     而我，终生都不会再养狗。

晏晏

终于写完。除了第一章，余下的，都是临屏。
我终于敢完整地记录下大黑到来以及消失的过程。
我希望每一个养狗的人，能够珍惜与狗狗之间的缘分，善待它们。

云在眉梢

晏晏 发表于 2017-8-4 19:00
终于写完。除了第一章，余下的，都是临屏。
我终于敢完整地记录下大黑到来以及消失的过程。
我希望每一个 ...

这大热天的，辛苦辛苦！

云在眉梢

写得好！把大黑的呆萌与乖巧、卑微又懂事的特点描写得很到位。
大黑的遭遇让人仿佛看到某类人的一生。受过伤，胆小卑微，谨小慎微，小心翼翼地活着，最终还是悲惨地离开~

晏晏

云在眉梢 发表于 2017-8-4 20:22
写得好！把大黑的呆萌与乖巧、卑微又懂事的特点描写得很到位。
大黑的遭遇让人仿佛看到某类人的一生。受过 ...

我以后会记得，如果再有这样的描写，将其与人类的命运相对应，关联更好。
谢谢塘！

晏晏

云在眉梢 发表于 2017-8-4 20:10
这大热天的，辛苦辛苦！

为战线服务，不辛苦。

晏晏

云在眉梢 发表于 2017-8-4 20:10
这大热天的，辛苦辛苦！

为战线服务，不辛苦。

云在眉梢

晏晏 发表于 2017-8-4 20:27
为战线服务，不辛苦。

简直应该给你颁发战线特殊功勋勋章

云在眉梢

晏晏 发表于 2017-8-4 20:26
我以后会记得，如果再有这样的描写，将其与人类的命运相对应，关联更好。
谢谢塘！

俺一点小感慨而已，就那么随便一说。没有话中有话、弦外之音的意思哈

云在眉梢

前次在群里聊天，俺还聊起小时候自家养的“赛虎”，结局也是不好，最让人记忆深刻

野妞

感动
善良不仅仅是善待亲人友人路人，更要善待那些仰仗，依赖我们，甚至将生命托付给我们的弱小动物，狗，猫…
大爱无疆，既是爱那些有缘与我们相逢相亲一切生命。

疯老爷子

好感动，在很多方面，人的确不如狗。

晏晏

云在眉梢 发表于 2017-8-4 20:36
简直应该给你颁发战线特殊功勋勋章

客气客气。我继续积攒功劳，将来一起发吧。

晏晏

云在眉梢 发表于 2017-8-4 20:38
俺一点小感慨而已，就那么随便一说。没有话中有话、弦外之音的意思哈

我也没有滴。我只是最近总在思考写作的方方面面，所以联想多了。
塘应该开心，起码你让我又悟了一些。
谢谢哈！

晏晏

云在眉梢 发表于 2017-8-4 20:40
前次在群里聊天，俺还聊起小时候自家养的“赛虎”，结局也是不好，最让人记忆深刻

就是如此。这个话题非常沉重。
塘，赛虎的事儿，是不是可以写出来？

晏晏

孔布 发表于 2017-8-4 21:41

一直不敢写，那种揪心的滋味特难过。
还好，写出来了。
布布，周末愉快！

晏晏

野妞 发表于 2017-8-4 23:08
感动
善良不仅仅是善待亲人友人路人，更要善待那些仰仗，依赖我们，甚至将生命托付给我们的弱小动物，狗， ...

与小动物相处，比跟人类要简单容易得多。
小动物是有治愈功能的。
这个话题，也沉重也快乐。让我想起许多。
妞，周末愉快！

晏晏

疯老爷子 发表于 2017-8-5 06:46
好感动，在很多方面，人的确不如狗。

是的。我至今不后悔自己说那句绝情而伤人的话。
我也不会因此而原谅那个人。
我不是将人与狗来做对比，而是因为这个，看到了一个人内心深处的东西。
老爷子，周末好！

晏晏

疯老爷子 发表于 2017-8-5 06:46
好感动，在很多方面，人的确不如狗。

是的。我至今不后悔自己说那句绝情而伤人的话。
我也不会因此而原谅那个人。
我不是将人与狗来做对比，而是因为这个，看到了一个人内心深处的东西。
老爷子，周末好！

云在眉梢

晏晏 发表于 2017-8-5 07:38
就是如此。这个话题非常沉重。
塘，赛虎的事儿，是不是可以写出来？

嗯，这阵忙着收房的事，天气热得脑瓜转不动了。静下来时试着写写～

六指为挠痒

除了两个错别字
其它没什么毛病

六指为挠痒

我也不少次的写过狗
看了你的文章
觉得真不是一个层次上的
于是我想好在哪里呢？
于是我发现
好多人写狗
都是明显地以人的角度去叙述
还是把自己高于狗狗的优越表达出来了
而你用同等的情感线去表达
这才是真正的平等
也更能入心。
不是刻意
是慈悲心
是好文才
向晏晏学习！

野妞

云在眉梢 发表于 2017-8-5 09:18
嗯，这阵忙着收房的事，天气热得脑瓜转不动了。静下来时试着写写～

热傻辣？

野妞

六指为挠痒 发表于 2017-8-5 13:45
我也不少次的写过狗
看了你的文章
觉得真不是一个层次上的

总之，阿衫写卷儿，像写玩具，除了宠溺还是喜欢，没别的了

六指为挠痒

野妞 发表于 2017-8-5 16:34
总之，阿衫写卷儿，像写玩具，除了宠溺还是喜欢，没别的了

对
不过也没怎么写卷儿就算写，
也出不了晏晏笔下的神采
晏晏的细腻
言而有物
物而有情
情而不煽
像按摩的瞎子
看是瞎了
穴位却一按一个准

疯老爷子

六指为挠痒 发表于 2017-8-5 17:52
对
不过也没怎么写卷儿就算写，
也出不了晏晏笔下的神采

真会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