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女亲,
旬日未晤,望一切安好。
虽然知道你的名字叫阿织,但我总觉得这不是你的真名——一个叫阿织的姑娘,忽然来演织女,你自己想一下,是不是也太过巧合?
当然,在我们这个圈子里,艺名本身也是一种表演,就像我的名字“少青”,也不是我的真名,我的本名是我爸爸胡乱给的,土得很,就不说出来让你发笑了。
我思忖再三,还是叫你织女吧,你这个似近似远的角色之名,总让我感觉亲切。
上月七夕之前,园长苦着脸对我说,端午时的“神女”辞职了,没有织女给我这个“不死的屈原”扮的“牛郎”配对了。我对此并不意外,那些姑娘,神女时不辞职,等到化作嫦娥,她们也会辞职,每年都是如此,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是谁也不甘屈就这种底薪工作的。她们凭着漂亮,机会总是那么多,抓住一个就走掉了,而我不会别的,也没有学历,甚至没有褪尽年轻时的流里流气,好机会总也退我三舍,所以我只能窝在这个游乐园,当我的屈原牛郎和吴刚,小朋友来的多的时候,我还可以是哪吒和妖怪。
当时听到园长说织女可能缺席,我很开心,园长一年多了也没有给我涨工资,她的烦心总会让我有些开心。我同时觉得,牛郎成为鳏夫,应是一件比鹊桥会更好玩的事,这会让世界上的单身狗们高兴一整个晚上。可惜,园长第二天便领了你来,破掉了我的幸灾之乐。
你来,当然也是一件开心的事,你说话甜蜜,逢人便笑,还夸我帅气。但我望见你的第一眼,便觉着了你的愁苦。你的笑和我的何其相似,你的讨好和我的一模一样,在别人眼里,我们开朗,简单,没心没肺,一身阳光。这种误解给我们带来了好处,也把我们心里永远不死的愁苦鞭挞得伤痕累累,它窝在阴暗处受难,发出嚎叫,也发出毒誓,有一天它终将冲破那脆弱的笑的枷锁,打碎我们理智的头颅,把我们毁灭成一个疯子。
那天晚上,我们站在三丈高的鹊桥上,牵着手对台下的观众惺惺作态,你笑着,躲在音乐里对我说:真想跳下去,一了百了!
你笑得如此正经,让我笃定了你的愁苦。你以为我听不到你,但这样的心声和我共振多年,怎么能听不见呢。我们没有跳下去,是因为我们束缚心中魔鬼的卑劣手段还没有使尽,一旦某一天束手无策,我们便可以听其坠回深渊了。
织女亲,我不确定你的愁苦来自何方,甚至我连自己的,都寻不到来去的乡路。
我的妈妈自我懂事起,就把自己交给了佛祖,她的虔诚是如此的深远,眉头紧锁,双目紧闭,爸爸打我时,她在旁边无动于衷地念她的咒,仿佛我受的,都得到了她的佛的支持和加持。为此,我曾暗地里砸坏了她的观音像,她痛哭了一场,从此更加恨我。按照妈妈的意念,我的出生,是佛法里的造,有造则必须有破,她造我出来,就是让爸爸把我破掉,我破掉后,她才方得圆满。
我小学四年级,考了全校倒数第一,妈妈觉得我终于破了,她实现了这番大功业,便离家出走,去找她的佛了。爸爸不懂佛法,以为我活着,便永久可破,他继续破我,尤其喝醉了酒后,更是雄姿勃发,仿佛找到了一生的执着。后来,我发现,破我的又何止爸爸,他也是被生活破掉的可怜虫。
爸爸用世界上最通俗的话骂我,我是喜欢那些词的,那些废物、蠢货、傻叉之类的称呼,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我的不堪,让我对现状更心安理得,你想,谁能对一个废物寄予希望呢?没有希望的日子,总是轻松自在的。我初中时体育很好,但我故意搞砸它,以便对得起傻叉的名号,我强迫自己把篮球砸到女生头上,让校长觉得我无可救药,让爸爸笃定他的日常认定。
我十五岁失学,无所事事,留起长发。爸爸打我耳光,骂我流氓,我便又去纹了纹身,你知道,我总要对得起他的一顿耳光的。我后来在理发店打工,在KTV打工,遇到了一群我这样的破落年轻人。再后来我们玩摩托车,成为鬼火少年,我爸整天拿着棍子找我,但我夜不归宿,让他像一个疯子一样乱窜。我在朋友出租屋的凌晨醒来,发自内心地嘲笑爸爸的英雄无用武之地。
后来摩托车出了事,爸爸被警察叫来,他抬起脚踹我,我便顺手搬起他的腿,把他掀翻在地,他在地上碰破了头,呜呜地哭,样子很狼狈。那是我第一次因为看到爸爸而感到开心,随后便觉得这人间真的很无聊。
我在拘留所待够十五天,回到家,爸爸一声不吭,但过了不久,他又喝了酒,醉着过来打我,我就坐着,任由他打——这个世界,我能给他并让他快乐的,也就这个了。
我爸爸在三线城市,守着一套三居室的房子自豪,骂我一事无成,还说死了也不会把房子传给我。我对此并不介意,我将来即使有了钱,也不会买房子的,我要把这份自傲留足给爸爸。我怕他再哭地那么狼狈,这世间就真的没有意思了。我不买房子,也是不想有个家,去造一个我这样的孩子让谁来破,让谁成就一份西去极乐的大功业。
织女亲,你干嘛要说那样的话呢?你只笑着做你童叟无欺的织女多好呢?你的话让我听信了解脱召唤的诓骗,让那晚游乐场的灯火辉煌黯然失色。那天闭园之后,我独自跑到鹊桥上,给我爸打电话,问他去找过我妈没有,他说:我过得好好的,干嘛去找她。你知道,这个世界,只要还有人嘴硬说好,就不会垮塌。我丈量了一下鹊桥的高度,你是对的,从这里跳下去不会解脱,更不会一了百了。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我几次接近你,跟你聊天,试图听下你的愁苦,试图跟你说说我的愁苦,两份愁苦如果合在一起,或许能攒够足够的痛,让我们一起狼狈的哭一场。人狼狈过后,总能继续心安理得的做个坏人,就像我爸爸那样。但你总是巧妙地打岔,修补每一个不小心露出的破绽,让我无法近身,无所适从。
然而,跳下去的想法,缠住我的心,使我久久不能反侧。上周,游乐园的鹊桥拆了,即使不拆,我也不想跳它,它太低矮了,矮于地狱的高度。
今天是中秋,我决定辞职离开这里。我向园长提出来时,她气疯了,我反倒是乐疯了,这是三年以来,园长最让我开心的日子。其实,一个无足轻重的月下吴刚,并不能引起观众的注意,甚至不如他的缺席更能成为话题。我担心的,是你这个嫦娥,在那些曼妙之中,忽然又笑着说出一些躲在人间之外的话来。
我今晚就要离开,会坐轻轨去往市里,再坐地铁去狮子林桥,我想去看看那里没有跳水大爷们时的萧静。等月亮上来时,我便跳下去。河里也有月亮,但不会因为我微不足道的涟漪而碎裂,就像这人间的幻象。
阿织,我忐忑了很久,才把这封信放到了你的化妆镜前,我希望你看到它,又希望你错过它。
后记:
因扮演嫦娥的演员临时离职,游乐园中秋节的嫦娥奔月节目,被临时取消,有打扫后台的清洁工,在废纸篓里发现了一封信,封口完好,无人打开。中秋当晚,狮子林桥上,有很多游玩的观众,不听劝阻,偷偷跳水,但管理人员没有发现有受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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