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四手 于 2024-7-9 11:32 编辑
我爹走的时候,我还不会说话,我娘走的时候,我刚满八岁。
从记事起,我和娘就住在鸣沙山脚下。
很多年。
我一直记得娘最后离家时的样子。
那天二月十九,娘说是观音菩萨生日,她要去山外九峰庙找一个姓墓的人。据说,姓墓的人,平日里住在一处墓地,节假日,才到庙里抛头露面。这人通阴阳,能断死生,知古今,以替人算命为职业。娘说,她想找到那人,算一算,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爹是不是还活在这个世上。如果活着,在哪个方位,俺要去找他.
娘走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娘一身月白色的褂子,背着一个褡裢,她把我拉到堂屋的屏风前.
那个屏风从我记事起,就搁在那儿,娘每天用鸡毛掸子掸去上面的灰尘,娘不止一次指着屏风说:大宝,这是你爹最后留给我们的。
我迷迷糊糊地睁大眼睛,第一次问娘:这上面写的啥?
娘蹲下来,抱着我,她说:这屏风上的字,都是人名,都是当年行走六星的武林人士,有各大门派的掌门,有常年隐身神出鬼没的高人,至今江湖上还留有他们的传说。
我伸出手在屏风上摸索,借着昏暗的烛光,一一辨认上面的名字。
娘抬起头来,她的目光越过我,望着窗外,沉吟着,仿佛陷入了回忆.
娘说:
在你出生之前,你爹师从红粉,练左右互博术和空名拳.红粉乃老顽童第十六代传人,性情武功深得祖师周伯通真传.你爹练了很多年,左右互博术眼看着要练成了,这时却遇到了坎,整个人感觉紧张,分裂,痛苦,生不如死。
红粉师傅说,你爹练得太快了,速成是需要灵性的,而人始终是有缺陷的物种,人的渴望引领着欲望,欲望到了一定程度,幻境既是仙境也是魔境,人既可以成仙,也可以入魔。
痴迷是成功的要素,也是入魔的条件。而人乃肉眼凡胎,血肉之躯,易为七情所困,为六欲所伤,却不易把握分寸,更不易从幻境里逃脱,这时候,互博就变得特别激烈,甚至惨烈,轻则伤筋动骨,痛不欲生,重则伤害一切,毁灭一切。肉体精神,你我他人,所在的世界,一切一切。
娘说,这时候,需要师傅加以指点引导,否则你爹会走火入魔,就此分裂着痛苦死去。
可红粉师傅说,这一次,他无能为力.
红粉师傅一直住在一个叫做木樨地的地方,那里有全京都最著名的怡红院,据说皇帝老头都会忍不住,偷偷溜出宫来寻花问柳.
红粉师傅说,他只有在这样的地方,才能练就绝世武功.
红粉师傅还说:你知道什么才是抵制诱惑的制胜绝招?那就是酒肉穿肠过,佛主心中坐.
见俺娘没有听明白,又比划着说: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娘还是没能明白,红粉师傅最后摇了摇头,.
他说,俺的修炼心法,以俺徒弟,就是娃他爹现在的资质,估计不妥,他为人实诚,依着我,只会加速他的心魔发作.俺现在是救不了他了.
后来,红粉师傅双手拿起笔,转过身,双管齐下,在身后的屏风上,挥手写下了当今世上武功最高强的人的名字.
他将屏风交给娘,嘱咐爹依着名字,一一去找他们,说不定会遇到其中一位师傅,恰好得到指引,从此逃离魔境,获得重生,且武功精进,功成名就,笑傲江湖.
爹必须离家出走.游走江湖,寻师问药,否则有性命之忧.
娘说,娘心疼你爹,想跟你爹一起走,照顾他,追随他,又放不下幼小的你,江湖险恶,娘不愿让你从小在动荡危险里长大.
娘那时左右为难,心如刀割.
临走之前,爹对娘说:这些名字我都抄下了,屏风就留给你们,我会尽快赶回来.你安心把大宝带大,如果我还没回来,七年后,你就依着这些名字,来找我吧。
七年以后,娘也揣着写了名字的纸条走了,将屏风留给了我.
这一走,许多年也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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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许多年来,我一个人住在鸣沙山山脚下.
我在两座沙堆之间建了几间茅草屋,一间正房,两间偏房,两进两出的院落,院落里种了一株枣树.一盆仙人掌.养了一条黄狗.
每天吃饭,我会端着酒杯,对它们说:伙计们,干杯.
每天,我翻着爹留下的武功秘籍,左右互博术,空明拳,对着鸣沙山,调整呼吸,练习互博.练习隔空摧物.
每个月我进一次城,用种的烟叶,换回一些面粉,食盐,土豆,偶尔是一个猪头,我把猪头挂在院子里,任风吹干.
拴在树桩上的阿黄鼻子很尖,闻着肉味,一直在院子里打转,狂吠不止.
很久了,鸣沙山在我的感觉里,是一个老人了,山上常年堆满黄沙,看不见一棵树,一点绿色,一整天,只看见太阳慢慢地从天边升起来,又慢慢地落到天边.然后,黑夜降临.
于是,鸣沙山是黄色的鸣沙山,是黑色的鸣沙山,是太阳底下反射着亮光的鸣沙山,是月亮底下孤绝冷寒的鸣沙山.
他的温暖和他的冰冷,我都看得见.
许多年来,我和他一样孤独,一样沉默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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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了,我早已背熟了屏风上所有的名字,每到黄昏,有风从山那边吹过来,挟着漫天黄沙,呼啸不止,我就在风中狂啸,大声唤着那些人的名字---------
令箭、色妞妞、GeGe、离离、北原、般若山人、超然,橙苹、兰舟远去、油纸伞、秦鲸、范闲、风语亦程、莫邪、淡然过往、宋诗、马樱花、安小茶、十月、桂子,唐唐,文狐,迷糊,苏薄荷、醉笑陪君三万场,梧桐花开,蔷薇盛开、春江,金黄色小麦,野妞,杨逍逍,九段高手、高希霸、杨五郎、棋子、孔子乡人、碎红如绣,阿微木依萝,暮雪、想不出,紫晶儿、泪黑、并刀如水、绿叶凌云,北方樵夫、凡女、四丫头、简约,沐晨,憨憨,眼波,笑看浮云,李小染,工山飞月,王幼君,梦影含心、再折长亭柳、天晴,莫冉,信以为真,我是个悲剧,对自己撒谎,航一舟、棋子,南沙贝,若轩,昊哥,红粉、蝶儿,冷雪独行、小鱼儿、临街卖酒、锦瑟、苏力、混混,新石头上的叶子、孤鸿野鹤、富锦、卧龙、闲散之人,芥末,三棵树、颖川散淡人、乘风邀月,重磅企鹅,烟雨竹城、浪里百跳、知易行难、红三兵、我是来打酱油的、牛芒,雨灵,木菁年代、知音,风飘飘,刘小城、秋枫赋,空谷的回音、归隐宋朝、远去的烟云、因为爱所以爱,开心草原,飞梅弄晚,快乐妖、淡淡紫丁香、素颜,素颜的荷,冰磬云,细雨飞花,红山飞雪,加菲,小铃铛,马叶,西楼慢饮、红颜莫愁,红尘一梦,雨轩、六脉神剑、大脸猫、暖春,茕茕白兔、青丝.红颜、小皮球、舞婆娑,罗兰,淼焱,毛毛,诗意天涯、猫瞳、梦飘零、红枫树影,流年鱼,端木赐,月朦胧,一叶舟,青黛、芳紫陌、丹江诺儿、山水、阿舟,死火,青奴,桑丹,傅苏,沧海,紫叶、煮酒正红,聊发少年狂、栅栏,梦河阳鱼,菡萏,大漠孤烟斜,雪夜小狐,夜色阑珊,桃花雪,沈眉珊,东北虎,云帆孤舟,兰羽,卡卡的钥匙.卧云弄月,炸毛,妖精七七,神经,一叶舟....
我奔跑着,呼喊着,让风把他们吹得越来越远,吹到天涯海角,一直吹到我爹我娘的耳朵里去,告诉他们,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念他们,我一直在寻找他们.
我不能孤零零独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对着鸣沙山吼着:这么多人,这么多名字,现在,爹和娘,你们走到哪儿了,你们停留在哪一处,爹和娘,你们还活着吗?你们找到了彼此吗?
鸣沙山用更大的风声回应着我.
和爹不同,因为孤独,我习惯了思考.
这么多年,练习着爹留下的武功,我一直在思考着,寻找着左右互博术最后的自救方法,避免阴阳失和,陷入魔境,不能自拔.
每次出山,我寻遍了江湖上关于各个门派的渊源传说,研究了各路高手应对心魔的大概方向,总结了他们对付心魔的基本策略,自成一体地融会贯通,写下了厚厚的<左右互博术练习心法>,,<空明拳研习真经>各一,二,三卷,用布包了,藏在鸣沙山脚下一块大石头下.
江湖上门派派众多,各有千秋.
我总结了属于他们的练习模式.
比如六脉神剑,金黄色小麦等武当派高手,他们对付心魔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淹,魔高一尺, 则道高一丈,人间自有正义公平道德律法,面对魔怪,要以强制强,决不低头.
比如超然,归隐宋朝等青城派高手-,-他们对付心魔,则是通过经年累月个人修行,达到看淡欲望,超然物外,从而远离混乱,自在安然.
比如 迷糊, 想不出等呼噜派高手,则认定难得糊涂才是境界,仙境也好,魔境也好,亦幻亦真,假作真时真亦假,有时候不需要分辨清楚,怎么过都是一生.不如遗忘所谓的真相和意义.
比如蔷薇盛开,宋诗,沈眉珊,桃花雪等峨嵋派高手,至死坚持不受世俗影响,只谈唯美梦幻,风花雪月,永远活在美好的幻境中,拒绝黑暗和丑陋.不屑烟火庸俗,不看不听,坚持认为这样的幻境,即便是魔境,也死得其所.
比如风语亦程、我是来打酱油的等逍遥派高手,则认定岁月催人老,名利生死都该忘掉,爱恨也寂寥,把握今朝一任逍遥.不管是魔境还是仙境,如穿无人之境,没有什么可以束缚自己,于是心魔是不存在的.
比如孤鸿野鹤,冷雪独行等恒山派高手,则似乎什么都看透了,以绝世的孤独,独立人间,纵花好月圆,不过是镜花水月,纵江山如画,不过是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人间一遭,红尘一梦,梦醒了就没了,**,还有什么可以迷惑到人心呢?
比如GeGe,四丫头等五指山派高手,他们的原则是血缘高于一切,如果有亲人深陷魔境,痛苦不堪,愿意不顾一切,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有亲人才会团结一致,,永远互相支撑和依靠.
比如色妞妞,醉笑陪君三万场,是心有正义,偶尔迷糊的性情派冲动派高手,他们一直在行动行动,在冲动冲动,然后在后悔后悔,然后在纠结纠结,最后在无悔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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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门派都有不同的心经,不同的攻略,当我明白了这一点,我随即也明白了,辨认出高上低下,不是我现在的经历可以做到的.这需要一个长期实践,长期明辨的过程.
人活着,困惑总是那么多,而明辨是非,曲折,明辩真相意义,是一件多么不易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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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15岁很快到了.
春天的时候,我摘下枣树上一片一片绿叶,用牙齿咬碎了,吞下肚去,绿色的汁液在嘴里流淌.
那一天,我满嘴都是枣树叶清苦的味道,久久不散,
那一天,我离开了家,离开了鸣沙山,踏上了寻找爹娘的旅程.
我没有回头,我知道鸣沙山一如既往沉默着,像一个亲人,一直在望着我,一直在和我告别,我没敢回头.
许多年过去了,我寻遍了这个世界上很多地方,依然没有找到我的爹娘.
到处都是他们留下的传说,我寻找着那些线索,一步一步走进他们的世界,他们始终像留在我生命中的一道谜语,等着我去破译,找到谜底.
我最终找不到他们,但是从断断续续的传闻里,于是我知道了,他们已经找到了不同的对付心魔的方法.
很久了,那枣树叶的清苦味道,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余味无穷.那是故乡的味道.一直留在了心底.
因为后来,我再也回不去了.
我总在揣测着我的爹娘,他们是不是行走江湖的时候,也曾像我一样不断地回望,总在月圆之夜,流下思念的泪水.
现在,我已经是这世界无家可归的流浪者之一,无论我走了多远,多久,我的脸上早有了一副异乡人的表情.一直有微微的苦涩和疲倦.
我的爹娘呢,他们应该和我一样,我只需从那些表情里,就能辨认出他们的气息
那是一种长久漂泊的气息,疲倦的气息,怀念的气息,无言而心绪悠悠的气息.
后来,我从很多人的脸上,都找到了这种气息,原来这个世界,早就布满了游理失所的疲倦灵魂.
我找到了姓墓的巫师,一个叫做墓歌,一个叫做暮雪.
一个脸上总是带着苦笑,仿佛他早明白人生苦短,应长歌当哭.一个总是很急,她一直在催着我,仿佛在催着她自己,她好像在告诉我,一切要快,一切快来不及了.
我不知道我娘要找的是哪一个巫师,从他们的表情,我知道了,没有什么是可以看透的,也没有人能真的看透什么.
他们用木签替我的父母测字,他们说法各异,又信誓旦旦,让人没法不信.
于是我的父母,在他们的描述中,有了各自不同的归宿.
据墓歌说,我爹最终加入了咕噜派,他开始纵情心魔,放任欲望,他离开后,就遗忘了我和我娘,所以他再也记不起自己的前生今世,他后来死了,依然死于心魔,死于无家可归的恐惧感.
墓歌说,我娘最终进入了五指山,她坚持认定我爹就是她前世失散的哥哥,她花了很多年练习五指心法,就是想让自己足够强大,用自己毕生所学去解救她的哥哥.帮助他走出魔境,牵着哥哥的手,和她一起回家.可是,很多年,她再也找不到他了.
墓歌说,后来,我娘还来找过他,期待他给她画一个符,如果这一世失散,还有下辈子在等着他们.
我问:后来,我娘去哪儿了呢?
墓歌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她到哪儿了,反正她一直在路上,她一直在找你爹,她一直在路上.她好像走出了一个魔境,却陷入了另一个魔境.
我见到了墓雪,墓雪说话很快,她一直在替我着急.
她说,我爹其实加入的是恒山派,他早看透了一切,所谓亲人,父子,夫妻,儿女,都不过是我们过不去的一个心结,他很快就忘了你娘和你,他说所谓诱惑,欲望,真假,意义,最后都是空的,乌有的,只有孤独是唯一如影随形的东西,他学会了好了歌,他天天唱好了歌,他习惯了不穿衣服到处奔跑,他说一丝不挂,一丝不挂,他说他终于摆脱了心魔.
可是,江湖上所有的人,都说他这一次是真地走火入魔了.
当然,这是传闻,真相是没有人知道的.
墓雪说,我娘加入了峨嵋派,开始风花雪月,不再辛苦去找我爹了,每天幻想着在最美的时候,能再次和我爹重新相遇,重新开始一段良缘.她很幸福,偶尔有点小忧伤,都是幻境里对幸福的铺垫.
墓雪说,有一天,红粉师傅找到了她,给她带来了我爹疯了的消息,你娘怎么也不相信,她说她昨晚还梦见他了,她说,她再也不愿被红粉所骗.
红粉师傅又回到了木樨地,他每天登上怡红院的高楼,将每一位美女的照片复印了无数张,散发给他全世界各地的门徒,他告诉他们,只有当你看多了美女,你才能分辨得出谁是真正的白骨精.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舍身伺虎,而女人如老虎.不是风动,是心动,只要心不动,就无心魔可言.
红粉师傅的名言渐渐被弟子们私下传诵,并印成了一本论语一样的书.
他教导了很多人,身心不分裂的诀窍是-------让一颗心久经百战,沧桑老道,锻炼得坚不可摧,这样才能有心而似无心,或者说,这样才把心放到了最安全的地方,从此以后,再没有那么多痛苦,分裂,胡思乱想了.
据后代史学家记载,春秋时代,百家争鸣,后来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现在,我就处在这样一个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时代.
我茫然地看着那些争论,那些观点,那些对待心魔的研习方法,开始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倦和困惑.
所谓的心魔,其实一直住在每个人的心中,从来不是外来的.
只不过越来越多的人,从一个魔境到了另一个魔境,却以为摆脱了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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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独自走在夕阳下,抓了一把青草放进嘴里咀嚼.许多清苦的汁液在嘴力流淌.
突然回味那年春天枣树叶的味道,一种我快遗忘了的久违的感觉,这是故乡的感觉,走了千万里,我依然想念的是故乡的童年。
我突然感觉很饿很饿,然后口水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那个黄昏,我到达了一个陌生的村庄,村口种满了许多移栽到此处的棕榈树,.
风正在吹,一些沙吹进了我的眼睛.仿佛多年以前的鸣沙山.
我蹑蹑跄跄,摸着棕榈树粗糙的树皮,仿佛摸着自己,这么多年来,风里来雨里去留下的粗糙的脸.
我的眼泪开始止不住往下淌,一直一直往下淌.
对着棕榈树,我说:你累吗?你看,咱们现在一样了,都不过是异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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