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只配当配角 于 2020-12-14 06:07 编辑
我和周老二一见面说话就呛。上次本来他好心好意地来接我看病,结果他一进屋就说,这楼道里太埋汰了。我在床上病得像个赖皮狗,还没忘了接茬儿:是啊,就是个狗屎堆。他看了看房子,又说,屋子也太小。我挣扎着又顶一句:是啊,放个屁满屋子都会臭啊。被打击两次,他斜愣眼睛瞅了瞅我,忍气吞声默默换鞋。
他现在在单位做一把手,走路都是一阵风。我掐半拉眼珠看不上他,太争取了,总是拼命想证明些什么。你要是看到他上班时那个装劲、他打电话时那个表情,你就知道他是多么烦人不可救药。一个猛子扎进这世间,一个接一个地开会,出差,气都不喘。成功不一定是幸福,打五彩连珠打到5000分也许是。他哪里懂?
周老三不一样,每次来,进屋麻利地搞卫生,进厨房忙活,一气呵成。先给我热一个馒头,我闭眼闻了一下,拿过来用力一掰,热气一扑,心就颤了。
我躺在沙发上玩手机,对在厨房干活的他说:
“三儿?”
“干啥?”
“我想娶你。”
“滚。”
那天去齐市身体虚得不行,我走路一身汗。周老三默默蹲下去,背我。周老二只是无措地看着。我爬上周老三的背,开始煸情:你对姐姐真好,姐姐只有你呀。走了半天才想起来拍拍旁边的周老二:还有你。
但是在齐市的旅馆里,周老二脱掉厚重的外衣,穿着小背心,居然也有少年的模样。以前他总怕自己不成熟,老是穿得老成持重。这还不好办,我叫他老周,他挣扎了几次也就顺从了。如今接近中年他被家人、同事和上司种种的小圈子规则绑住了,还挺美呢。人都是这样的吧,再怎样紧张上进绷得紧紧的,经过长长的岁月的打磨,沉静下来的时候,眉间都是不自觉的苍凉。
晚上我要吃羊肉串。周老二不让,说不卫生。我说那我想吃麻辣烫,周老二还是不让。我恳求地看一眼周老三,他就出去给我买了。我吃的时候周老二还在旁边叨叨说是地沟油。我吃得很欢,还啪唧嘴。地沟油就是香。不牺牲一点健康,还叫狗屁美食?别以为你周老二陪着我来看病就是关心,这叫跟腚儿。反正我不理他,有事我就和周老三说。对周老二,像对待一把破椅子,绕过去便是。
好容易住了回大酒店,我一会儿去要洗脚盆儿,一会儿去要针线包,一会儿去多要一卷儿厕纸。最后服务员都烦我了,表情分明在说,事儿真多。我回来当玩笑说给他俩听,结果周老三听完看着周老二一笑,周老二也看着周老三一笑。我差点儿悲愤地踢我自己,卫生纸我真不该要,我以前与世无争的英雄气概喂狗了?再说我跟这俩狗屎说这个干什么。
我俩互相看不上。我一路上叽叽歪歪,一会儿要这样,一会儿又要那样,真心难受。周老三积极配合,笑容里是了然于胸的憨厚。周老二只用眼睛盯我,不哼不哈像只250的傻秤砣。我最烦他这样,吊儿郎当地,不动声色和他对峙。
在齐市最后一天,周老二领我俩去大饭店吃饭,就是那种不好吃还贵,还无端觉得自己渺小的破地方。他俩喝了酒,我头有点晕,我们三个把头抵在桌子上,脑袋扎在一起,看不见彼此的脸,听着点声音尤其是个热乎劲儿。以后都好好的吧,好歹活着偶尔见个面吧。我们什么也没说,然而那沉默中有一种奇异的慰藉和稳妥。
去送他的时候,时间还早,我们三慢慢地走。也不说话,撩扯着对方的眼角余光处彼此的一点衣角,一步两步,一个马路涯子两个马路涯子。回来的时候坐在车上听歌,《懂你》,这歌苍茫高远,欲致人于死地。一些关于周老二的记忆,在歌里翻来覆去。他上车后发来短信,说已经在路上了,留下余音袅袅,“周大妮坚强点儿”。我把短信拿给周老三看,我俩默默地笑。
所谓亲人间的爱,就是甜化的小恨。我不喜欢周老二,但人生实在诡异,时时处处与过往相撞。小时候周老三在院子里堆了一个雪人儿,我看了看,把红围巾系在雪人的脖子上,周老二看了看,找了一个胡萝卜安在雪人的鼻子上。从此后,我再看见有人堆雪人都会停下来看,在雪人面前沉浸下去。想起老老二和周老三心里就安静下来,就好像全世界的雪正落在全世界的河床之上。所有的大喜大悲,强势潦倒都在时光中淡去,只留下来一点血浓于水的朴素牵挂,最柔弱也最顽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