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心和责任心,并非与生俱来,而是要靠后天慢慢磨砺。
这样的人生道理,其实并不需要多大的磨难,像给土豆去皮这样不起眼的小活儿,干多干久了,就能达到板住身子、磨平性子的神奇功效。
还不信?且听我慢慢道来。
一
话说1980年前后,我五六岁,还是个学龄前儿童,每到夏秋两季,给土豆去皮就成了我白天的主要工作。
在我的重庆市开州区岳溪镇山乡老家,长期以来,土豆不叫土豆,更不叫马铃薯,而是叫洋芋儿,给土豆去皮也就相应叫做刨洋芋儿。
之所以叫刨洋芋儿,是因为给洋芋儿去皮的工具叫刨刨儿。它以薄洋铁皮为原材料,先切割成大约两寸长、一寸宽的不规则长方形,再把一头磨掉毛边防止伤手,另一头微微卷起,并在磨刀石上稍加打磨即可。
又有人要问了:刨洋芋于就叫刨洋芋于好了,怎么非得还要加一个“麻”字?这里有三层含义。
其一,洋芋儿含有茄碱,吃多了有些麻嘴;尤其是发了嫩芽或皮变青的洋芋儿,麻嘴麻得更厉害,还容易中毒。
其二,可能是因为含有茄碱的缘故,刨洋芋儿皮多了,双手会发黑,还有一种黏糊糊、麻乎乎的感觉,非常不舒服。
再就是刨洋芋儿这活儿实在单调枯燥乏味,作为小孩儿,我们不敢对大人表示不满,只能拿似乎永远都刨不完的洋芋儿出气,在其名字前加一个“麻”字,暗暗表达我们的愤恨和不服。
二
当我还是个学龄前儿童时,老家农村的温饱问题还远未解决,大多数人家的口粮总是处于青黄不接的状态,往往是红苕出来吃红苕,包谷熟了吃包谷,很应季但也很单一,填饱肚皮而已,根本没人去在乎什么营养均衡。
到吃洋芋儿的时节,我们这些还没上学、尚无能力到田地里干活的孩子,毫无疑问地就成了刨洋芋儿专业户,上午刨、下午刨,上顿刨、下顿刨,今天刨、明天刨,反正总有刨不完的麻洋芋儿,刨得我和小伙伴们一个个愁眉不展、唉声叹气。
那时缺肉少油,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儿,饭量都大得惊人,每人每顿都要吃两三碗甚至更多煮熟的洋芋儿坨坨。这个刚性需求,转换成需要刨皮的麻洋芋儿,不是一水桶,就是一脚盆甚至更多,绝对是定额定量,并且还要把水桶或脚盆装得满满当当,不留空隙。
这样的工作量,对于一个六七岁的男孩来说,实在算不上轻松;加之还总琢磨着和小伙伴们一起玩耍,保质保量完成任务就成了问题。
都说群众的创造力是无限的,身为群众后代的小孩儿们自然也不差。我和小伙伴们的开创性做法之一,就是把讨厌的麻洋芋儿皮刨七成留三成,俗称“打花脸宝儿”。
当然不敢明目张胆、成片连片地“打花脸宝儿”,而是用刨刨儿把大多数洋芋于皮刨掉,对那些故意留下、星星点点、或大或小的洋芋皮儿,干脆来个置之不理,直接扔进装有清水的木桶或脚盆里。
这样刨出来的洋芋,口感自然不佳,大人们有时也说我们不认真,但大多数时候都睁只眼闭只眼。哥哥姐姐们也不多言,想必他们当年也是如此吧?
三
“打花脸宝儿”可以挤出一点玩耍的时间,但远远满足不了我们的玩心。
于是,就有了另一种开创性做法:把没刨皮的洋芋儿直接放进装有清水的木桶或脚盆底部,有时三分之一,有时更多一些,之后再在上面放满“打花脸宝儿”洋芋,企图瞒天过海。
现在看,这种开创性做法实在于大胆,一点儿技术含量也没有,被发现、被打骂的几率基本上是百分之百。
好在我的父母亲向来温柔宽容,包括生父和继父,从来不打孩子,也很少骂我们,最多也就是说话的语气重一些,对我等顽劣小孩儿刨洋芋儿皮时的偷建奸耍滑行为,他们向来是睁只眼闭只眼,几乎从不转真。
还有更离谱的做法。
应该是六岁那年夏天,刨洋芋儿皮刨得实在不耐烦了,或是遇到不好刨的洋芋儿,一扬手,一使劲,一个接一个的洋芋儿,画着优美的弧线,快速飞入老屋跟前、地坝坎脚的那块水田里,应声落水,瞬间没影,一个水泡都不冒。
这样做的后果,就是当天的刨好皮的洋芋儿装不满水桶或脚盆,一家人不够吃。
那时,生父还没病逝。他不知道真实原因,没有责骂我,而是一个人在那里自言自语、自问自答:“刨刨儿磨得太快(锋利)了?是有点。刨刨儿太快(锋利),刨掉的皮就厚,幺儿刨的洋芋儿自然不够吃。对,赶紧把刨刨儿处理一下,要不然把我幺儿的手划破了怎么办……”
于是,父亲很有耐心地对刨刨儿进行了再加工,让它不再那么锋利。
四
对刨刨儿进行再加工不久,也就一两个月,父亲因急性阑尾炎去世。
又过了些日子,到了收割稻谷的时节,大人们在我家老屋跟前的水田里劳作时,意外发现不少没有刨皮、尚未完全腐烂的洋芋儿。在大人们的哄笑声中,我的偷懒之举终于大白于天下。
母亲依然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只是轻言细语地给我讲了一通粮食来之不易、应当好好珍惜的大道理。
此时,父亲已经去世,不可能再说什么了。
时隔多年,我多么希望当时父亲还健在,多么希望他能因为此事骂我一通、打我一顿。
但我知道,就我父亲的性格,他不会骂我,更不会打多,可能什么也不会讲,只会怜爱地摸一摸我那被刨刨儿磨出水泡或老茧的右手掌,还会轻轻地拍一拍我的头,然后扛着锄头或是其它农具,默默去田地里干活去。
父亲去世后,我似乎一下子长大了不少,也明白了很多事理。
从此,无需母亲多说什么,我刨洋芋儿的态度越来越端正,速度也越来越快,“打花脸宝儿”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最终成为同龄人中的刨洋芋儿高手。
父亲去世两年后,母亲改嫁邻村,我们兄妹5个有了继父,有了新家,有了新邻居,有了新伙伴——邻家女孩和他的弟弟。
一些日子过后,当我无意中展示我那高超的刨洋芋儿技术时,邻家女孩和其弟弟目瞪口呆,视为天人,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自然而然地把我当成了刨洋芋儿的学习榜样。
据说,这也成为邻家女孩后来喜欢我、暗恋我、最终把我变成她老公的源动力之一。
渝夫2014年4月22日晨草于沈阳,2020年3月24日晨完善于石家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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