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无蕊 于 2024-10-15 12:27 编辑
第一个提起缸的是那个做缸的人。
第一个提起酱缸的是那个做酱的人。
开门七件事里,酱的排名靠后,但是想想前四样若没有,是要死人的,酱也就显赫起来。
鲁迅提的酱缸并不是酱缸之全部,提酱缸就必联想到鲁迅,这是病,病名曰:骸骨迷恋者。一百年前的闲谈还要翻出来讲,鲁迅也要烦的。
鲁迅最希望什么,最希望自己死了能速朽。当然了,这也可以看作铁定名垂青史者的超级凡尔赛。
一百年前的人,再乐观也想象不到国家现在的面貌,富到全面实现温饱,不再有冻饿之人,强到可以指着列强盟主的鼻子说,你没有资格说从实力的地位跟我说话。鲁迅可以部分地朽腐从而大笑并歌唱了。搬出已推翻的旧时代里的愤世嫉俗来嫉愤现今,难免鸡同鸭讲,驴吻马嘴,这是好笑的一面,不好笑时便显出僵尸气。
母亲最近跟我提过一回酱缸,说侄儿家那两个小的,不知道给她们吃什么好,平时尽吃些鬼头三四的东西,不象我小时候那么容易养活,说我小时候只要桌上有一个酱钵,就开心得不得了。母亲说那时候又没有冰箱,剩菜只能放在酱钵里,每天蒸一蒸,三伏天也不坏菜。
小时候,每家每户都晒酱,缸径小则一尺,大至半米,霉过的豆饼几经曝晒,调到缸里,置于显处,罩以稀布,嘱托太阳。傍晚,搅拌酱缸的任务是我最喜欢的,酱一天天浅下去,一天天深起来,搅酱专用的一片竹成了我的画笔,在天地造化的颜色上肆意涂鸦,竹片刮着粗砺的缸底缸壁与缸沿,声音也很好听。偶尔会有一只甲虫撞在酱里,陷住手脚,或者死了,或者还在挣扎,小儿不解同情,当个脏东西拈出来丢掉,而那缸酱仍旧是干净的。酱香味渐渐生成,酱色也深浓到汪出油光,酱就成了。
纯粹一钵酱并没什么吃头,蒸得久了,从中能挑到些豆角,豆干,肉丝,虾米,这才有趣起来,有时竟若沧海遗珠,比济济一碗时更可宝贵,这时候,酱的滋味也改了,复合到无以复加,绵和而悠长。怎能不拍桌大呼一声:把我的酱钵头端过来。
母亲后来专门做虾酱寄给我,酱是买来的,这无所谓,虾是躬身若一节小指的河虾,虾多酱稀,美则美矣,没了那一家团圆月晒日蒸的滋味。我的嘴后来其实也刁了。
镇上的酱园有大酱缸,可以藏人,冬天,那里门禁松弛,是捉迷藏的天堂。去村小店打酱油,源头知在何方。造酱的时候,闲人不得入内,有种神秘感,然而可以想象,每天吃的酱油源头那些缸,我们在其中打滚、叫喊、跳跃、隐藏。
鲁迅当然知道酱缸的妙处,化腐朽为神奇,合众味于一味。
人常不甘失去自我,而我所从来则不去分明。何为我若不能分,谈何失去,不过是一妄想。斯诺谈他延安所见,每个人都不谈我,每个人都鲜活,百般要求下,才得了几段自述,也都是长征以前的。没有一大批人彻底放下小我汇出洪流,鲁迅的酱缸是打不破的。
鲁迅又有铁屋喻,铁屋是全封闭的,中空。酱缸则半封闭,实心。酱缸要更可怕更绝望,因为酱缸真的可以是生活。
酱缸是一事实,酱缸有其体量,酱与被酱其实相互影响,酱味绝非一陈不变。
【现在的光天化日,熙来攘往,就是这黑暗的装饰,是人肉酱缸上的金盖,是鬼脸上的雪花膏。只有夜还算是诚实的。我爱夜,在夜间作《夜颂》。】
此文作于1933年,一个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年份,不过人总得活命,文中也有些出气的幽默,比如【一夜已尽,人们又小心翼翼的起来,出来了;便是夫妇们,面目和五六点钟之前也何其两样。】从黎明倒推六五点钟,夫妇能干什么呢。此时,迅翁已从了许同学,也算琴瑟和谐,当不至于反对斯事。
《夜颂》用“夜气”一词,比酱缸更离奇,用的是夜气之反义。
【夜的降临,抹杀了一切文人学士们当光天化日之下,写在耀眼的白纸上的超然,混然,恍然,勃然,粲然的文章,只剩下乞怜,讨好,撒谎,骗人,吹牛,捣鬼的夜气,形成一个灿烂的金色的光圈,像见于佛画上面似的,笼罩在学识不凡的头脑上。】
夜气在《孟子》,是一种无为无不为的自然生发之气。夜里,人休息了,它的作用表现得明白一点,白天,它也在,只是被人的胡作非为扰乱遮盖了。夜气,看上去极弱,集之养之,可以浩然,可以无分日夜,因它本来就不舍昼夜。这不是什么神秘的事,人的睡眠若出了问题,夜气在中夜亦不得宁,久之,人的精神与身体就出毛病。这就是夜气,人人可以体会的夜气。
鲁迅的酱缸从生活中来,偶一用之,示其一面,无可无不可。柏杨的酱缸从鲁迅处来,只具酱缸之一面,是酱缸的扁平化。
把这扁平化的酱缸重新搬回生活,立体它,丰富它,让它为生活添上久违的一味,告别来历不详的生抽老抽之类,岂不好。从而赞之,又何妨。乃作《酱缸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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